第21章
宋大夫人到底是硬着头皮,也不要面皮再次去了徐府。
这个时候初宁正在碧草堂练字,女先生站在她身则,不时点头。有小丫鬟先给绿裳禀了此事,绿裳犹豫地看向堂内,正好看到贺女先生脸上露着类似欣慰的笑容。
绿裳看得一怔,心中奇怪。一向不苟言笑的女先生,居然也有这种表情时候,姑娘才刚来上学第二天,就得她青睐了?
不然怎么会是那样的神色。
绿裳不待多想,还是进去给初宁禀报。
“......果然来了。”初宁精致的眉拧在一起,不高兴就写在脸上。
果然一词意味着她早有预料,绿裳想了想说道:“那姑娘是要见?”
初宁就看向女先生。
她其实有些怕这位女先生,总是冷冰冰板着脸,比她喝的冰镇酸梅汤还要扎人。
不想,女先生在她看过去那瞬间就点了头:“去吧,余下的大字明早拿给我看就行。”
“谢谢先生。”初宁福一礼。
绿裳要给她收拾桌子,却被她抬手阻止,自己动手。
贺女先生先前就发现初宁并不依赖丫鬟。其它两房姑娘每回下课都嫌练字手酸,喝茶都是丫鬟捧到嘴边的,唯独她是自己拾桌子,自己背书袋。
娇娇柔柔的小姑娘,倒是十分自立坚强。
初宁领着两个丫鬟离开学堂,徐家三姐妹羡慕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怎么就没有人找她们呢?
正想着,女先生手里的戒尺就拍了拍桌案,吓得她们忙低头继续练字,因此错过了女先生也看向庭院复杂又带着心疼的眸光。
上回被徐老夫人赶走,宋大夫人这次没敢去给老人请安,而是呆在门房边上的茶室歇脚。
初宁背着书袋直接过去,这时已经过了一刻多钟,宋大夫人等着心里焦急。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人,她上前就去握住小姑娘手:“你可算来了。”
初宁不动声色抽回手,假装理了理袖子,盯着袖沿繁复的绣纹说:“宋夫人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神色淡淡,从来没有过的疏离。
宋大夫人刚挤出来的笑就僵在脸上:“怎么喊得那么生份,上回的事是大伯母没弄清楚,初宁不生气啊。”
“上回的事大伯母没弄清楚,就差点要把我给人送上门去被人羞|辱?那这回大伯母是弄清楚了事情才来的吗?”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宋大夫人更尴尬了,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咄咄逼人了?!
可初宁没打算让她和稀泥,继续板着小脸说:“自明德十四年开始,我名下的两家铺子就租给一个叫刘力的人,每年租金三百两。而这个刘力自租用两年后就推迟交租,每回推三个月,推到现在,刚刚是把去年的租给抵上了。”
“刘力是通过我府上回事处的管事来谈的租凭一事,那管事的娘子正好姓刘,当时只当是巧合,结果......他娘子原来是宋夫人娘家的家仆。而且一个潘家的奴才,哪里来的银子做买卖?”
“宋夫人如果是清楚明白的,正好可以给我解惑。”
不过几句,初宁就连刺带削,说得宋大夫人脸阵青阵白,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就差被一个小丫头指着鼻子骂不要脸了。
而且这臭丫头记性也太好了些,那时她才多大,怎么就记住了回事处管事娘子姓刘!
宋大夫人连找个反驳或是给自己下台阶的口子都没有,初宁气她欺负自己年纪小,敢一而再找过来,往前又踏一步说道:“宋夫人,你倒是给我解惑呀!”
宋大夫人被吓得连退几步,一不小心撞到放了茶的几上。茶水倾倒,泼湿了身后,还被烫得怪叫一声。
“宋初宁!你太过放肆了!”
宋大夫人烫得疼红了眼,抖着手指她,可心里实在是虚,现在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说了这句,根本不等初宁再说话,为保仅存的脸面落荒而逃。
初宁已经做好准备要争到底的,结果转眼人就跑了,她站在空空的茶室里发怔。汐楠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姑娘就该这样,是他们做错了,就该理直气壮的。”
可话落好大一会,也没有听到小姑娘说话,汐楠心里不安,去打量她的神色,就怕她伤心。不料她一把就反握住自己:“汐楠,我把人骂跑了?”
询问间,表情是不敢置信。
汐楠扑哧一笑:“姑娘最厉害了。”
初宁恍然一般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有点厉害。先前是有老夫人帮她赶走了人,现在是她把人说得哑口无言了。
骂跑这一回,估计也再没脸上门来了。
她在不自知中挺了挺胸脯,汐楠看得抿唇偷笑。
——老爷真的不用担心姑娘了。
把人赶走,初宁连书袋都没搁下,直接就去碧桐院。她大伯母前来,肯定有人禀到老人那里去,她得过去给说情况,让老人家安心。
果然,徐老夫人一见到她就把人拉到身边,细细地问事情经过。
初宁把事情大概说来,徐老夫人气得先是骂潘家人都不要脸,旋即搂着她呵呵地笑:“我们初宁这口才,被人知道了,得抢回去当宗妇!”
小姑娘确实总是让人出乎意料,刚见她时只觉得柔弱惹人怜,现在是坚强到令人心疼。
初宁被打趣得脸通红,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着,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叫泼妇吧。”
老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下学时分,徐家姐妹与兄弟都来到碧桐院,任氏却比往前时间都早。初宁见到她居然戴了个抹额,脸色不太好,身上大红遍地金的褙子也没显出她精神,反倒多了分病态。
老夫人见着过问了一声,任氏只笑着说没事,是早间有些头疼,可能昨夜下雨受凉。
徐立轩闻言关切,徐老夫人就说:“我这那么多人呢,你身体不舒服就快回去吧。你们兄弟也陪着回去,你们父亲早间来过,说今晚不知几时才能归家,都去跟前照顾着。”
兄弟俩起身应是,徐立安离开前有一瞬的迟疑,双眼瞥向初宁。
初宁正和徐家姐妹说话,抿着唇在笑,露着两个可爱的梨涡。徐立安就在想,凶丫头今天好像特别好看,眼珠子转到她那红艳绣团簇海棠的裙子上,想起到近中午才停歇的雨。
凶丫头现在可不就是应景一样,像极了那雨后海棠,娇艳柔媚。
他心里不由得啧一声,怎么以前没觉得她多好看,真是人要衣装啊。
“立安?”任氏都快要跨出门去,回头就看到小儿子盯着人小姑娘出神,皱眉唤他。
徐立安‘哦哦’两声,转身跟上,双手拢进袖子里,正巧摸到本来想给凶丫头的那只玉雕小猫。
他可不是为了哄她高兴和赔罪,不过是因为兄长拿回他爬墙的‘罪证’,他准备以后不跟她计较罢了。
可惜今天没能给她,明天再说吧。
徐立安揣着双手,脸色一会阴沉一会又露出笑,任氏暗中看眉头更加拧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要说: 徐立安:才不承认我要哄人小姑娘。
第22章
翰林近来在重修本朝大事实录,徐砚被点名协助。忙碌一日,等到回神,外头已挂起了灯笼,朦胧的光霜华似的铺在地砖上。
坐在长桌案首的闫首辅也揉着脖子抬头,朝已经熬过饭点的众人说:“都停了吧,已经这么晚了,这些天是要辛苦些,得赶在陛下万寿前修订好。”
翰林一众官员忙道不敢担辛苦二字,各自收拾。
徐砚独来独往惯了,落在最后。已经过了下衙的时间,千步廊上只得翰林院一众,两边侍卫林立,在暗夜中更显得此处肃穆森严。
走到临近洪武门的时候,徐砚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闫首辅说话,语气十分恭敬。
“......他资历轻,翰林院哪个大人不比他有才识,是首辅给了机会,他才能参与。”正说着,已经看到他,喊道,“三弟,正说怎么没见着你。”
徐砚半张脸隐在夜色,眸光淡淡看向朝自己招手的身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哥。
闫首辅微微侧头,瞧见身姿挺拔的青年于灯笼下走来,面上是和蔼地笑:“陛下爱才,嘉珩可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能得此机会,也是他争气。”
当朝首辅闫鹤已六十之龄,胡子半白,德高望重,在朝里他说一句话就是半句圣旨了。
他对徐砚态度亲昵,徐大老爷脸上的笑意渐深,脸颊都笑起了褶子。
徐砚被夸赞,依旧是淡然地笑,朝着闫首辅揖了一礼。
闫首辅就拍了拍他肩膀:“你们兄弟说着,我先走了。人老了,坐一天,这腰都要直不起来。”
连说边往前去,兄弟俩忙拱手相送。
待人走远,徐大老爷看向弟弟:“正好从皇城出来,听闻翰林院还在忙,就在这里等你了。去风意楼喝上两杯?”
“大哥要靠拢首辅?”
徐砚拢了拢青色的袖子,负手到身后。徐大老爷被他问得一怔,旋即又笑:“是碰巧遇上。”
他一双黑眸就斜斜扫了过去,唇角轻轻扯出来一抹笑来。可你看他的时候,分明是冷冷清清,眼眸里半分笑意都没有。
徐大老爷嘴边的笑就僵住了,见到弟弟径直越过自己。
徐大老爷追上前,神色极不好地说:“即便是靠拢,也是为了大局,为了你......”
“大哥还是别说话了,省得弟弟说不中听的,你又要生气。”
“你!”
青年袖袍被风吹得轻扬,留下兄长一人还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
“一个郭家的事,你究竟要记恨多久才算罢,兄长又怎么会害你。”
徐大老爷胸口发闷,望着弟弟的背影呓语一般,最后长叹气,踩着月色孤身而回。
徐砚先行回到府里,齐圳早已禀报宋大夫人前来的事。他想了想,脚步一转,往内院去。
齐圳给他打着灯笼照着路,目光一直注视着脚下:“三爷,那个宋夫人离开后回了潘家,潘家大老爷今晚请陈大人到风意楼。”
“陈大人?陈同济?”
“是。”
潘明做东请陈同济?
“陈同济去了?”
“据传回来的消息,确实是去了。”
徐砚嗤笑。陈同济还真是放得下身段,居然应酬潘明那鼠胆之辈,为了救名声要不择手段吗?
到现在还打小姑娘的主意?潘明能让他应邀,除了打着与宋家有姻亲关系,还真让人想不到有什么可能。
“你让人散播小丫头与陈家退亲那天,是另作装扮,掩人耳目去的。”
前头就是暮思院了,徐砚步伐加快,吩咐着。
齐圳一愣,连已跟上问:“不瞒着了?现在陈家还捂着被退亲的事。”
“不必为他们再捂着了,揭出来,他才没有办法再打主意。记住小丫头是受累的那方,要对外说是陈家逢高踩低,主动退的亲,断了他们再想补救的路。”
“可风声一出去,陈家势必要怀疑是我们......”
徐砚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坚决地道:“中途有个吃了亏的潘家和宋大夫人,这事本来就已经不保密。”
齐圳明白了,是要想办法把事情扯到宋潘两家身上,让这两家得罪陈家。
有点棘手,可有潘家那向来只会败事的潘明在,倒也是有突破口的。
说着,暮思院已经在跟前,徐砚伸手拿过灯笼:“你去吧。”自己往院子去。
来到门口,守门的婆子正要落锁,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吓一跳:“三老爷?”
徐砚往院子里看了眼,上房的灯已经熄了,廊下的灯笼正迎着夜风轻轻打着转儿,树影摇曳。
小丫头已经睡了?
是回来得有些晚。
他就朝一脸紧张地婆子说:“没事,锁好院门。”
婆子忙应喏,目送他孤单的身影渐行渐远。
等见不人了,守门婆子这才缩回到院里,落上锁,再三思索还是寻到上房去。
今天值夜的是绿裳,她见着讨好笑着说:“刚才三老爷过来了,估计是见着姑娘屋里熄了灯,什么话也没有留又走了。”
绿裳瞥了眼静悄悄的屋子,压低声说:“我知道了,晚上值夜警醒些。”
婆子笑吟吟保证着,这才回去当差。
初宁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清晨醒来觉得整个人都十分轻快。
昨天晚上回来连续写了近二十个大字,烛火晃得她眼酸,一躺下就睡着了。
梳洗的时候,绿裳要和汐楠换班,趁这个空将徐砚昨夜来过的事儿禀一声。初宁吃惊,杏眸眨了眨,还留在睫毛的水珠晶莹,一双眼眸水润清澈。
“徐三叔那么晚还过来,肯定是有事。”她说罢催促道,“派人给厨房说一声,我的早饭送到结庐居去,我们快梳妆。”
徐砚今日起得早,翰林院忙碌,自然得早些出门。不想才出院门,就见到初宁提着裙摆,带着丫鬟小跑着朝自己方向。
“徐三叔!”
小姑娘见到他跑得更快了,裙摆翩然,面上是如同晨曦一般柔暖的笑。
徐砚停下脚步,看着她跑近,疑惑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下刻就想到他昨晚去了暮思院一趟。
她该不会是......特意来的吧。
初宁已跑到他跟前,见他一身官袍要出门的样子,用手拍了拍胸口:“还好赶上了呢,您这就出门吗,听说您昨儿有过来,我太困睡得早了。”
一脸的抱歉。
徐砚垂眸,见到她跑得鼻头都出了汗,笑意霎时染满了眼眸。他伸手取出帕子,轻轻帮她擦去:“也不是很赶着出门。”
小姑娘刻意过来,哪里能叫她失望而返。
初宁就绽放了一个无比灿烂地笑:“那我陪徐三叔用早饭?徐三叔这个点肯定还没用。”
肯定吗?徐砚失笑,还真是没有。
***
“走快两步!耽搁了中午吃饭的点,小心你们的皮!”
离京几十里外的官道上,一行官差挥着鞭,赶着十余个带着镣铐的流放犯人。不少犯人都缩着头,也有人不服气看向坐在马拉的板车后的宋霖。
他们是流放的犯人,那人也是,凭什么一路来,他都坐着车。
官差见着,不屑地朝那几人冷笑:“看什么看,你要有通天之能,你也有车坐!”说罢,鞭子就挨着他们抽去。
几个犯人吓得色发白,忙缩到后边,低头赶路,就怕再吃上一鞭子。
宋霖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看着前方。原本安静的道路从远处突然飘起一阵尘土,还有杂乱的马蹄声,引得所有人都抬头张望。
很快,有一行穿着程子衣的侍卫策马上前,那马鞍上居然用了明黄色的绸缎。明黄一色,向来只有皇家人御用。
来的侍卫高声喊:“前面是安成公主凤驾,你们是带着人往川府方向去的?”
官差们都吃一惊。
安成公主?这位离京十余年的安成公主怎么回京了?
坐在板车上的宋霖目光虚虚看着前方,表情一点点冷了下去。
第23章
夏季的官道两旁草木繁盛,为贫瘠的荒野之地添着欣荣之景。
安成公主捏着帕子站在路沿的女贞树下,她跟前的宋霖负手而立,她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神色冷漠看向远处。
明明是故人,气氛却无比沉闷。
“一别十余年,我们都见老了。”
最终还是安成公主打破沉默,视线从他经历岁月的面容上离开。即便十余年过去了,他面上被岁月添画纹路,仍旧是她记忆里那样,气质清和,像入鞘的宝剑,锋芒内敛。
宋霖负在身后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攥成拳:“公主殿下若无它事,就此别过。”
安成公主对他的冷淡不以为然,甚至还挑了挑眉头,嘴角微微上扬:“我若说有事呢?”
“请讲。”
“可我又想不讲了。”
宋霖耐着性子吐出两字,结果安成公主一甩帕子,从他身边越过。
任性的一句话使得宋霖额间太阳穴重重地跳,根本没再多想,回身就拽住了她胳膊。
“——当年走得潇洒,这个时候回来是要做什么?!”
安成公主被拽得退了一步,险些要站不稳,头上钗环轻碰,发出叮咚清响。
她被拽得手生疼,也不恼,瞥了眼围成人墙隔挡一切窥探的侍卫,心间只有可惜。
若是让人看看堂堂宋阁老恼起来也跟毛头小子一样无礼,那该多有趣。
她转身,见到他脸上的愠怒。
“我不想再呆汝宁了啊,当二十年的寡妇了,回京怎么了?我兄长是皇上,我是公主,来去自由,不能因为曾经被你拒绝,就一直躲在汝宁不再见人。”
这种骄傲的话也只有安成公主能说得出来,她性子一惯这样。
娇蛮到肆无忌惮!
宋霖松开手,一张脸更冷了。
两人年少时相识,她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也不知道怎么就看中他,他早已定亲自然是拒绝。后来皇帝当年为了稳武将的心,将她赐婚给了汝宁侯。
安成公主和汝宁侯成婚,不多久汝宁侯惨烈战死,皇帝怜惜嫡妹新婚丧夫,召回京中过了些时间。那段时间,她给他惹不少是非,让他狼狈到见着她就躲。
后来她又回了汝宁,现在却这么巧,十余年没有消息的人,在他要流放之际她却回京。
宋霖知道这不可能是巧合。
“不耽搁你赶路了,你走你的吧。换我来看这京城的繁华,看看谁能把你整得这么狼狈,挺有趣不是?”
安成公主对着他的冷脸展了笑,已是中年的妇人却保养十分好,这灿然一笑,风韵秀彻。
一番话是似而非,若是叫外人听见,分明就是因爱生恨了。
宋霖冷笑一声,根本不信她的鬼扯:“希望你还记得当年各自安好那句话,还有你对我已逝去的夫人的承诺,莫要为难我的女儿。”
话毕,也不想和她再过多纠缠,抬腿就走。
侍卫让出道来,安成公主望着他挺拔的身影,眸光流转。目送他再出发,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无趣地甩甩帕子,叹息道:“其实谁无情、谁自私?宋霖,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以后可没有资格再用这话说我了。”
安成公主重新上了车驾,听着马蹄和马车挂着的金玲清灵响声,闭眼靠在迎枕上。多年不回京了,回去来一场盛大的宴会?
牡丹花期快过,牡丹宴还能赶得及么。她思索着,旋即轻轻一笑,她开宴会还至于要找什么噱头吗,想开就开了。
***
在安成公主回京的事传开前,京城先掀起了一轮八卦狂潮。
主人公是手握重权的都察院陈同济。不过两日时间,大街小巷已经传遍陈家如何势力,在宋霖落魄后为难定亲的宋姑娘,让避人耳目登门退了亲。就连当年陈家如何拿小姑娘名声做算计,强迫定亲之事都被传得沸沸扬扬。
流言是非总是越传越离谱,传到最后,宋霖入狱的事就成了陈同济参与策划。不知谁人还以此为蓝本写了戏本,戏楼茶楼,唱的说的都是在指桑骂槐抹黑陈同济。
初宁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徐老夫人正安慰她,她这才发现自己成了京城所有人同情的小可怜。
她眨眨眼,想到徐三叔前些天告诉她,外边一切流言你都不要怕,别人若是在你跟前说什么,你就只要装可怜。
在老夫人跟前.....也要装吗?
初宁到底没能装出来,她不但没觉得自己可怜,心情还畅快极了。
徐三叔帮她出了一口恶气,不单这样,她的铺子也回到手中,徐三叔说会牵线帮自己营业起来。
是卖香料的生意。
徐砚在她心中,简直无所不能,什么都有涉及,连生意都能牵线。
她在徐老夫人安抚中出神,那怔怔的样子,不用装可怜也够叫人误会的了。老人心疼地将她拉到身边,半搂着说:“等过些天,我带你上香去,法明寺后山有瀑布,景致极好。”
初宁这才回神,忙抱歉地笑:“老夫人,我没难过。”
老人可不会信,初宁也没法解释,晚饭的时间就立在老人身边给她布菜。她平白无故叫人担心了。
今儿贺女先生告了半日假出府,初宁在老人这儿泡了一下午。任氏似乎身体还不舒服,连带大房的徐琇云都没过来用晚饭,说是到任氏跟前服侍,长房兄弟也好几天不见。
初宁却觉得这样正好,省得看到徐立安,又要跟他置气,不对付。
晚饭后,倒是徐砚过来问安。
他一身青色衣袍,初宁看清楚后发现是身道袍。他眉宇平和,面带微笑,丰神俊朗,还真是有几分不理会尘俗的修士模样。
初宁就偷偷抿唇笑,徐三叔年纪轻轻的,把自己搞那么老成做什么。
徐砚不经意扫到小姑娘偷笑,发现她是在瞄着自己笑,有些莫名。
他就继续和老人说话:“您可听说安成公主回京的事吗?”
“安成公主?哎呀,她真的回来了?”
老人吃惊,徐砚点头:“是的,府里的女先生今儿应该是拜见去了。”
徐老夫人脸上就露出笑意来:“那我改天也去递个贴子,当年若不是安成公主写了信给女先生说项,她未必愿意留在我们家。”
“儿子正是想跟您提这事,当年公主与您也亲近,这事还是要谢一声。”
徐老夫人满口说好,初宁听到这个陌生的封号,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么个人物来。是个她不能接触到的大人物。
母子俩正说着话,外头有丫鬟声音传来:“三少爷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
本来放松坐着的初宁瞬间就挺直了腰,徐砚正巧看到,被她如蒙大敌的样子逗得想笑。有他在,徐立安难道还敢放肆?
徐立安打听到初宁还在祖母这里,高高兴兴跑过来,想把在身上揣了几天的小玉猫给她。不料一跨进门槛,就被三叔父扫来的一个眼神吓得要哆嗦。
——怎么三叔父也在!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哼哼,这就叫地狱无门你偏闯。
徐立安:......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第24章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你娘亲好些没。”
徐老夫人见小孙儿抬着一只脚愣住,朝他招招手。
徐立安忙露出笑,终于跨过门槛,来到老人身边:“来看看您,母亲那儿也惦记着您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少年反应机敏,把老人哄得直眯眼笑,伸手去帮他理了理腰间的荷包和玉佩:“我好着呢,叫你娘亲安心将养。”
徐立安应是,这才向徐砚一礼,喊道:“三叔父。”
捧着茶碗的青年淡淡嗯了一声,就朝连脸部都绷紧的小姑娘说:“初宁明儿还得早起上学,我送你回去。”
“去吧去吧,明儿晚间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糯米蒸排骨,和你姐姐妹妹也说一声。她们也馋。”
老人和蔼笑着,让叔侄俩离去。初宁暗中松口气,软软糯糯地笑着应好,徐立安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徐砚正好余光扫到,两人目光对了个正。徐立安忙站直,索性硬着头皮说:“初宁妹妹稍等。”
他犹犹豫豫的,反倒像是心里有鬼,三叔父还不知道要怎么想。正好趁着长辈都在场,示个好吧,省得以后还以为,他要欺负凶丫头。
初宁瞬间却是如蒙大敌,杏眸瞪得圆溜溜的,如果她是只猫,估计此时已经坚起毛警惕着呲牙了。
徐砚也淡淡瞥向侄子。徐立安知道事不宜迟,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玉小猫,正正好能放在手心里,那猫儿是扑球的娇憨模样,最精致的是用蓝宝石点缀成双眼。
活灵活现。
“这个给你。上回姐妹们都得了玉花生,这是补你的,这几天都没见着你,倒是这会巧了。”
徐立安说着,不管小姑娘愿意不愿意,直接就塞她手里。他指尖不经意扫过她软软的手心,他忙退后一步,把手缩进袖子里。
凶丫头其实是软软的,刚才和他祖母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软的,和她咬自己的时候根本不一样。
给她猫儿了,以后就不生气了吧?
烛火下的少年朗忐忑着,他可从来没有哄过小姑娘,紧张全写在脸上。
徐老夫人在边上看得好笑,初宁握着被他捂成暖玉一般的小猫,要给回去不是,收下也不是。
一双杏眸就盯着玉猫看,大脑似乎转不动了。
徐立安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既然是立安赠的,就收着把玩吧,难得精致。”
安静中,徐砚淡淡地开口,说话的时候还看了小侄子一眼,见到他朝自己露出个怯怯带讨好的笑。知道是这个小子在服软。
还真是难得。家里的小霸王,示弱了。
初宁还是犹豫:“这......太贵重些。”
徐老夫人就笑了:“小玩意,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是你哥哥的心意,就拿着吧。不拿着,他怕要和你怄气!”
“祖母,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和小姑娘置什么气!”
徐立安忙澄清。初宁也明白他的意思了,要化干戈为玉帛,那她就......收下吧。
她握住玉猫,工整地朝徐立安福了一礼道谢,后者忙摆手,朝她嘿嘿地笑。
“那我们先回去了。”徐砚见事毕,朝老人也一礼,带着小姑娘离开碧桐院。
等两人离开后,老人就抬手戳小孙儿的脑门:“你可学坏了,敢拿我打幌子,你是怎么惹你初宁妹妹生气了吗?还专程赔礼道歉?”
徐立安哪里会承认,抬头梗着脖子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没有,哪里敢!您不能冤枉孙儿!”被三叔父看穿就够丢脸的了,再被祖母看穿,他这些天也没脸来见老人了。
徐老夫人哈哈哈地笑,心里一个字也不信,倒没有再戳穿,拉着他说笑几句把人打发走。
林妈妈伺候着老人擦了身,在帮她换上寝衣的时候,听到老人问:“任氏说头疼前一晚,你似乎提过初宁丫头和兄弟俩在院门口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记性好,是有这事,当晚不是下了场大雨。夫人就是那雨着凉了吧。”
“真着凉假着凉。”老人神色淡淡地说,“怕是她自己想多了,做出故意叫人心凉的事来,她是想防谁呢?!”
林妈妈闻言张了张嘴,略一思索这几天任氏的异常,就明悟老人的意思。
大夫人是不想叫两位少爷接触初宁小姐?
这......林妈妈脸上就流露出愁色来。大夫人嫁进徐家那么些年,在老夫人身边不但没有耳濡目染,行事却越发小家气,这还真是世家出来的小姐吗?
***
“徐三叔,真要烧掉啊?”
结庐居的庭院中,初宁抱着一箱子的首饰,不确定地问正拨弄火盆炭火的青年。
“你不是说都记得?”
徐砚坐马札上,笑着抬头。
初宁抿抿唇,望了眼夜空,低声说:“是记得,我从小记忆力就好,基本看过一遍的,用心记的都不会忘记。但直接给您,不是更好吗?”
徐砚闻言眼中闪过诧异,这是过目不忘?!
小姑娘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他很快又释然,心里为她有这样的本领高兴,莫名还有些自豪?他笑道:“徐三叔暂时不需要,也希望不会有需要的时候。嗯......可能你现在还不太明白,还有你记性好的事,也不要和外人说。”
“不,我懂的。”初宁抱着那首饰奁蹲在他跟前,有椅子也不坐,就那么仰着头和他说话,“我爹爹也说,如若用不上才是最好的,这样说明大家都平平安安。”
......小丫头,徐砚抬手摸摸她脑袋,由衷夸赞道:“我们卿卿最聪明了,所以卿卿不用担心,记在你脑子里,比收在任何地方都安全。你爹爹也不想叫别人知道这些人。”
“好,我听徐三叔的。”
其实她也考虑了几天,今晚正好徐三叔有空再提起这事,那就先都烧了吧。朝堂的事情她确实不太懂,但徐三叔说的话肯定就没错。
徐砚就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马扎上,还帮她理了理裙子,怕被火星撩了。
初宁安心地坐在那里,拆开一个又一个的簪子或是手镯,取出里头小纸条。在烧之前,会用只有她和徐砚能听见的声音,把内容念一遍,再投入火中。
烧到最后,是拆出来的一份帐目。这帐目不是她爹爹的字,慎重起见还是递给了徐砚,徐砚便看到上面居然写的是前阵子扣在太子身上的那些帐目。
不过跟递到皇帝跟前的区别在,太子的名讳成了三皇子的。
这才是真正贪墨军饷的罪证!
可东西明明在宋霖手上,他为什么不提上前,而是交给初宁收起来了?
交上去,宋霖这回必定是无罪,也不会被流放!
“卿卿。”徐砚握紧了这份帐目说,“这东西,恐怕徐三叔得跟你要了。”
写着官员履历和关系的字条能烧,唯独这份不能!
这是宋霖能否再回朝的关键!
初宁闻言反倒十分高兴,双眼亮亮的,仿佛满天繁星都坠落在她眼中。
“真的?那徐三叔您留好!”
她好像又帮上徐三叔的忙了!
小姑娘总是无条件信任他,徐砚心头鼓鼓的,郑重朝她许下诺言:“我竭尽所能,一定让你爹爹回来。”
“好!”
初宁重重点头,她相信徐三叔。
两人相视而笑。初宁就发现,徐三叔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眉目舒朗,万般明耀。意气风发的俊俏!
徐三叔平时太过内敛了,就该这样才好。
把该清理的东西都烧毁,徐砚看着小姑娘把厨房送来的一碗甜汤喝了,才放她离开。
将她送到院门,他想起徐立安那只玉猫,轻声和她说:“那只玉猫你若真不喜欢,妥善收起来就好,也不必要和其他人说。”
这倒和初宁想一块儿去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
“回吧。”徐砚颔首,吩咐两个丫鬟看护好。
这个时辰,他不好再往内院去。
等人离开,徐砚在转身时猛然想到什么。小姑娘向来乖巧,他说收起玉猫,她即便喜欢恐怕也会收起来。
倒是忘记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性子,若不......他就喊了齐圳,说道:“你去找一些用玉石刻成的小猫,要精致的。”
大半夜的,齐圳还以为是有什么紧急事情处理,结果是让他找这种小玩意?!
下刻,他又听到徐砚一脸郑重地说:“要快。”
齐圳:“......”嗯,果然很紧急。
***
这两日,京城百姓们听着各式关于陈家的流言非语,过足了耳瘾。
陈同济却十分不好受。
他若是知道见了潘明一面,就把自己陷入泥潭里,他绝对不会去!
今天连皇帝单独召见他时都过问起传得沸沸扬扬的事,除了陈家退亲宋初宁的事,还加上一条,与潘家一同算计人小姑娘母亲留下来的产业。
明德帝问起的时候,他老脸火辣辣的,恨不得能有个地洞钻进去。
好在皇帝顺嘴一问,虽是警告他作风要端正,到底没提责罚,是准备听这一耳朵就算了。
可他明白,皇帝现在算了,这事却会像个疮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再度提起划破。到那个时候,这个让他有失德的事件就会成了要他乌纱帽的导火线。
陈同济焉能不怒。
他事发当日就着人去查清,他当然是怀疑徐砚的,可查出来的结果,是当晚喝多了潘明到外头大放厥词。说他陈同济就是靠山了。
这还不止,还把当年陈家与宋家定亲的经过,退亲的经过都说得详细。事情出于潘明的嘴,他那蠢得猪一样的夫人还曾让潘明嫡妹跑到徐家说项,想让宋初宁换回庚帖,这两样事情合起来,明明白白就是潘明那里透了口风。
黄汤上头,就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有着潘明在前,陈同济即便再怀疑是徐砚所为,也没有证据,一个哑巴亏憋得几日都冷着一张脸。
好在有了安成公主回京城的事,总算把风头盖去不少。他今日回府,本不欲理会妻子,结果妻子高兴得拿着张烫金的请贴给他看。
“安成公主两日后请宴,也邀请了我,您看是要准备什么礼物过去。”
他听着更为恼怒,喝道:“去什么去!你还有脸赴宴?你这两天就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陈夫人被喝得一脸懵,委屈地想问清缘由,结果夫君一拂袖就走了。
她拿着请贴站在原地,气得直咬牙。
安成公主还派了人来说,一定要她出席的,她还满口答应了。不去,不就是得罪皇家人了?!
此时,安成公主那里也正过问请宴之事。一位妙龄的侍女正给她锤腿,笑吟吟地回话:“贴子都派出去了,府里也准备着,肯定不会有意外的。”
“好久没热闹过了,倒是挺期盼。陈家那头你让人特意说明了吗?”
“说明了,要陈夫人一定来。不过我若是陈大人,估计不会叫她出门,这些天陈家风头正劲呢。”
侍女面上笑着,语气里有几分轻视。
安成公主说:“你明儿再派个人去找陈夫人,让她务必要来。”
侍女俏生生应喏,安成公主就闭上眼,回想着近来陈家闹得风风雨雨的退亲事件,突然轻轻笑了声。
陈夫人可得一定要来。
安成公主请宴,虽是禀着热闹轰动的准备,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到请贴,拢共邀请的不过二十来人。收到贴子的自然是高兴,徐老夫人就是其中一位。
而徐府,还有另外一人得了邀请,那就是对安成公主只有耳闻的初宁。
初宁拿着女先生递给自己的贴子时,觉得自己肯定没睡醒。
安成公主为什么会单独给她下贴子,邀请她赴宴,她只是个落魄的小丫头。
贺女先生看着小姑娘不可思议的表情,笑道:“公主殿下在京城的时候,与姑娘您的母亲交好,公主殿下是想念故人,想见见姑娘吧。”
初宁望着贴子,心中疑惑更甚。
既然是和她母亲交好,为什么她没有听父亲提起过?即便母亲是在她不记事的时候离世,父亲总该会说一说吧,她......该去赴宴吗?
第25章
初宁拿着帖子, 只觉得烫手和为难。
一个没有过交集的尊贵公主, 在她记忆里就只是名姓的存在。
她眸光闪烁, 最后一抿红润的唇, 朝还看着自己的女先生微笑:“劳烦先生了,我先去老夫人那儿。”
她没有直接应下, 也没有拒绝, 而是波澜不惊地选择考虑。
贺女先生反倒诧异了。一般小姑娘接到这种邀请,不都该欣喜吗?别人恨不得能巴到公主身上去,她倒沉着地思虑要不要去赴宴。
女先生心情复杂,点点头说:“老夫人也会去赴宴, 姑娘若有什么担心,和老夫人说说也可。”
初宁朝她一礼谢过,贺女先生不动声色侧了身,目送她离开。
走过碧翠的芭蕉树时,初宁低声问身边的汐楠:“你一直跟在娘亲身边,可有听过娘亲与成安公主有来往?”
汐楠从刚才开始就神思恍惚,被这么一问,竟是打了个激灵, 忙说道:“奴婢的老子娘是夫人的陪房,奴婢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才到夫人跟前伺候,那个时候已经很少见安成公主到府里来了。”
很少见到, 那就是说安成公主以前确实和她娘亲来往。初宁秀气的眉头蹙起,女先生所言是真,可为什么爹爹没有提过。
娘亲离世时, 她才两岁,根本记不住事。即便有模糊的印象,也是从爹爹口中得知,恍恍惚惚地忆起娘亲身上的温暖,还有是爹爹每每说起娘亲时的温柔神色。
娘亲似乎在京城没有什么朋友,既然安成公主是娘亲好友,爹爹不可能不提,这么些年来她身边也没有人提起过。
安成公主似乎是被她身边的人都故意忽略一样。
初宁想到这儿,步子一收,看向汐楠:“汐楠见过公主吗?”
汐楠手心淌着汗,回道:“奴婢哪有那样的福气能见到贵人。”
“是吗?”
小姑娘抬头看向芭蕉叶,上面有只蜘蛛正扯着丝卷叶子,她想知道的事情就跟卷边的芭蕉叶,一面藏在深处不见光日。
“姑娘也不用担心,真要到公主府去,也还有老夫人呢。”
汐楠去扶了她手臂,逃避的结束这个话题,继续跟她往碧桐院去。
初宁来到碧桐院的时候,二房兄妹都在,正跟老人说笑。
徐琇莞见到她就笑开了,说道:“我就说初宁妹妹会过来的,祖母要输我金豆子,可不能耍赖。”
徐老夫人朝前来的小姑娘慎道:“这可来得不是时候,我的金豆子就这样没了。”
初宁见大家拿自己打趣玩,也笑:“我和琇莞姐姐说好的,所以琇莞姐姐要分我一半彩头。”
“哇,初宁,想不到你还有当奸商的潜质,谁跟你说好了。”
徐琇莞站起身夸张怪叫,惹得满堂再度哄笑。
老人笑过后拉她到身边坐下,说:“明后两天女先生会早上教你们一些礼仪,下午都不需要再去上课,过两日我带你们出门赴宴去。”
出门赴宴......
“是到公主府去吗?”初宁吃惊。
老夫人去公主府,居然还想着带她过去的?
老人见她一开口就说出去处,也是微微一惊:“初宁知道?”
在场的众人都好奇看过来,初宁顶着众人的目光,觉得在这说收到请贴的事不太好。她忐忑地和老人说:“老夫人,能借一步说话吗?”
小姑娘吞吞吐吐,徐老夫人当然明白她有话不好说,遂带她进了内室。
内室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淡雅的香味,香炉里的轻烟才刚飘起就无声散去。
徐老夫人见她盯着长案上的三足香炉,给她解释:“这是你三叔父给的,说有安神效果,比一般的安神香都好。也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方子,自己琢磨着配的,他倒是什么都会些。”
说话间,是母亲对儿子优秀的欣慰。
“徐三叔真的很厉害。”初宁听到是徐砚制的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徐三叔也说给她铺子做卖香料的营生。
老人拉着她到炕边坐下,大炕铺着红毡,因临夏,上边又放了用编织精致的竹席。徐老夫人倚着锁子锦靠背,神色温和看向她。
“是有什么不好说的?”
初宁手搭在青色绣金钱蟒的迎枕上,犹豫了会,把收在袖子里的烫金请贴拿了出来。
徐老夫人看见请贴更加吃惊,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安成公主府的,与她收到那张一模一样。
“这是......”
“是女先生方才寻来,给我的。”
老人已接过翻开一看,发现这请贴不但是单独给小姑娘的,而且还是安成公主亲笔所书。她认得安成公主的字,绝对不错了。
“原来安成公主亲自给你下贴子了,这就好,这就好。”
徐老夫人摸着贴子上的字,神色居然显出几分轻松。
初宁不解,‘这就好’三字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心头微微一跳,当即不犹豫地问:“老夫人,您知道安成公主与我娘亲有来往的事吗?”
老人神色一顿,很快又笑道:“你娘亲与安成公主是有来往,所以公主给了请贴,我才想也带上你。她肯定想见到你。”
从老人这里,初宁得到的信息是与贺女先生说的一样的,她娘亲和安成公主确实有来往,并且交好。
可她总还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爹爹没提起过呢。
但又得了这样准确的消息,她也不再有忧虑了,和老夫人说道:“那到时我就跟在您身边,我很少出门,有很多规矩不懂的,您可不要嫌弃我笨和丢人。”
徐老夫人看到她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不动声色地说:“好好好,有个这么标志的小姑娘跟在我身边,那是给我长面子呢。”
小姑娘问起这事,她其实没说全。宋霖的夫人是跟安成公主交好不假,但宋霖却是见到安成公主就躲的,全因年少时被安成公主心悦过。
后来安成公主出嫁,不想才一个月就成了新寡,明德帝心疼妹妹,接回京让她散心。
在汝宁侯去世三年后,还曾想让她改嫁,结果安成公主再放话说再嫁就要嫁宋霖,那个时候宋霖夫人还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宋霖被安成公主气得斥她不知羞耻,听说当时还要辞官。
安成公主被骂居然是回了一句:“我就不知羞耻给你看!”然后她就总往宋家跑,反倒和宋霖夫人成为了好友。
当时京城的人一提起这事,都羡慕宋霖,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公主去当平妻都不愿意。
宋霖那阵子基本连家都不回,就避到衙门里,睡在衙门里。
一直到夫人怀上身孕,安成公主离京,他才回归正常的生活。
这是长辈间的事,也不算是什么好听的事,可能小姑娘以后会知道,但她还是选择了先隐瞒。不然小姑娘恐怕就不愿意去公主府了。
眼下宋家出事,安成公主回京,她就想着带小姑娘去露露脸。如若安成公主能看在与小姑娘母亲交好的份上,怜惜一些,小姑娘以后日子也更好过,毕竟才刚刚退了亲。
没想到安成公主还记挂着昔日好友,亲自给小姑娘写了请贴。
所以她吃惊又替小姑娘高兴。
初宁得了准信,也不再多想要去公主赴宴的事,她就全当出去见见世面。
当日下午,病了多日的任氏终于来碧桐院请安,面上堆着笑,跟婆母商议去公主府时带什么礼物。
安成公主只给了请贴给徐老夫人,所以带谁人去,肯定是老人说了算。
初宁在边上听着,觉得任氏就是无利不起早,首回对任氏有微妙的看法。
徐家三位少爷除了上学,私下好几天没聚,这会见长辈说事,就带着姐妹们到西次间去。
徐立轩让人去取棋来,要和徐立宇下棋。
“这当哥的想欺负弟弟也是不能的。”徐立宇坐到他对桌,还撸了撸袖子,一副要干到底的架势。
初宁看得直抿唇笑。
徐家二房这位少爷性格挺特别的,和兄弟一起念书,但行事上却十分爽利,不像读书人倒像是要从武的。
上回还看见他找徐三叔说什么,笑声爽朗。
“凶丫头,你看得懂吗,让让位儿。”
初宁正笑着,徐立安手里抱着蝶瓜子,挤了过来。
她避之不及,被撞得后退一步,笑容当即就敛起,大胆瞪他。
嗑瓜子的徐立安不以为然,还嫌弃道:“你这是没吃饭么,碰一下就要倒似的,一会多吃点,我监督着。”
初宁觉得这人真是无礼又霸道,她吃多少关他什么事!
徐立轩听到弟弟那张不饶人的嘴又要找事,忙抬头说:“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初宁妹妹这叫苗条!府里刚采买了樱桃,正新鲜着,初宁去吃樱桃,不理会他。”
说着,还朝她抱歉地笑。
初宁还于一笑,甜甜应好,转身前伸出手,在徐立安手中的碟子里抓了一大把瓜子。
“来来,吃瓜子。”
她把抓到的瓜子分给徐家姐妹,这回轮到徐立安瞪大眼。
从他手里夺食,也只她宋初宁一个了!
真是个凶丫头!
正想着,一只手也伸到他碟子里,抬头看到是他二哥徐立宇。一把就抓掉一大半,散在桌上边下棋边磕。
徐立安连瞪眼的劲都懒得使了。
得,凶丫头还带坏他的兄长!
外头,任氏还在跟老夫人商量着:“先前我娘家那送了对玉如意来,这东西倒不是稀罕,就是取个好寓头。”
“又不是过寿,这玉如意你还是留着吧。”徐老夫人淡淡地说,“普通宴请,人到,再带些一般的礼就成。贵重了,落在别人眼里,还以为我们家要上杆子巴着公主,没得失了大家风度。”
任氏被婆母一句话噎得脸色发青。
这是变相骂她没有世家媳妇该有的气度吗?
余氏听出话里有针对,婆母已经很久没这样和大嫂说话了,忙得打圆场笑道:“礼多人不怪嘛。”
徐老夫人抬了抬眼皮子,瞥向任氏,倒是给了面子唔一声,当是揭过此事。
晚间用了饭,各自散去。徐老夫人这才没忍住和林妈妈指责大儿媳妇:“她翘个尾巴,我老婆子就知道她心里盘算什么。还送她娘家给的玉如意,我们徐家就拿不出来一对玉如意来?不过是想要让我带着她过府,即便不带,说起那玉如意,还能把她名儿在公主面前溜一圈。”
“昨儿还病得要儿子到跟前去伺候,转眼知道公主来了请贴,这病就好了。她怎么就能舍得下这脸!”
林妈妈沉默地听着,实在不好发表什么言论,只能长叹一声。
大夫人这行事方式,有时真让人不舒服,还不如索性痛痛快快开口让老夫人带她去赴宴。老夫人向来是喜欢爽快的人。
像初宁小姐,老夫人也不是只因为她家中生事,可怜她才待她好。就是性子对了老夫人的胃口,从不矫揉造作。
林妈妈觉得这几年好不容易才缓和的婆媳关系,恐怕得再生罅隙了。
回到院子的任氏也生气,觉得婆母不体贴,压根就没想带她到公主府去赴宴。
长子今年十四了,长女也十二了,这个时候不就该让她多到这些贵人面前走动才好。能到公主府去的必定是权臣之家,正好她能再结识别的官夫人,也许就挑个满意的儿媳妇了。
偏婆母对她冷嘲热讽的。
任氏想着都恼怒。
替她更衣的心腹婆子戚妈妈见她面色不虞,叹气道:“也不知道老夫人在想些什么,老奴听说,她还要带着宋家那位姑娘去呢。”
“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方才大姑娘说让老奴帮着挑衣裙,听到了那么一嘴。”
任氏就咬了牙,她婆母究竟在想什么,嫌弃她就罢了,居然带一个外姓小丫头都不带她!
这不就是打她脸?!
居然用这种叫人憋屈的法子磋磨她,真是好得很!
“宋家姑娘看来很得老夫人欢心。”
戚妈妈又说了一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火上浇油,任氏当晚就委屈得在丈夫面前哭诉一顿。
徐大老爷听得这些家事,头大如斗,可妻子伤心,而且去公主府确实对他们长房来说是有利的。他思索再三,就应下妻子去母亲跟前说项。
次日清晨,露水刚刚散去,初宁已穿戴好去上学。
徐琇云三姐妹就在拐弯的地方等她,小姑娘们早习惯了这种默契,谁先到碧草堂前,就等着其它人。
初宁今早穿了条月牙白的襦裙,外边罩了件淡紫色的半臂,梳着双垂髻。笑得起来明眸皓齿,跟沾着晨露的花蕾一般娇嫩。
徐琇云姐妹正在讨论明天赴宴穿什么,她们昨晚已经翻了箱笼,到现在还兴奋。
徐琇怜见着简单梳妆也很好看的初宁,羡慕不已:“初宁姐姐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她年纪最小,个子矮,觉得自己穿什么,都没有身材纤细修长的姐姐们好看。
初宁这才反应过来该配衣裳,神色有些复杂。
她没去过这种正式的场合,居然忘记准备了。
“你们都准备好穿什么了吗?”
初宁眨着眼问,徐琇云说:“正好前儿府里做的两套夏衣,我才穿了一套,准备穿另一套。裙子是淡蓝绣了朵大大的绣球花。”
徐琇莞也点头:“我的和大姐姐的颜色不一样,也是绣球花。三妹妹的倒是小碎花,她老嫌弃没有团簇的绣花好看。”
徐琇怜不到十岁,家里给她做衣裳都比较少绣那种大朵的花,觉得她压不住太过繁复的花纹。
初宁听得更纠结了,她的衣裳好像都很素,裙子基本都是只锁边,不怎么绣花。唯一比较艳丽的是徐三叔买的那套。
可那是条红裙子,姐妹们都是淡雅的颜色,她不能过太张扬。
直到下了礼仪课,初宁都还在考虑穿什么。
在快走到暮思院的时候,她扶着绿裳的手还在为此事出神,突然眼前一暗,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再低头走路,就要撞到了。”
“徐三叔!”
她被吓一跳,还真的撞上了。
徐砚身上淡淡的熏香在她呼吸间,抬头就对上他带笑的眼眸,能清晰看到自己张着嘴的傻样子。
绿裳没忍住笑出声,被她嗔怪道:“怎么也不告诉我的。”
徐砚啜着笑,曲指轻弹她脑门:“走路也能走神,摔倒了才知道疼。”
她捂了额头,不好意思地笑。
“走吧,带你出府去。”徐砚伸手牵她。
初宁奇怪道:“这个时候吗,快到午饭了呢。徐三叔今儿不要当差吗?”
“出去吃,带你见个妹妹,顺带再去成衣铺看看。衣裙现在做来不及了吧。”
这是......初宁闻言双眼一亮:“您知道我要去赴宴的事啊。”
徐砚点点头,她当即笑容灿烂,两个梨涡挂在脸颊,十分可爱。
可是走了两步,初宁就停下脚步。
要带她买衣服,那不是又得花徐三叔的银子?!
徐砚已经习惯她总把自己想得很清贫,虽不点破,但总要安抚她的。
“不要担心银子的事,你上回给的五百两忘记了吗?而且马上铺子也要重开,银钱不会紧张的。”
不会紧张吗?
“不对,徐三叔安慰我,开铺子进货也得要用银子的。五百两够进香料的吗?”
徐砚失笑,她可一点也不好唬,没做过生意,倒是知道这里头的道道。
他说:“香料已经和人说好,先取货后结款,你真不用担心。”
“那就太好了!”
小姑娘高兴地笑。徐砚再度忍峻不住,笑出声来。
刚才还说她不好唬,他随口一句,她却又相信了。
齐圳在后头听得直抽嘴角,心想三爷可真是大方,把自己铺子里的存货都要挪到宋姑娘铺子去,还是打着他们家铺子分号的名头。
宋姑娘这可是无本万利。
三爷制的香,一香值百两,货源紧张得很。也好在外人不知是三爷所制,不然求上府来买香的人,估计都能排到胡同尾。
翰林院本来就忙,三爷都有些顾不过来自己的生意,这倒好,再揽一个到身上。现在也是特意抽空带小姑娘出去买衣裳,昨天知道赴宴的消息,可是熬了一晚上整理公务,才换来这会子的空闲。
齐圳觉得自家主子以后成亲了,有了孩子,肯定是个孩奴。
这宠得没边了。
再次上街,初宁还是挺兴奋的。徐砚知道她喜欢热闹,就让马车停在街头,就那么带着她一路走到与人相约的酒楼。
初宁一开始还压着性子,不敢乱瞄,等看起兴了,也就顾不得矜持。看到卖糖人的也高兴,上前围着,看到卖小梳子的摊子也要瞅两眼,可徐砚要一掏钱买,她就吓得往后缩。
一副小财奴的样子,把徐砚逗得哭笑不得,这小丫头以后嫁了人管家,可别是只小貔貅。
他也得赶紧‘富’起来,不然连送点小东西,小姑娘都要心疼。
初宁过足眼瘾,来到风意楼,见到笑容痞痞的吴怀慎。
“小丫头!”
吴怀慎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明明只见过一面,就没来由的觉得亲近。
他笑着,还大大咧咧地去摸她脑袋,初宁吓得退后一步,急急喊了声:“吴二哥!”
吴怀慎的手僵在半空,徐砚板起来的脸当即露了笑,也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徐嘉珩!都是你胡说八道!小丫头,你也该喊我叔,喊叔!”
“喊他世子爷。”
徐砚嗤笑一声,一个外人,喊什么叔。
吴怀慎真是被他气得头发都要坚起来,气哼哼转身回屋,初宁看看他,再看看笑着的徐砚,一进不知怎么办才好。
“走吧,别太在意他,他总不正经。”
初宁似懂非懂地跟着进厢房,见到里面还坐了个小姑娘,和她年岁差不了太多。
吴怀慎这人消气得快,已经招手喊她上前,给她介绍:“这是你馨宜妹妹,比你小几个月,后天也去公主府,正好你们先认识。”
刚才还要人喊自己叔,这回又把自己错了辈,徐砚挑挑眉,也没点破。
初宁才明白徐三叔让她来是做什么的,居然是给她先介绍朋友,是怕她在外头受人冷待吗?可有老夫人在的,还有徐家的姐妹。
她打心眼里感激,朝徐砚说:“徐三叔,谢谢您。”
吴怀慎一听这话,怎么琢磨怎么不对。
他介绍妹妹给小丫头认识,她怎么反倒要谢徐砚!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已平白让了徐砚当好人。徐嘉珩拿着自己卖人情!
“好你个徐嘉珩!”
吴怀慎要被他各种阴谋诡计气死,徐砚一把将人拉到边上,示意他别乱嚎叫。两个小姑娘已经在那儿笑着说话了。
吴家这小姑娘自小金玉一般养着,但却从来不娇气,因为家里是武将出身,小姑娘还练了些防身的招式。
徐砚觉得初宁外柔内刚,又耿直,应该是能和吴馨宜说到一块。现在一看,两人应该是能做好朋友。
于是,两人反倒坐到进门的两把椅子那处说话。
吴怀慎听着妹妹咯咯直笑,心里也高兴,啪一声展了扇子,摇着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徐砚不置可否。
吴怀慎撇撇嘴,就不耐他这种深沉的样子:“我听说首辅想举荐你去工部,但被工部侍郎劝说了。说你现在资历还不够,翰林院还有人等着补缺。”
现在的工部左侍郎姓李,是陈同济的人,陈同济到底是恨上他,准备打压他了。其实以陈同济和他兄长现在的关系,两家本也是对头。
打压他再正常不过。
徐砚知道这件事,神色淡淡,十分无所谓:“谁爱去谁去,能把我扔一个清静的地方,我才求之不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要谋外放?”
吴怀慎一惊,徐砚理了理腰间的玉佩,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并不给准话。
但吴怀慎知道自己猜对了,嘴里啧啧两声:“你两个哥哥能被你气死!”
此时小姑娘那儿又传来笑声,徐砚看了过去。淡淡的阳光穿过窗柩,小姑娘笑颜明媚,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真谋了外放,小丫头在徐家能应付吗?
说笑的初宁若有所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来,朝他甜甜一笑。像两人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麦芽糖,让人看着都心甜。
他回于一笑,在小姑娘移开目光后,沉默良久。
吴怀慎瞧见,摇头扇子若有所思。
这毫无人性的家伙,似乎养了这么个小姑娘后,变得有些人样了。
风意楼的菜色是京城有名的,不过多数带辣子,初宁嘴唇都被辣得通红。到最后是徐砚拿了茶水,把带辣的菜都全她涮涮再放碟子里。
倒是吴馨宜只呼辣得过瘾,还埋汰兄长一句:“您瞧瞧三爷,再瞧瞧您,一点儿也不贴心。”
吴怀慎直想翻白眼,敢情平时他的好都喂白眼狼了。
用过饭,初宁与兄妹二人告别,吴馨宜拉着她的手还依依不舍:“初宁姐姐,我们后天见,你一定要来找我说话。你不像别人,总是对着我假的一套,跟你说话最自在了。”
初宁听得莞尔,居然还有不嫌弃自己嘴笨的。
徐砚就又带着小姑娘去了另一家成衣铺,比先前的那家看起来明显就要气派许多,衣服也更精致。
可小姑娘问了价格后却是一脸心疼,最后挑来挑去,选了条淡青色绣荷花的襦裙,只因为最便宜。
徐砚猜到她心思时一阵头疼,齐圳是幸灾乐祸地去结帐。心道,让你敢收小姑娘的五百两银子,人家可不得把你当穷光蛋!
徐砚对小姑娘为自己省银子的程度又多一层认知,把人送回府,他在回翰林院的路上折回到成衣铺里。
齐圳跟着他,看着他面无表情将小姑娘试过的两套衣裙都买下来。
离开的时候,齐圳瞅见一辆马车上有熟悉的标徽,正停在门口。
“三爷,那是郭家的马车吗?是郭家女眷?”比如那个守了三年孝的郭大姑娘。
徐砚闻声望过去,眸光冷淡,直接撩了帘子上车。
齐圳见此忙上车辕,一甩马鞭驾车离开。
在马车绝尘而去的时候,车里下来了一位戴了帏帽的女子,白纱之下婀娜身形若隐若现,走动间似迎风而摆的芙蕖。让人忍不住想去窥探白纱后的真颜。
扶着她下马车的丫鬟噫了声,说道:“姑娘,刚才好像是徐家的马车,是徐家女眷吗?”
有机灵的伙计已经上前招呼,听到这话搭腔道:“刚刚离开的是徐家的人不假,但他随从喊他三爷,应该是徐家那位才高八斗的徐探花郎,徐三爷。可疼侄女了,中午带着人来买衣裙,刚才又折回来,把徐姑娘试过的都买了下来。”
徐三爷,徐砚!眼前蒙着白纱的郭大姑娘猛然扭头看向马车离去的地方,可哪里还有影子。
她就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黯然,最终叹息一声。
总会再见的。
她轻声问地伙计:“徐三爷都买了什么款式?”正好看看徐家小姑娘都喜欢什么花样。
伙计热情把人引进铺子里,细细给她说来。
***
徐大老爷心里惦记着应承妻子的事,难得早下衙,去给老夫人请安。
此时小辈们都还没来碧桐院,老夫人正摆弄庭院里的盆栽,见到大儿前来,脸上都是笑意。
“怎么这会过来了?大理寺最近不忙了吗,天下太平才好。”
大理寺常见凶案,老人这话不无道理。
“儿子倒也想天下太平。”大老爷上前去接过老人手中的银剪。
老夫人也没客气,指着分出的一根枝桠说:“剪这儿。”
大老爷笑吟吟照做,等盆栽理好了,他伺候着母亲净过手,堆着笑说出来意:“娘,我听说安成公主给您下了贴子,若是可以,你把素琴带去吧。”
素琴是任氏的闺名。
老人脸上的笑慢慢就敛起,眼神有几分严肃看向大儿子:“我还说你今儿怎么回来得那么早,是你媳妇在你跟前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素琴对您向来是敬重的。”大老爷忙帮妻子说好话,“是另有原因。三弟明年就该在翰林呆满三年了,首辅今儿想举荐他到工部去,结果被人劝拦了。儿子想着,让任氏也跟着你去外头转一圈,若是能与别的官夫人打好关系,哪天也许要求到人跟前去。”
能得安成公主邀请的,都是一二品大员家眷或是勋贵家。
这理由倒是合情合理。
不想老人脸色更冷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别打为你三弟好的幌子,被他听见,再得和你翻脸不成!郭家的事,逼得他险些就弃考要浪迹天涯,你这就忘记了?!”
徐大老爷闻言脸色也一变,忙道:“娘,儿子不是那个意思,确实是想为三弟谋个好差职。”
“行了,我会自己和任氏说带她去,你回去吧。”
老人似乎是真恼了,站起身直接回了内室。徐大老爷被甩在厅堂,又惊又悔,就不该因为任氏叫母亲生气的。
任氏等了一整天,丈夫一回到府里,她就收到消息了。这会正期盼带来好消息,就见丈夫冷着脸回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母亲没答应?”任氏问了个开头,就妄自恶意猜测了。
徐大老爷这会心烦,不耐和她多说,留下一句话,转头去书房:“母亲说你去请安时,亲自和你说。”
任氏心里就犯嘀咕了。
但为了得到机会,她总得试试,比以往都早的到了碧桐院,此时还不会有别人。正好说话。
徐老夫人见到她面带忐忑前来,心中冷笑,倒是开门见山告诉她:“你想去公主府,直接和我说一声就是,用不着指使老大到我跟前说项。”
“老夫人,我不是......”
任氏想要解释,指使二字,说得就是她在后头吹枕边风一样。老人抬手阻止她,冷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还觉得我带初宁丫头去,都不带你这当家长媳,是给你没脸。”
老人把儿媳妇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任氏脸上阵红阵青,扭着帕子,强忍着回嘴的冲动。
徐老夫人继续说道:“但我要真不给你脸,我刚才就该告诉老大,初宁丫头是自己得了安成公主的请贴。你妒忌也好,怪我不公也好,都没有用,要怪就怪你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让贵人记在心里!”
任氏耳朵就嗡的一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看向老人。
婆母说什么,那个落魄的宋丫头是自己得了请贴?!
这话无疑就是一道耳光,打碎了任氏那轻视人的心,更加重重给她一击,让她臊得想钻地下去。
这头正说着,初宁来给老夫人请安的声音已由廊下传来。
人还未到,甜甜的声音已经让人心情舒畅,徐老夫人严肃的神色化作笑意。
“听说你三叔父又带你出去了,这回上哪儿了。”
初宁上前笑着说:“去见了吴世子爷的妹妹,还在风意楼用的饭。”
任氏听到这话,更加心神恍惚。小叔居然还给小丫头搭线到吴家,她以前也暗示过,想让女儿和吴家多走动的,可小叔根本没个表示。
任氏怔怔望着初宁的笑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又酸又苦,脸上阵阵发烫。
当晚,初宁准备去洗漱时,却听闻徐砚在院子外等她。徐砚再给她送来两套衣裙,还有一套玉雕的猫儿。
她捧着东西,笑得比哭还难看:“徐三叔,又让您破费了。”
面对小姑娘感激又难过的表情,徐砚险些转身要逃,他真是自做孽。
初宁小心翼翼捧着衣服回屋,叫绿裳和汐楠收好,说:“这两套衣裳贵重,千万放好,不是节日见客,都不要拿出来。”
汐楠摸着上等的绸缎料子,不由得奇怪,这虽是上好的料子,却也没有贵重到这个地步。
姑娘身上穿的虽然不显眼,但冬日里的是织了银线的,夏日是最轻便的料子。一尺就几十两,这衣裳拢共也就几十两吧。
也许该教姑娘认料子了?
初宁让收好衣裳,就趴在床上看徐砚给的玉猫。
一套九只的玉猫儿,形态各异,也是以宝石为眼,都雕刻成波斯猫的样子,通体雪白。
初宁一眼就觉得这东西比徐立安送的贵重。
她本想收起来,但一想到这是徐三叔送的,便将它们都摆到床头。
这是徐三叔的心意呢,收起来他会伤心吧。
初宁就那么看着那些玉猫,慢慢进入梦乡,睡着的时候,唇角都还是翘着的。
***
很快就到了去公主府赴宴那天。
云高风轻,天气晴朗,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初宁最终还是穿了那条浅青色的襦裙,上身罩了件半臂,再挽了披帛,像一株要绽放的芙蕖立在众人面前。
徐老夫人看着她的装扮,再看着同样穿得素雅得体的孙女,皆是满意。
这样的宴会,再穿得花团锦簇也比不过皇家富贵,只要大方得体就可以了。
可再一看儿媳妇任氏,对她发间那套繁复的头面微蹙了眉。
——罢了,徐老夫人无声叹气。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点不醒的顽石,她还是留些力气多活几年。
一行人就分别登车往公主府去,初宁有些紧张。她也觉得自己小家子气,赴个宴就坐立不安,跟她同车的徐琇莞此时拉了拉她的袖子,压低了声说:“怎么办,我有些害怕。”
初宁一下就笑了,紧紧握住徐琇莞的手。
原来大家都害怕啊。
等到了公主府,影壁那儿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初宁一眼认出了陈家的家徽,陈夫人也正好下车来,正一脸笑容扶发间的簪子。
她心头一跳,怎么陈夫人也来了?便默不作声紧跟着老夫人,有公主府的侍女前来询问:“可是徐老夫人。”
老夫人当即笑着说是,那侍女又问:“哪位是宋姑娘?”
初宁没想到一开始就会问到自己,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微笑道:“我是。”
她话音刚落,陈夫人就转头过来,像是见鬼一样瞅着她。
——怎么宋家的死丫头也来了!
陈夫人跟前的一位侍女也在和她说话,还比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公主殿下还在梳妆,现在估计不方便见客,陈淑人先随奴婢到园子里歇脚,吃些茶点。”
不想这儿才话落,在初宁跟前的侍女正好说道:“殿下有吩咐,宋姑娘来了,就先请姑娘随奴婢走一趟。殿下说,突然下贴子,怕吓着姑娘了,想先见见姑娘,和姑娘说说话。”
明明都是客,结果两边说辞根本不一样,而且安成公主还纡尊降贵要去见一个小丫头,无疑是让人震惊的。
陈夫人就觉得有些头晕。
安成公主再三派人来让她务必参宴,结果自己见不成人,反倒一个毛丫头被当成上宾中的上宾,还要公主亲自安抚?!
她刚才自持身份,说要去给公主请安,转眼被拒绝不说,简直是成了个笑话。
陈夫人臊得脸通红,恨不得脚下能抹油,忙跟着侍女离开这处。
而任氏再度惊疑不定看向初宁,这小丫头真入了贵人的眼!
作者有话要说:
ps,女主娘亲和公主成为好朋友事出有因,小天使们当伏笔看吧
第26章
初宁被自称青雪的侍女领着往后宅走去。
安成公主府修得气派奢华, 一路走来, 金栏玉墙, 所有的窗户都用了明透的琉璃。柱檐皆雕刻着龙凤图纹, 皇家富贵展得淋漓尽致。
只是她没什么心思细看这精致的府邸,在垂着头想一会见到公主该说些什么。走动间, 裙摆似碧波翻浪, 显出她不自知的窈窕身形。
青雪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明眸善睐,即便不说话都透着灵动,感慨小姑娘相貌长得确实是好。
拐过一丛玉簪花,安成公主住处就到了。
青雪笑吟吟与初宁说了声请稍等, 隔着竹帘往屋里通报。
那竹帘用金银丝编织着花纹,底下还坠着两个小巧精致的金色铃铛。
一个沉静的声音就从屋里传出: “快请进来。”不怒自威。
初宁闻言心神一凛,穿过被撩起的竹帘,在空灵的铃声中垂眸,盯着自己裙摆跨过门槛。
屋里有清雅的香味,带着些许甜,让人闻着很是放松。她微微抬高视线,见到这处明厅中间放着一个三足鎏金的香炉, 香味就是从那儿散发出来,一双坠有楠珠绣凤尾的绣花鞋停在香炉边上。
这应该就是安成公主了。
初宁回想着女先生教的礼仪,忙要跪下行礼。
安成公主却是走上前两步, 一把将她稳稳托着:“傻丫头,怎么行这么大的礼。”
初宁被架着,跪不下去, 只好顺势福礼,依旧垂着头说:“民女见过公主殿下。”
“说了不必多礼。”安成公主就笑了,笑声轻柔,没有刚才她所听的那种威严。
让人觉得温和。
笑过后,安成公主语气更加熟稔:“一看就知道宋霖把你给教得太古板了。他就是个不开化的,你可千万别学,小姑娘家家朝气活泼些才好。”
仿佛是与她常来往的故人,根本不像第一回 见面。
初宁听着却并不好接话,暗想爹爹在公主心目中怎么是这个印象。
她只好继续低着头。
安成公主把人拉到嵌大理石雕吉祥如意纹的罗汉床边,发现小姑娘还一直低着头,笑着打趣:“你也抬头瞧瞧我,你就不好奇吗?我好歹也是位公主。”
初宁被这连带自我打趣的话逗笑了,终于抬起小脸,轻声说道:“是怕在殿下跟前失礼了。”
她这一抬头,就先看到安成公主弯成好看弧度的红唇,白皙的脸颊上和她一样,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惊奇地眨了眨眼,安成公主唇角笑意更深:“还以为我一张请贴真把你吓到了。”
这时,初宁终于看清了安成公主的面容。
细长的眉,一双明亮的凤眼,脸盘瓷白细腻。她昨儿算了算,安成公主应该已经过了三十五岁,现在一看却比想像的还要年轻更个四五岁,可见保养得极好。
身上穿着大红织金的凤尾裙,雍容张扬,灼眼的美人儿。
初宁惊艳,安成公主也同样在打量她,看着看着,却叹了口气:“你这模样倒基本随了你爹爹,特别是这双眼。”
十分遗憾的样子。
初宁细细想了想,回道:“可爹爹说我的眼晴像娘亲呢,我见过娘亲的画相。”
“你爹爹说的话,你信一半就好。”不想安成公主哼一声,“不提他了。用过早饭出来的吗,我这儿有宫里做的糕点,你尝尝?”
初宁差点又要无言以对,明明先提起爹爹的是公主殿下。可她也不好点出来,只能顺着话说:“劳公主记挂,我在家中用过了。”
“你在徐家还好吗?”
安成公主仿佛没有听懂她婉拒的意思,伸手端了案上的青花高脚荷花碟,把晶莹剔透地糕点塞到她手里。
初宁被强行塞了糕点,有些摸不透安成公主的脾气,反正公主最大,她吃就是。
小姑娘在注视下先把糕点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细细嚼了,才说道:“徐家人待我都好。”
话落,又发现安成公主盯着她手里的糕点,忙补了句:“糕点也好吃,谢殿下。”
“你觉得好就成。”
安成公主似乎松口气,话里的‘字’所指模糊,不知是指徐家,还是糕点。初宁就全当自己马屁拍到位了。
这时青雪前来,说前头宾客到得差不多了。
安成公主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说道:“你若觉得徐家不好了,就到我这公主府来。你爹心狠,要当他的忠臣,把你一个人就丢在京城,但你也别害怕。有我在,谁也不敢看轻你!”
说到最后,凤眼微眯,声色俱厉。
初宁拿糕点的手微微一抖。
——公主绝对是个狠角色,而且话里话外都是对她父亲的埋汰,两人似乎结仇一样。
所以当初是怎么和母亲成为好友的。
她觉得安成公主的这人真是复杂极了。
公主府设宴在花园大湖边的水榭里,戏台是由水榭延伸出去而建,直接建在湖面上,这样别出心裁的戏台据说是安成公主自己想的。
初宁从湖边的垂柳走过去,远远就看见那水上戏台,确实别致又风雅。
“当年惠娘听说我把戏台子建在水上,说要来听戏的,结果她一回也没有来。”安成公主顺着她视线,也遥遥看向戏台,眸光有些许恍惚。
初宁听到安成公主提到娘亲的闺名,抬头说道:“我爹爹说,娘亲身体不太好,平时不太爱走动。”
“啧,惠娘明明是思虑过度所致,宋霖待她越敬重,她心里越难过。连门都舍不得让她出,反倒让她有理由天天窝在后宅里春悲秋伤......这于惠娘的病情根本就没好处!”
“......殿下,您认识我娘亲的时候,她就已经病重了吗?”
安成公主再度展现出对宋霖有怨言,初宁犹豫着问。
她对娘亲的记忆基本来自父亲与父亲画的那些小像,确实是身形纤瘦,爹爹也跟她说娘亲身体不好,所以夫妻成亲直到近中年才有了她。
小姑娘仰着头,期盼着能从别人口中也知道更多关于娘亲的事,安成公主却懊恼得抿唇。
似乎一时口快,说了不该说的。
安成公主就笑笑,说:“惠娘那是心病,若是病重哪里来的你。也因为你,惠娘一度心情好转,病情见好,可终究......”
老天爷不公,那么好的一个人,没能长命百岁。
初宁闻言眸光暗了暗,安成公主伸手轻轻打了打嘴唇:“我这嘴啊,就不会说好听的,你别伤心,你把我当娘亲也可以的。”
初宁险些就被自己口水呛着,张大了嘴,话也不会说了,直摇头。
她哪里敢!
安成公主见小姑娘吓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瞪大了凤眸,嗔怪道:“你这孩子,要换了别人估计这会都跪下喊娘亲了,你居然摇头。这傻乎乎的性子到底随了谁啊。”
初宁就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安成公主看她怯怯的样子,知道确实是吓着小丫头了。现在想想,她那句话委实是说得突兀又吓人。
可小丫头的胆儿也太小了些,都怪宋霖把她关在家里养着!
安成公主就气得牙痒痒,狠狠磨了下后牙槽。初宁正好看到她略带凶狠的表情,若是能哭,她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她把公主得罪了吧。
想着,初宁忙要跪下请罪,安成公主一眼没瞅见,就发现她跪到跟前。反倒被她吓一跳:“怎么了这是......”旋即从她惶惶的神色中恍然,心疼又好笑地说:“你若是再跪,我就当你要喊娘亲了。”
初宁再度傻在当场,请罪的话梗在喉咙里。
小姑娘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眼望穿,打小在宫中看惯尔虞我诈安成公主真是被逗乐了。
小丫头怎么那么好玩,太可爱了些。
转头却又骂起了宋霖。
他简直王八蛋,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女儿居然丢她一个人,也不怕她被人骗了,生吞活剥了!安成公主在心里把宋霖骂个狗血淋头,去把初宁硬拉了起来,还取出帕子蹲下身给她拂去膝盖上的灰尘。
“好了好了,你不要紧张。你就当随耳那么一听,若是什么时候你反悔了,再来跪我跟前敬茶。”
堂堂公主,温柔地给她擦裙子,初宁心里惶恐不安,又为她的善意感动。
除了徐老夫人,再也没有女性长辈如此待她。
小姑娘心里万分感激,百感交集,安成公主却垂着眸,无声苦笑。
两人离水榭有些距离,但安成公主出行,身后呼啦啦的一群侍女,自然是够吸引人注意的。
徐老夫人和其它宾客一样,都在水榭里见到一身红艳的安成公主前来,身边跟着个娇嫩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两人停在半道上说话,小姑娘就跪了下去。
徐老夫人看到这幕,喉咙发紧攥紧帕子,在想是发生了什么事。其它宾客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纷纷猜测跟在公主身边的小姑娘是谁,陈夫人当然也是其中一人,不过是带着不怀好意地看戏心情。
看宋初宁慌张的样子,是得罪公主了?!
那破落户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很!
不想下刻却看到安成公主把人扶起来,还蹲下身,似乎是在给小姑娘擦裙子。
陈夫人一怔,众人心情瞬间又微妙了,唯独徐老夫人松了口气。
——看来小姑娘和安成公主相处得很好。
在众人不一的心情中,安成公主终于携初宁来到水榭,所有人都站起来向她福礼。
安成公主笑着抬手:“诸位夫人快别多礼,多年不见,各位夫人可都还好。”
“托公主的福,都好。”
在场的官夫人们纷纷应声,十分尊敬,安成公主一眼先看到了徐老夫人,初宁此时也悄悄回到老人身边。
“老夫人还和我离京时一样呢,你总是跟我客气,这么些年劳你还总记得给我来信。”
徐老夫人没想到安成公主会第一个点了自己的名,笑着说:“殿下客气了,是臣妇该做的。”
这个去信,其实是每缝节日送到汝宁的问安信,这里头的夫人哪个不写。
安成公主这十余年来都没回过信,现在说起,可见徐家还是在她心里挂上了号。
众人免不得一阵羡慕。
安成公主是位女子不假,又是丧夫未改嫁,但宫里的九五之尊一直都极宠爱这妹妹。而在场一些人中更是知道,安成公主十余年未回京,可每月都有和宫中联系,其中还是关于汝宁军事。
当初安成公主嫁给汝宁侯,大家也都知道明德帝是在收拢汝宁侯的心。
如今朝廷内阁坐大,明德帝也常有受制于内阁的时候,于是设了司礼监来分内阁的权,再把这些年散发过快兵权收拢。其实就是压制内阁众阁老的大权。
所以这么些年来,安成公主看似安静待在汝宁,但朝堂里的事情她都知道,一直都还处在权力中心。
一位女子,哪怕是在暗中行事,也足够让人趋之若鹜。
巴结上安成公主,那就相当于能传话给皇帝。
徐家三位老爷都在朝为官,这些事情当然有耳闻,曾经又是出过阁老,即便向来不卑不亢的徐老夫眼下也心生欢喜。
安成公主闻言颔首,又和几位夫人闲话两句,让人就座。
初宁回到老夫人身边,正是松口气,恰好瞧见吴馨宜朝自己眨眼笑,她忙回于一笑。想着一会找机会,也让徐家姐妹认识下。
“初宁,到我这来。”
才放松片刻的小姑娘听到有人喊自己,一抬头,发现安成公主向自己招手示意。
她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自己身上。
从来没有过这种瞩目,她难免紧张。徐老夫人却是笑吟吟将她推前一步,让她前去,站在边上一直没作声的任氏,心情更加复杂了。
而躲在人群后头的陈夫人越发心惊。
怎么也琢磨不透安成公主对宋初宁的这种亲近。
众人落座,当即就有侍女拿来戏折子,安成公主为主,像征性点了一出。然后就拿给初宁看,初宁连忙说自己不懂,安成公主就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其实我也不会点戏,从来都是只点一出玉簪记,然后所有人都觉得我喜欢,我就当喜欢了。”
初宁想到她刚才确实是点了出玉簪记,但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她眨巴眨巴眼。可安成公主跟她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你让别人以为你喜欢,但其实你不喜欢,这样别人就永远都猜不到你的心思。”
安成公主笑着摸摸她的头,初宁登时明了。
这是在教她如何处事。
初宁当即受教点头,露出敬佩的神色。安成公主看着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突然觉得也许不用教这些,小姑娘真实流露情感的样子居然让人觉得十分高兴,让她觉得难能可贵。
这比什么阿谀奉承都强!
安成公主就若有所思,戏折子已经传了下去。来的人中有一位国公夫人,两位侯夫人,再有就是身为忠勤伯的吴家和二品大员家夫人。众人按着夫家官衔大小传着折子,不过一会已商量着点了三出戏。
戏班子登台开唱,在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中,有人听戏有人低声说话,也有人来到安成公主身边就着戏词套亲近。
初宁看着长袖善舞的安成公主,心中有羡慕。
什么时候她也能这样八面玲珑?
总感觉不太可能。
因为初宁的关系,徐老夫人的座位就直接安排在安成公主身后,初宁还时不时回头与老夫人说上一两句话。此时总算有人摸清楚她的来历,联想起刚出了事的宋家,还有当年安成公主与宋霖闹得满城风雨的纠缠。
众人心情更微妙了,在场的也认识陈夫人,看她的神色也越发微妙。
陈家不是退了宋家的亲?
如今宋家小丫头入了安成公主的眼,就当她对宋霖不死心,是爱屋及乌吧,怜惜他的女儿。可明明摆摆就是要跟小丫头走得亲近了,估计明儿这事就得传遍京城,陈家肠子是不是要悔青了。
这些夫人们哪个不是人精,在默默看陈夫人的笑话同时,很快又都羡慕起徐家。
看来徐家的礼待也是因为宋初宁。徐家那个徐三爷可真是厉害,听说出卖了宋霖这友人,却又收留了他无依的女儿,反倒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高风亮节似的,前儿首辅还要推举他来着。
但被工部侍郎从中作梗了。
这工部侍郎......听说和陈家有些关系。
陈夫人此时已经认识到事情不对,正忐忑想着安成公主邀请自己来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有视线看向自己。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又发现并没有人看自己。
满场的人,喧闹的唱戏声,真真假假的笑颜,让她一时心神恍惚,太阳穴发胀。
是错觉吗?
陈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正巧看到坐在隔壁的武安侯夫人站起来,是到安成公主那里去了。
听到武安侯夫人说:“过些日子我家那不成气的要成亲了,小时候公主您还抱过呢,到时您怎么都得来喝杯喜酒。”
“世子都要成亲了,这岁月不饶人啊,就冲他当年敢朝我挥小拳头,我也得去。”
安成公主笑得开怀,给人爽利的感觉,武安侯夫人也高兴得眯了眼笑,说晚两天送请贴过来。
陈夫人听到这里,想到安成公主先前着人一而再的相邀请,抿抿唇。武安侯夫人那头已经回到位置,她暗中瞥了眼过去,安成公主现在身边没别人了。
想了再想,她就站起身来,理理裙摆,也去到跟前福一礼。
“臣妇见过公主殿下,十分感激殿下的邀请。”
这时,她又感觉到有目光往自己身上瞥,让她如锋芒在背,心里不舒服。
初宁就坐在边上,见她过来,面无表情看着戏台,正好一个武旦翻着跟斗上场。
安成公主抬头,很茫然的样子:“你是......”
一句疑问,让陈夫人脑子里懵了一下。台上的武旦挥着大刀,气势十足喝了声,当即台下夫人都跟着叫好。
陈夫人本就懵着,被这一声吓得直哆嗦,半天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初宁侧头就见到她白了脸,连唇色都淡了许多。她在想,自己要帮人介绍一下吗,但转念想到在陈家时候陈夫人那个嘴脸。
她觉得自己还是别多事,即便给介绍了,搞不好落在心胸狭隘的陈夫人眼里,她是在落井下石,看笑话呢。
还是明哲保身吧。
初宁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戏台上,青雪已附在安成公主耳边低声说:“这就是陈夫人。”
陈同济的夫人啊。
安成公主差点真把这号人忘记了。她朝陈夫人笑了笑:“瞧我这记性,陈夫人别见怪。”
陈夫人哪里敢怪罪,忙说:“公主哪时里的话,是我早该先来给公主问安的。”
“问安倒不必了,就是想见见,能在他人蒙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人长什么样。”
安成公主语气玩味,眼角微微一挑,那双单凤眼就像是在睥睨着人一样。但明明她坐着,陈夫人站着。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没有了叫好声遮掩,周边的人都听得差不多。有人错愕安成公主不给面子陈家,也有人兴致勃勃要继续看下文。
刚才脸发白的陈夫人,现在就是满脸涨红,脑子里嗡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大家都看她了。
原来大家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安成公主哪里是什么好意来邀请她的!
初宁当然也听到安成公主嘲讽陈夫人,本来不该笑的,但她没忍住,嘴角翘了翘。她连忙借着喝茶,拿茶杯挡脸。
“公、公主......”陈夫人又喃喃喊了声。
“嗯,还有事么?没事你就继续看戏吧。”
安成公主真的没留丝豪情面,还不耐烦似地挥了挥手,陈夫人哪里还能真的呆得下去。又气又羞,连告退都忘记说,竟是直接转身就走,还险些被裙子拌了脚要摔个难看。
陈夫人落荒而逃,安成公主跟没事的人一样继续闲闲地听戏,也不解释也不招呼别人。一个二品命妇,她还真不看在眼里。
坐在徐老夫人身边的任氏看得清清楚楚,神色复杂。
她昨天还嫌弃的小丫头,有种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错觉。她无意识攥了攥手,徐老夫人不动声色瞥她一眼,心想这大儿媳妇能改改狗眼看人的毛病了吗?
有能言善道的已经出来缓和气氛,在场还有小姑娘家,安成公主扫了眼,就和初宁说:“初宁你替我招呼着众位小姐,可以到西边的敞厅去,想打叶子牌还是玩别的,叫青雪帮着准备。省得干坐在这儿看戏,要闷着你们。”
“我、我吗?”
初宁诧异,在场其它人皆是一脸震惊。
本来都是客,这样一来,亲疏太明显了!
而且是闻所未闻的事。
安成公主鼓励似地点头:“去吧。”
初宁心里紧张,但也明白这是个机会,安成公主给了她一个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机会。
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小姑娘郑重地朝她福一礼,微笑着看过来的各家小姐说:“如此我就托大了,但我是个笨的,姐姐妹妹们莫要嫌弃我是个闷葫芦。”
落落大方又谦虚,没有因为得到贵人的青睐而表现出傲气来。
安成公主觉得小姑娘性格确实不错,就是那点胆怯再改改,来日绝对是名满京城的淑女。
小辈们就都热热闹闹去了敞厅。
从敞厅那里其实也能看到戏台子,特别是安成公主的位置,一撇便能清楚看到众人在做什么。
徐家姑娘都围着初宁,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居然能让公主指了待客,这可真了不起。
吴馨宜早就想找她说话了,有这个机会,已蹦蹦跳跳跑过来,抱着她手臂说:“我们要玩什么?”
在场的人都认得吴馨宜,平时没少走动,现在看到她居然也跟宋初宁有交情,纷纷也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建议。
初宁听着她们的意见,就是平时小姑娘们玩的投壶,抛圈儿,双陆,还有人要下棋的。
初宁便一一和青雪说要准备的东西,看着她们各自就分了组,她便一会扎在这头跟人玩投壶,一会跑去看人下棋给让添茶水或茶点。几乎要把自己劈成四半用。
虽然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话也不多,但笑得甜美,倒也让大家对她印象不错。
青雪默默看着,虽然猜不透公主的意思,却也喜欢这样一个待人亲和没架子的小姑娘。
人与人之间,友善是能被感受到的。
各家的小姐们都是有涵养的,即便有人对初宁暗中不服,亦不会在公主府里做出什么丢脸面或嚣张跋扈的事来,一众人相处得还算愉快。
等到第三出戏唱完的时候,初宁从投壶里输了十两银子的彩头,又陪人再玩了会,这才坐下喝茶。
一把茶杯发现手心里都是汗。
其实真要她玩投壶,她不说百发百中,起码是十发九中的。她自小就在家里一个人玩,玩着玩着就摸出了道道,她这十两银子输得真不容易。
吴馨宜这时也过来,坐到她身边,低声说:“你故意的,我瞅见了!”
初宁诧异:“你怎么知道的!”然后嘘的一声,“不能说出去,我总赢,别人会不高兴的。”
“那可是十两银子呢,你真大方。”
吴馨宜甩了甩腿,笑吟吟打趣她。
这一说,刚才还没觉得心疼的初宁,现在心疼了。
前儿去上街看到一串冰糖葫芦才两个铜板,徐三叔要给她买,她都没有舍得。
十两银子,能吃上一天吧。
她咧了咧嘴,吴馨宜被她逗乐了,哈哈哈大笑。
此时就快临近用饭的时辰,大家都要留在公主府用饭的,初宁想着趁这会去个官房,刚才喝了不少茶水。
结果她往戏台方向看去,发现安成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了席。
初宁就和青雪说,青雪笑着让两个小丫鬟带她过去,吴馨宜和徐家姐妹也跟上,就变得浩浩荡荡的。
离花园最近的官房在一片竹林后,初宁最先出来,净过手就到竹子前的石凳上坐好。
微风吹过来,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穿过,斑驳落在地上,让人觉得心头宁静。
身在陌生的地方,她对今儿来公主府的事情有种恍惚感。
安成公主待她可真好。
她是托了她娘亲的福了,若是爹爹知道,也会很高兴吧。
“多年不来这处了......从这儿到琳琅阁最近,这片竹林还是请高人布过阵的,小时候我每回抄这小道都得迷路。也不知道嘉珩能不能从另一头出来,他说他能解阵,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一个男声从竹林里传出来,似远似近,初宁听着忙站起身。
那男声又说道:“三弟身为皇子就要把自己当天子了?一回又一回,我听说他如今又跑去极力拉拢陈同济,陈同济那货,暗里也开始搞些墙头草的事。”
这说的居然是皇子?!
初宁注意力被皇子二字吸引了过去,觉得声音更近了。
她往官房看去,发现吴馨宜几个人还没出来,跟来的丫鬟也都在官房里伺候着。刚才说话的人好像要过来了。
不管那人说的是什么,她都得避避!
初宁当即再也没有犹豫,抬脚就要退回官房前种着灌木的花池去。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她才折返三步,那名男子已经要从林子出来,她看露出尖头的皂色靴子。
而且那是她的前方,那里有一个她没有注意的小道。
她微微变色,声音不是从后方传来的?!
她忙又往后退了两步,碰到身后的竹子。觉得自己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被那人看到,他会怎么想!
正是这时,初宁感觉到有人一把拽了她的手臂,紧接着嘴巴也被捂住,直接半抱着退进了竹林里。
初宁吓得身子差点要软下去,危及之中,想也没想抬手肘往后撞......
作者有话要说:
吴馨宜和徐家姐妹:女孩子的友谊都是从一起上wc开始的。
第27章
密集的竹林深处, 仿佛连风都穿不进来, 明明是阴凉之地, 初宁却只觉得憋闷。
她被人捂了嘴, 心跳剧烈,又惊又怕。她还用手肘朝人撞了下来, 可是那人根本没有松手不说, 反倒捂得更紧了,她还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低下头。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让她更加发抖。
这究竟是什么人?!
她再度忍着恐惧挣扎,那人却说话了:“卿卿, 是我,徐三叔可挨不得你再来一记手肘。”
徐砚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初宁瞬间停下挣扎,想要侧头去看他。徐砚在这会也松开手,就那么低着头朝她微笑,小姑娘看清人,当即就瘪了嘴:“徐三叔,你吓死我了。”
她还以为自己要小命不保, 完全忘记这里是公主府,不会有人敢行凶。
徐砚见到小姑娘眼角微红,神惊未定, 白皙的脸上还被自己捂红一片。他十分抱歉:“对不住,是怕你叫出声,真叫人发现了。”
他破了阵, 记下出路,觉得这竹林好玩就转着研究,哪里知道正好见到小姑娘竹林边上徘徊。本要喊她的,结果听到太子从另一面传来的声音,小姑娘有被发现之险,情急下就将人拉了进来。
初宁说:“是我该要谢徐三叔。”
她的心终于落定,缓缓露了笑,整个人又轻快起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离徐三叔好近,近到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她忙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踩到石子,身子一歪。
是徐砚一把将人拉住,可惜被她身子重量带得也一偏,两人都坐到地上了。
初宁看到被自己累的徐砚,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笨了,徐砚发现自己狼狈坐在小姑娘面前,先是一怔。旋即抵拳低笑,又不敢出笑出声怕惊到人,忍得肩膀直抖。
每回见小丫头,似乎都要出点状况,他的形像好像就那么一点点被毁去了。
初宁瞧见他还笑,脸上发烫,徐三叔是笑自己笨吧。
“——嘉珩怎么还没出来,这是在里头迷路了?”
太子的声音从外头响起,隐约飘进竹林中。
初宁忙站起身,焦急地低声说:“徐三叔,我得出去找云姐姐她们,我......我和她们一起上官房的。”
徐砚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竹叶:“琇云?我刚才见到她们是有前头张望,居然是等你的?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应该是在后方。”
初宁听愣了。
什么叫这里是后面,她从官房出来就是这个庭院啊,和进去的时候景致是一样的。
小姑娘一脸茫然,徐砚略一琢磨,大概想明白了。
恐怕小姑娘去的地方也大有文章,里头有叉道能拐到后边,她估计是没有看清路,所以才跑错方向。
“走,我带你到前头去。”
徐砚弯腰将她裙子上沾着一片竹叶捡走,牵着她回到前方去。
初宁跟着他,耳边偶时有虫鸣,眼前竹子叠翠,让人越走越迷失方向。
等到听到有小姑娘说话的声音时候,已经头晕脑涨,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快去吧,直接穿出去,就能见到琇云她们。”
徐砚拍了拍她的后背,伸手指出方向。
初宁忙不迭地点头,又听他说道:“刚才你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有见着我。”
“我知道的,我就和她们说,我是在竹林里打转了。”
徐砚微微一笑:“去吧。”
初宁这才朝他福一礼,快步走出竹林。他就站在原地,一直见到她身影消失,才转身负手按原路走。
在轻轻攥起拳头的时候,发现手心里有些黏腻。
他把手掌放到眼前一看,上面有着个菱形的唇印,胭脂颜色娇艳。
这是......小姑娘嘴上的。
太子再见到徐砚的时候,他正把一手帕揣回衣袖中。
“总算见到你出来了,再不见人,我可得去找姑母救人了。”
徐砚朝快步前来的太子一礼:“破阵花了些时间,公主殿下这片竹林绝妙。”
太子哈哈地笑,一双丹凤眼半眯着:“一会我得告诉姑母,终于有人破了她的竹林阵,她肯定得吃惊。”
徐砚只是微微一笑,也没有谦虚。
他向来不介意自己露出锋芒的。
太子就喜欢这种他有能耐就当之无愧的性子,是一般人没有爽利。他亲昵地拍拍他肩头,加快速度往琳琅阁去。
他不能在宫外久留。
初宁那头,跟来的三个小丫鬟已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公主重中的人丢了,那可怎么了得!
她们一时疏忽,忘记告诉她设官房的屋子里容易转方向,她们也没想到初宁会那么快,连净手都没喊她们伺候。
世家小姐,哪个不都是娇惯着的。
在看到初宁从竹林里跑出来,三个小丫鬟都快激动哭了,围上前不停的询问。
“是我不好,看竹子长得好,跑过去看了两眼,险些就迷路。”
小丫鬟们和她年纪差不多,都吓出眼泪来,初宁自责不已。徐琇云几人也松口气,吴馨宜笑着上前:“没走丢就好,青天白日,怎么会把人丢了嘛。”
她笑没心没肺的,气氛缓和不少。
“哪里有作客的乱跑的。”
众人身后传来一个低低地声音,初宁回头,发现是卫国公莫家的小姐,身上还有县主的封号。听说是十分得皇后喜爱,卫国公又战功赫赫,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于是就封赏后辈了。
莫大姑娘这话里就是指初宁不懂礼,还有得意忘行的意思了。
初宁看得一怔,吴馨宜已经瞪了眼:“县主倒是十分懂作客的本份。”
意指她也没有资格像主人家一样指责别人,直接嘲讽了回去
莫大姑娘霎时被憋得小脸通红。
初宁倒是知道为什么人突然朝自己发难,在后头玩投壶的时候,她以一数之差险赢了莫大姑娘。
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彩头了,所以她才放心的玩了一把。
莫大姑娘估计以为自己十拿九稳要夺头筹的,连恭维都受了,结果出了意外。
初宁忙扯了扯吴馨宜的袖子,说道:“确实是我不该乱跑,险些生事。县主说得是。”
她本想息事宁人,也不要牵累好友,结果莫大姑娘来了脾气,冷笑一声:“虚伪!装什么可怜!就是因为会装可怜,才叫殿下另眼相看的吧。”
初宁还从来没遇到这样不讲理的,又是一愣。
吴馨宜实在听不下去,徐家姐妹也纷纷围到了初宁身边,觉得这惠和县主太过份了。
“如果我真虚伪,就该这个时候哭给你看,然后直接找公主殿下告状。这才叫又虚伪又可怜。”
在众人都气愤中,初宁神色淡淡地回顶了一句。
自打发现自己总退一步没有用,她就学会了反击。
凭什么又乱说她。
她看着软弱,一句话却噎得人不知道要怎么接。
莫大姑娘一双眼都要在她身上瞪出个洞来,最后又见她们人多,还有她最讨厌的吴馨宜在,实在也占不到便宜。
而且她知道自己是多事了,就是气不过被人抢了风头,平时都是她走哪都受人瞩目的。
莫大姑娘忍了忍,到底没气得失去理智,冷冷再扫初宁一眼,甩着帕子离开了。
等人走了,初宁才算松口气。
“把你连累了。”她朝吴馨宜抱歉地说,哪知吴馨宜不在意地摆手,“不,其实她是看我不顺眼,和我走得近的人,哪个没被她呛过。脾气大得很,不要理会她。”
一边的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出来,这会才上前引着众人回去。
水榭的戏台上还在唱着戏,各位夫人都三三两两地说话,刚才呛人的莫大姑娘已经回到母亲身边,板着脸不说话,也不再进敞厅。
初宁瞥了眼,发现安成公主还没回来,微微垂了眸。
刚才遇到徐三叔,徐三叔怎么会来公主府,再有那个竹林里说话的又是谁。徐三叔跟那人一起来的?
听到他嘴里的皇子是三弟,那他......太子?
还是二皇子?
初宁这会才有空回想,不由得惊一手心的汗。
所以徐三叔是跟那个人来见公主的。
被初宁惦记的徐砚,此时已经在琳琅阁里见到了安成公主。
第28章
琳琅阁得名, 是这里的摆设基本为玉制, 安成公主兴起就改了这么一个名儿。
安成公主以前见过徐家兄弟, 不过那个时候徐砚还很小, 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只记得他长得唇红齿白,十分清秀。
离京十余年, 再回来就马上要及冠了, 模样也陌生不少,只能在眉宇间依稀看到小时候的样子。
“快坐。你母亲正在园子里听戏呢,反倒把你私下喊来这里。”
安成公主朝他笑笑,徐砚朝她再施一礼, 这才坐下。
太子也坐到安成公主身边,说道:“姑母是想问嘉珩什么?”
“你倒是心急。”安成公主凤眼睨了过去,然后才开始说起正事,“听闻徐大人对水利引流有见解,汝宁总有洪患,工部拿出的主意向来是修堤坝和加固。结果年年还是让百姓陷入灾情,不管大灾小灾,都叫汝宁百姓苦不堪言, 痛失家园及家人。”
“首辅推举徐大人入工部一事我有耳闻,结果却是叫庸人所挡,甚是可惜。所以我只能失礼, 私下请了徐大人前来。”
徐砚官阶低,安成公主却十分尊重地喊他一声大人,把姿态放得十分低。
徐砚知道这事是有太子在中间说道, 他也只和太子说过汝洪当该分流的事。而公主过问朝事,是犯忌的,但安成公主向来在明德帝心里地位特殊,连如今汝宁军都敬她三分。
过问点朝事,又是和汝宁相关的水患,是为民的好事。徐砚倒也没什么顾忌。
他略思索了一会,说:“汝河上源为北汝河,早有前人为解决水患一事,自舞阳截断河流,引水入东,这才解决了大泛滥之事。但如今汝河仍是时时闹洪,实在是水流之大,不好控制。”
“微臣先前和太子殿下提议过,可以效仿前人,太子殿下亦在潮会提议过,却被内阁反驳。说修堤坝已耗国库之重,无法再承受截流的大工程,所以此事不了了之。”
“国库,那些人连军饷都贪,倒有脸提国库!”
安成公主愤怒骂了一句,徐砚沉默,太子嗤笑一声:“这回的贪墨案,若不是宋大人,就如了他们心意,我这太子之位也该让贤了。”
此话一落,安成公主怒意更甚,却瘾忍着没发作。
徐砚倒是有些诧异。太子提到宋霖,安成公主居然没有接腔,也没有为之打抱不平,似乎和先前的传言有些不一样。
“徐大人可还有先前的议案,可否给我一阅,不管是否采用,我都会向皇兄禀明,也替汝宁的百姓过徐大人。总是有人真正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
安成公主沉默了会,脸色有所缓和,又露出笑来与徐砚商量。
“殿下言重。”徐砚忙站起身说道,“微臣其实什么也没能做,回去就将先前大胆胡思的随笔送来,恐怕内中还大有隐患及思虑不周的地方。”
安成公主的神色就轻快不少,也没有再说什么,让人送太子和他出府。
太子临走前笑吟吟和安成公主说:“姑母可得记住我这人情。”
惹得安成公主又那凤眼白他:“明儿就到你父皇跟前夸你!”
太子这才满意的走了。
徐砚原本以为安成公主还得再问宋霖的事,结果一句也没有,一开始他也以为安成公主想打听宋霖出事详情,结果只是问水难。
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还在琢磨安成公主的心思。
若是安成公主对宋霖放下了,为什么一回京,却又给小姑娘去了请贴,这不是爱乌及乌?
等到安成公主回到水榭的时候,最后一出戏都要落幕了。
她看向西敞厅,瞧见初宁正和一群小姑娘说说笑笑,十分欢畅,她不由得也跟着微微一笑。
到了饭点,小丫鬟们忙着布置桌席,一众小姑娘都回到长辈身边。
公主府的午宴自然是十分精致丰盛的,小姑娘们与长辈分席而坐,安成公主那头时不时挑几个菜让丫鬟装了碟子,送到初宁跟前。
其实菜色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一份关切,看得不少人都羡慕初宁。
初宁忙着跟人打交道,耗费不少精力,是饿了。不管送了什么过来,都悉数塞肚子里,撑到直想打嗝,安成公主频频看来免不得跟着都多用半碗饭。
心想小姑娘吃饭还真香。
用过午饭,再开一台戏,这次宴请也就到了尾声。有人已经极识趣先行向安成公主告辞,徐老夫人跟着大流。
“如此我就不多留众位了。”安成公主确实还有要事处理,也见过初宁,心满意足。
一场宴请,宾主尽宜,初宁跟着徐家人离开前,安成公主还当着众人的面说改日让初宁到府里玩。
听得众人表情不一,和初宁呛过的莫大姑娘抿紧了唇。
吴馨宜也邀请初宁和徐家姐妹改日到忠勤伯府去坐坐,这才各自家去。
回去的路上,徐家姐妹都累得直昏昏欲睡,徐老夫人上了年纪,精神也些不济。和初宁说了几句话,便闭目养神,倒是初宁一直记挂着遇到徐砚的事,还有安成公主对自己好的种种,睁着双杏眼没有丝毫睡意。
等回到徐府,初宁脚下走得飞快,想回院子去找汐楠或绿裳,让她们去打听打听徐三叔有没有来。
结果才走到院子前,就见到徐砚正信步从连着通往外院月洞门的小道走来。
换了一身月牙白的直裰,风扬着他的袍摆,身如玉树,俊逸出尘。
初宁看得眯眼笑,比穿道袍的时候好看多了!
“徐三叔,您要上老夫人那里去吗?”
她迎上前,朝他一礼。徐砚打量她几眼,见她高高兴兴地,就知道在公主府玩得不错。
他微微倾了身子,与她平视:“是想看看你回来没有,玩得开心吗?”
他明知故问,初宁却不知道这是试探,点点头回道:“开心,安成公主人很好,一点架子也没有。还让我帮着招呼其他家的小姐,我学到不少东西呢。”
居然还有这事。
徐砚想到今儿到公主府的事,更加摸不透安成公主这人了。
不过小姑娘没有受委屈,他也替她高兴。
“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晚上再说。”
初宁知道他指的是在竹林庭院里的事,乖巧应好,准备回去歇着。
徐砚目送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手心里沾的胭脂。
看到胭脂的时候,他意识到,小姑娘其实十一岁了。本朝虽男女大防不算森然,他又是长辈,但是不是也该避讳一些,先前他只想着怎么宠着娇着养她,对这事有所忽略。
徐砚原路折返,心事重重。
初宁被绿裳汐楠迎着进了屋,换过衣裳,简单洗漱后就倒在床上。
见过徐三叔,又躺下,她才觉得困意袭来,抱着被子就闭上眼。
可眼前才一黑,她立刻又睁了开来,发现不对。
她翻坐起身,趴在床头,认认真真地数徐砚送给她的小玉猫。
一、二......七、八。
八只。
她以为自己数错了,再数了一遍,果然只有八只!
还有一只呢玉猫儿呢,徐三叔送的可是九只玉猫。
“汐楠。”她忙喊来人,“今儿有人进过屋里吗?”
汐楠摇摇头:“内室只有早上我和绿裳打扫时候进来过。”
那猫儿呢?
她张嘴就想问,可一想这样问了不太好,好像是在怀疑亲近自己的两个丫鬟。她犹豫着没有吱声,再扫向那一排的玉猫,突然看到有一只身下压着什么,露出一个小角。
她去取了出来,发现是张字条,展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想要回玉猫,晚上在小道上等我片刻。”
小道。
徐家被喊小道的地方一般都指她院子后面那条道,因为是正对着到外院的月洞门,少爷们经常走这处去给徐老夫人请安。
可是哪个人拿走玉猫的,为什么?
那人偷偷潜进她的屋子里来了?
初宁盯着字条,觉得徐家能干出这种幼稚事情的,又走小道的,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她气得当即就把纸条给撕了!
汐楠见她脸色时青时红,最后是生气撕东西,没有看明白,担忧着被她打发了出去。
***
安成公主散了宴,去书房翻查关于汝宁水难的记录,有不少卷宗都是从宫中借出来的。下午的时候又被明德帝召进宫。
明德帝看着心情不错的妹妹,笑道:“怎么,今儿见到宋家那丫头,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皇兄此话对了一半吧。”安成公主坐下喝茶,十分随意。
可见帝皇家这对兄妹的亲近。
明德帝又是笑:“可别把小姑娘吓着了,你这爱乌极乌,以后传到小姑娘耳中,小姑娘要怎么想你?”
安成公主撇了撇唇,没有吱声。帝王见她这样,反倒叹气:“这些年难为你了,是朕把你送到汝宁,耽搁了你一辈子。连宋霖最终误会你,也没能让你澄清,当年你就不该拿自己来气他,书生不懂风情又是古板,也是对你说的气话。”
提起旧事,安成公主还是不吭声。
明德帝心里更难过。
“外人不清楚你是故意气宋霖才往宋家跑的,根本没想拆散人两夫妻或是介入,结果你还对宋霖夫人一见如故,成了好友。本来在临回汝宁前你能解释的,又横生意外,叫宋霖误会更深,那时汝宁的事要你暗中去周旋。为了掩人耳目,这误会也只能是继续下去,你被说成负气离京,到现在大家也说你对宋霖不放弃。”
“都是朕的错。”
“皇兄,那么多年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宋霖爱误会就误会,我也不在意。”
安成公主终于说话,嘴里还啧了声,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明德帝看着她,想到那么些年来为大局连妹妹都得付出青春呆在汝宁,他神色黯然。
安成公主见此只是笑笑,跟他说起汝宁洪事,又到夏时雨季,此事早有决定早好。
***
傍晚时分,初宁无精打彩地去给徐老夫人问安。
一只小玉猫被人偷走,她越想越生气,结果气到没有睡着,这会又困得直想打瞌睡。
“小丫头,怎么又不看脚下的路。”
初宁神游似地两眼无聚焦走路,徐砚就在院门外,见到她这样子,不由得好笑。
初宁听到他的声音,眼珠子动了动,恢复了一些神彩:“徐三叔,您在这儿等我啊。”
“正好要去母亲那儿。”
徐砚点点头,其实也还有一个原因,下午齐圳告诉他,有人偷偷翻墙进了小姑娘房间。
他想看看小姑娘有没有什么异样的。
好像和平时无差,就是没什么精神,今儿累着了?
初宁这时打了个哈欠,困得眼角都泛着泪光。
徐砚看得莞尔,还真是困了。
她勉力打起精神来说:“徐三叔,我们走吧,一会该晚到了。”
说着,还像以前一样,准备好伸手去给徐砚牵着。
哪里知道徐砚却比平时迈大了半步,正好错开她的手。
初宁手落空,她怔了怔,但也没多想,只当他没看见。于是跟上,自己把手塞到他手心里。
刻意想保持一些距离的徐砚手僵了僵,不动声色侧头去打量小姑娘一眼,见她嘴角有着弯弯的弧度,被夕光映照着的小脸红润。
完全没发现刚才他的躲闪。
如果这个时候放开手,小丫头该多想,恐怕还因此伤心。
她就是完全把自己当依赖。
徐砚想着,虚虚握着她的手就紧了些,唇角也扬了弧度。
罢了,说好宠着她的,等她再大一些再跟她说明白这些事比较好。
两人并肩而行,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初宁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觉得好有意思,心头更是没来由的安宁和温暖。
她歪了歪头,想到一句话,这是不是叫岁月静好?
但好像不是形容现在情形的吧。
她扑哧一笑,管它的,总之她就是喜欢和徐三叔这样走在一起,有种被人护着的安心。
徐砚听到她笑声,不明白她为何发笑,但也被她欢喜的情绪感染,眸底都是温柔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你再伸过来,再伸过来,抓住就不放了!
初宁:??你明明已经握住了啊
n年后,初宁羞得哭唧唧:徐三叔,我长大了,放开我吧。
第29章
暮色沉沉, 碧桐院已掌了灯, 厅堂里烛火明亮, 说笑声不断。
今晚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都早早下衙过来, 徐家人全聚在一块儿,比平时要热闹得多。
二房的余氏没能跟去公主府, 笑着朝妯娌打听宴会上的趣事。
任氏向来喜欢显出自己长嫂的身份来, 和余氏说话时眼底藏着几分得意,语气略带夸张说着公主府见闻。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淡淡,慢慢转着手中的一串鸡血石的红串珠。徐大老爷正和弟弟们说话, 不经意撇到母亲的脸色,还瞅见她睨了几眼妻子。他再侧耳一听,妻子正和弟妹吹虚。
他神色就有些尴尬。
妻子有些过头了,母亲带她去赴宴,却将弟妹留在府里,给她长了面子却不懂得收敛。
还好余氏是心胸开阔的,从不相争的人。换了别人,得私下怪母亲偏心不说, 妻子也得连着被讨厌,那这家就生罅隙了。
徐大老清咳一声:“夫人,你去瞧瞧晚饭备得怎么了。”
任氏正说在兴头上, 听到他的吩咐猛然一怔。旋即见到他朝自己使眼色,示意她出去,任氏面上不敢显, 心里却嘀咕看什么晚饭。
那么多年来都没看过。
任氏到底出了厅,她吩咐丫鬟注意饭食和摆饭的声音由庑廊下传进屋。
徐大老爷这才再去看母亲的神色,发现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手中的珠串还在不停转动着。
徐砚和徐二老爷也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各自端茶。此时西次间里传出一阵哄笑声,初宁笑得最开怀,徐砚视线就朝槅扇看去,隐约见着小姑娘的身影晃动。
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么高兴。
“宋初宁,你怎么那么护食的呢。”
西次间里,徐立安十分不看上将一碟瓜子都端在自己收上的初宁,居然一个也不给他。
太霸道了!
刚才众人笑,就是看到霸道惯了的徐立安吃憋,高兴的。
初宁根本不理他,端着盘子依次走到徐家其它兄妹跟前,给每人都抓了一把瓜子,唯独就是越过徐立安。
她前儿无意间听徐琇云说,徐立安没什么喜欢的零嘴。本来男孩子嘛,不爱吃这些也正常,但他有个磕瓜子的爱好。
刚才看到桌上有瓜子,徐立安果然往上头抓,她就抢了过来。
让他大胆再偷偷翻墙进她的院子,还拿走了她的小玉猫!
她也让他试试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的滋味。
初宁把瓜子派完,一撇头看到徐立安变得幽怨的眼神,心里不知道多痛快。
这下知道难受了吧!
徐立轩是老大,最为稳重,心也细。他和初宁有所接触,知道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不逼急她毫无攻击性,十分温柔的小姑娘。
今晚明显是在针对弟弟......他这不讲理的弟弟,又惹人家小姑娘生气了?
徐立轩手里抓着瓜子,微垂着眸思索。一只爪子就偷偷伸到他跟前来,初宁当即叫一声:“哇,有人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不问自取是为盗也!”
徐立安的手尴尬停顿在空中,一撇眼瞅到小姑娘正瞪着自己,柳眉都要坚成八字眉了。
哪里有她平时笑似春风的温婉。
而且还借话讽刺他!
她猜到玉猫是自己拿了吧。啧,凶丫头也还是有点小聪明的,这骂得他连回嘴都不能。
“爪子再不起开,我就动手了。”思索中的徐立轩抬头,淡淡看了眼弟弟。
徐立安气得头发都要坚起来,怎么连兄长都帮那个凶丫头,最后只能气闷地坐到一边,转过脸不看众人。
西次间里的几人还没良心地大笑,总算有人能治治向来嚣张的徐三少爷了,徐立宇还暗中朝初宁坚了个大拇指。
初宁瞧见,想到自己凶巴巴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把倒徐立宇又逗得大笑,心里想这宋家妹妹真好玩。
外头丫鬟摆好饭,进来请众人出去。
徐立轩落在最后,正好与初宁并肩,他低声朝她说:“三弟是不是又做什么了?”
初宁没想到他居然看出端倪,抬头就看见他眼中带着抱歉的神色,少年的温柔表露得一览无余。
像三月的阳光,和煦温暖。
“他偷偷拿了徐三叔送我的一只玉猫儿,还让我一会到小道上等他。”
初宁没有隐瞒,她知道自己去见徐立安不合适,面对他时是显得凶巴巴的,可还是有些怕他。
上回被他拽着跑的事,让她现在晚上走路都发怵。
徐立轩没想到弟弟能不靠谱到这样,居然拿人小姑娘的东西!是要做什么,又欺负人,还是三叔父送的。
好在小姑娘不是那种爱告状的,不然又得跪烂他的膝盖。
徐立轩对弟弟的调皮越发不满,没有思索就说道:“你自回去,晚上我去会会他!”小子要翻天了。
初宁如蒙大赦,对徐立轩万分感激!
“谢谢轩哥哥。”
她郑重朝他福一礼,缠在心头的不安的都散去了。
徐立轩忙扶她站好,看到她脸上甜美的笑,也笑道:“你就和其他妹妹一样的,当兄长的自然是护着。”
小姑娘笑容更灿烂,眼里像坠满了辰星,璀璨夺目。
任氏瞅见小儿子,没瞅见大儿子,下意识是往西次间的槅扇看去。就见到大儿子和人小姑娘笑着说什么,神色温柔。
她嘴边的笑当即收敛,唇线抿得笔直。
怎么又在私下说话。
今儿长辈都在,就分了两席,任氏心不在焉,频频往初宁那一桌看去。
初宁在安安静静用饭,连头都没抬,根本不知道自己被人注意着。
众人散去的时候,徐立安故意跑得飞快,初宁对着他背影暗哼一声,跟着徐砚慢慢往住处去。
反正有徐大哥在,她的小玉猫会回来的。
次日,初宁在中午放学的时候听到徐琇云说要去看弟弟。
“刚才我娘派了丫鬟来说,三弟昨天走路摔着了,腿一瘸一瘸的,今儿没上学。我去看看,不然总担心。”
初宁闻言沉默片刻,然后若无其事点点头,心里在想着,难道徐大哥昨晚把人腿都揍瘸了?!
徐大哥威武!
初宁和徐家姐妹分道走,转过拐角的时候,汐楠噫了一声:“那是不是大少爷?”
绿裳说:“还真是,怎么等在院门口了。”
两人说着都看向初宁,小姑娘已经加快脚步前去:“轩哥哥。”
“你下学堂了,给。”徐立轩手掌一展,露出一只正扑蝶的小玉猫。
正是她不见的那只。
“谢谢!”
初宁高高兴兴接过,徐立轩见她没说别的,心头微宽:“我把那臭小子训了一顿,以后他不再敢了。”
“嗯,他腿都瘸了,下回肯定不敢了。”
腿都瘸了?听到这话,徐立轩愣住,然后反应过来小姑娘误会了,哈哈地笑:“我可没朝他动手,是他见着我,吓得调头就跑,结果自己磕石头上了。也算自做自受吧。”
初宁张了张嘴,居然是这么瘸的。
“嗯!他活该!”
初宁丝毫没有顾忌这人可是徐立轩的亲弟弟,就那么耿直的把自己想法说出来,徐立轩差点要笑出泪来。
他终于明白三弟为什么会在小姑娘手上吃瘪了。
心眼儿多的人,最怕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不按别人算计的套路出牌,可不是得吃瘪!
徐立轩别过小姑娘,也前去探望倒霉弟弟。
任氏守在小儿子的住处,才见过二房来探伤的侄子,现在连女儿都来了,还不见大儿子身影,不由得奇怪。
她喊了个小丫鬟,吩咐道:“去看看大少爷在做什么,若是在忙,晚会再摆饭。”
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了。
不过一会,她身边的大丫鬟晴岚倒是给回禀道:“听闻夫人寻大少爷,奴婢刚才见到大少爷是往老夫人院子方向去了。”
老夫人?
任氏皱了皱眉,当即想到初宁的暮思院也是个方向的,觉得不对。她想要让丫鬟再去看看,就听到外头有人喊大少爷的声音。
徐立轩过来了。
“你是去暮思院了?”
徐立轩刚撩了帘子进屋,就听到母亲劈头问自己,声音带着些许尖锐。
第30章
徐立轩猛然被质问, 有一瞬的茫然。
抬眸看到母亲脸上显出不高兴, 他想回答的那个‘是’字被硬生生噎了下去。
“并没有, 是落了东西在学堂里, 又折回去取。不过确实是走过暮思院附近。”
他不清楚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他去暮思院,下意识是把事情遮掩过去。
不遮掩, 还得牵出三弟偷偷溜进暮思院的事。
那样事情就闹得不好看了。
任氏闻言神色一顿, 心里莫名松口气。再看向大儿子的时候,发现他目有探究,似乎是想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忙缓和了神色,挤出笑来说:“没事, 快些净手,一会就用饭了。”
刚才她表现是有些过激,可能是她多想。
徐立轩点点头,任小丫鬟打水来给自己净手。
任氏那头却又悄悄跟自己大丫鬟吩咐道:“去问问六顺,大少爷回去拿什么东西了。”她一想到大儿子和宋初宁笑的样子,心里到底留了个疙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大儿子可是以后徐家的家主,要继承家业的, 他的妻子必须是出身好,有能力能助他仕途的人家。
她这么防着,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大房兄妹都跟着母亲在徐立安屋里用饭, 徐立安见到兄长就想到自己丢脸的事,连饭都吃不下。
若不是他那天无意间听到暮思院的小丫鬟说,凶丫头那里有一套九只的玉猫, 就放在床头,十分可爱。
他一开始以为是他给的,凶丫头放床头,那肯定就是喜欢。但细细一想,他只给了一只,哪里多出来八只。
他就好奇,趁她出门,院子里的丫鬟都放松偷偷爬墙进去。结果那九只玉猫,没有一只是他送的,他就觉得自己送的东西没被人珍惜,很生气。
离开后,越想越觉得凶丫头不识趣,就写了字条折回,拿走了一只玉猫。然后那凶丫头居然跟他兄长说了。
还害他丢脸。
那丫头还真有心机!
徐立安又在初宁那头碰了一头包,怄得一天都没吃好没睡好,腿还疼得难受。
而任氏那里在回到正院后,确认过大儿子说慌了。
从来不说谎,最知礼的大儿子,居然当着她面撒谎!
她百分百确定,儿子就是去见了宋初宁,气得脸色铁青。
任氏觉得,还是要和婆母说,男孩儿都大了,不要总到内院来的好。
正想着,她陪嫁妈妈高兴地进来,朝她恭喜道:“夫人大喜,舅老爷要调回京了!”
“你说的可真?!”前刻还烦心的任氏,下刻脸上就露出欢喜地笑,还站了起来,“打哪儿听到的消息。”
“舅老爷派来报信的人就在外头。”
戚妈妈笑得双眼都成了一条缝,任氏忙让她把人请进来。
任氏的兄长是在户部差当,为正五品朗中,出使浙江清吏司。这一去,呆了两任,六年,终于要调回来了!
调回来就是要升官!
是要升侍郎了?!
任氏哪里能不高兴。
等见过人,确实听到说升调令已下,正是她所想的要成为户部右侍郎,高兴得直双手合十念佛号。
“夫人快去给老夫人报喜才是。”
戚妈妈替她赏了报信的人,要去帮她梳妆。
任氏笑着不断点头:“对对,要去报喜。”兄长回来,她在婆母跟前腰杆更直了!
初宁得知任家大老爷升官之喜的时候,是傍晚了。
不过并不是在徐老夫人那听到的,是从徐砚那头听到的。
徐砚又带她出府,去看她的铺子。
“那我只给大夫人道喜就可以吗。”
她是晚辈,送礼根本就不合适,搞不好还要被人笑话托大不懂事。
徐砚点点头:“对,道声恭喜就成了。跟你说这事,是想让你心里知道就成,还有任家大房兄妹会先跟着任大夫人回京,要修缮府邸。”
“任家大房一家都在任上,有些年没修缮,这回来是高升,肯定要收拾。会先到我们家来小住几天也不一定。”
这后边的才是重要的,初宁了然:“任家大房是有几兄妹呢,我好准备些见面礼。”
一般这样回京的人家都会送些从当地带来的礼物,她准备着,不至于到时手忙脚乱。
小姑娘一点就透,徐砚不住点头:“任家大房有一嫡少爷,一个庶出的少爷,两个嫡出的小姐。”
人还不少。
她眨巴眨巴眼:“那我就只准备两位小姐的就对了。”
徐砚难得瞅见她精乖的表情,抵拳低笑:“以后谁给你管家,可得富贵满堂。”
富贵满堂是这么用的吗?小姑娘杏眸睁得溜圆,反应过来徐砚是在打趣自己会算帐,脸上有些发烫,瘪了嘴拉长声音喊:“徐三叔——”
怎么可以笑话她!
徐砚到底没忍住,靠着车壁哈哈地笑,闹得初宁满脸通红。
小姑娘面皮薄,就那么记在心里头了,等下车的时候,她自己迈着小短腿就踩在马凳上。不理会徐砚。
徐砚先是一怔,旋即差点又要笑出声来。
小丫头居然会给他甩脸子了,他一点也没觉得生气,反倒心情不错。
这证明,初宁把他当真正亲近的人,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脾气。闹点小性子,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多了。
徐砚憋着笑意,伸手去牵好她,初宁缩了缩。拿杏眸偷偷描他,看到他温柔的眉眼。
她快脱开他掌心的小手就往前又塞了一下,让他握个满,嘴角往上翘了翘。
算了,就原谅徐三叔笑话她抠门的事了。
徐砚牵着小姑娘,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
小丫头,怎么那么会哄人高兴呢,真是可爱到不行。
***
徐砚是让小丫头来看看她重新装修过的铺子,先前里边的陈设都被拆掉,按着他店铺的风格新饰。
初宁很少来自己的铺子,对原先铺子怎么样摆设,根本没有印象,眼前风雅别致的铺面反倒让她眼前一亮。
清一色的黑漆家什,铺子里居然还像砌花池一样,在两个角落种上不知名的小树与青竹。
摆设的柜子错落有致,更重要的是,你站在一面柜子前,其它方向的人就看不见你。有点像公主府那个竹林似的,明明近在跟前,却有层层隔档。
“太巧妙了!”
初宁不由得赞叹一声,还十分好奇一会站在这儿,探头发现见不到徐砚了,就再回到他身边。然后又跑到另一边,就那么探头来回的跑。
徐砚看着她跟只小兔子似的乱窜,失笑。
果然还是小丫头,简简单单的一个布局,就把她新鲜成这样。
铺子里徐砚也喊来人打理,都是他的人,原本都挤在他的铺子里,正好能分摊一下。
掌柜的是个微胖算盘不离手的,伙计有四人,两男两女。都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向初宁介绍自己的时候十分恭敬。
初宁发现,他们这些人从头到尾都不敢看身边的徐砚一眼,即便是和徐砚说话,也是低着头看脚尖。
好像很怕他的样子。
小姑娘歪了歪头,正好对上他清杳的双眸,眼眸深遂似海,可眉角眼梢柔和。
徐三叔明明英俊又沉稳,虽然有时看来太过内敛,可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啊。
初宁想不通,反正徐家兄妹也是这样的,唯独徐二哥好像没那么害怕他。
徐砚不知道小姑娘暗中又在探究自己,和她说五日后是吉日:“到时开张,我再带你过来看热闹。”
说罢,带着小姑娘就离开铺子。
他想带初宁再去风意楼用饭,结果初宁出了铺子就见到一家馄饨铺,飘散开来的香味勾起她一直就想尝尝的念头。
她拽住徐砚:“徐三叔,我想上那儿吃。”
初宁手一指,指了那家门口支着帐的馄饨铺子。
徐砚愣在那里。
去......吃那个?
初宁发现他的犹豫,仰着头说:“徐三叔,不可以吗?”
那里也有坐着和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应该是父母领着她,正用勺子吃得欢。
她更加想吃了,她以前就想吃。
“走......吧。”
徐砚还是克服了下拒绝的心情。
长那么大,他还真没有在这种小摊子吃过东西。
跟在后头的齐圳听到他应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还是那个事事讲究精致的徐三爷吗?
初宁高兴得一直笑,在吃馄饨的时候还因为太过着急,烫得直想跺脚。徐砚无奈摇头,只能跟店家再要了个空碗,帮她把馄饨夹到碗里,用勺子切开。一个一个晾凉一些,再送到她的瓷勺里。
路边马车来往,一辆朱盖马车从小摊子不远处经过,里头坐的一位貌美姑娘正偷偷撩着帘子看外头街景。
她为祖父守孝,一年孝守成了快三年,从十三岁守成了十六岁的老姑娘,许久未出门。街上好热闹。
郭大姑娘望着街边的灯笼,欢喜又心酸。
余光一扫,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一家不起眼的馄饨铺子里。
她神色明显一顿,忘记矜持,将帘子撩得更大一些。但马车已经过了那个铺子,哪里还能再看到什么。
是他吗?
徐三爷?
旋即她又摇头苦笑,怎么可能会是他,那样清贵高雅的公子,名满京城。哪里会在这样的小摊子吃东西,身边还带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
郭大姑娘眸光黯淡不少,也没心情看外头的街景了,想起当年的事,又想到祖母说过些天带她出门。
她心里一下紧张起来,不知自地绞着手帕,脸上露出害怕又期待的神色。
徐砚带着初宁回到家里的时候,听闻碧桐院还未散去,他想了想,还是过去一趟。
他两位兄长都在,面色有些沉重。
徐砚向母亲行过礼,坐下喝茶,也不问兄长们遇上什么难事。倒是徐大老爷先开了口说:“你听说安成公主被御史参了的事吗?”
“没听说。”
徐砚淡淡回道,他向来不关注言官,那些上下嘴唇一碰就开始要死要活的人,有什么好关注的。
要是哪天真撞死一个在金銮殿上,他倒是佩服,不过是威胁帝王达到自己私心的一群家伙。
徐二老爷见弟弟还是对政事冷淡,接着说道:“参安成公主铺张浪费,奢靡成性。如今边关还有战事,她回京就大摆宴席,连带把去参宴的几家人都参了一本。”
那就是也有徐家了。
这言官倒是胆大。徐砚终于有点兴趣了,问道:“安成公主府那天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不然,一个刚回京的公主,哪里会被言官盯上。
徐老夫人说:“安成公主当众羞辱了陈同济的夫人。”
“那怪不得。”徐砚了然,嗤笑一声,“陈同济也是被参的那个吧。”
徐二老爷点点头,徐砚对这事的兴趣就霎时散了:“真小人啊。这事左右不会对着徐家发难,估计那言官要倒血霉。”
从安成公主过问水患一事上来看,明德帝纵容得她很,生活奢靡又如何。皇帝不发话,他们就得只能眼红着。
话落,徐砚站起身,朝老人一礼,回到自己的院子挑灯埋头写写画画。
安成公主那也收到自己被人上折子参一本的事,吹了吹指甲上刚刚染好的大红蔻丹,不屑笑道:“我是花他们银子了,还是吃他们家米了。青雪,明日就给四品以上官员家眷都发贴子,端午马上到了,我要组织赛龙舟。”
青雪扑哧就笑了,她们殿下气人真有一套。
末了她又说:“把明天要给小丫头的请贴收好缓缓,等这事过了,我再叫她来玩儿。省得叫那些人也拿小丫头做文章。”
都怪宋霖,她连亲近小丫头都得瞻前顾后。
***
就那么过了三日,徐立安终于能正常走路,再度开始上学堂去。初宁当晚在碧桐院又遇到他,并不理会。
徐立安就偷偷拽她垂着的双环髻,拽得她吃疼抽了抽嘴角。
徐砚今日回来得早,一进门就看到小侄子的动作,不由得皱眉。想起前些天小侄子又干了坏了,但大侄子出面摆平,小姑娘也没有找自己告状,他想着息事宁人。
结果,这小子还是死性不改。
徐砚不动声色坐下,直接就点名三个侄子:“来,我考考你们进益了吗。答得好,有奖励,答得不好,那我可就要罚了。”
他把腰间的玉佩一摘,放在桌几上,发出轻轻声响。
徐立轩莫名,为什么三叔父突然想考他们功课,徐立宇见着那水头极好的白玉,双眼发亮。
三叔父的东西,可都有来头!
只有徐立安没有发现严重性,自信满满。该读该背的,他都背好了,可没有能考他的。
徐老夫人见小儿子居然有兴致指点孙儿,高兴得抿唇笑,把厅堂让了出来。
此时,任氏也正前往碧桐院,做好准备和婆母说事,不想有管事笑着匆忙前来:“夫人,您大嫂这会已经进城了!”
第31章
“古之君子, 过则改之, 后面是什么。立安, 你来答。”
烛火之下, 徐砚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桌案上, 指尖慢慢摩挲着案上那块白玉。
君子如玉, 温润而泽。可在他抬眸扫向小侄子的时候,目光却锐利如剑,让人不敢逼视。
一开头就被点名,徐立安抿了抿唇, 心里却不怕的。
他当然知道这句话典故和后文。
小少年挺了挺胸,朗声说道:“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又从为之辞。”
他朗朗上口,一字不差。
徐砚神色淡淡,又问:“何为古今。”
徐立安仍是不怵,答道:“古今指的是早前与当下,孟圣人此话意为古时君子有过即改, 现今的君子却将错就错,更甚于为自己的错而辩护制告借口。实不是真君子所为。”
“书念得倒是好,就是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砚听完后, 毫无预兆拍了桌子。
厅堂里响起清晰的巴掌声,徐立安被斥得脸色几变,徐立轩终于明白了。
三叔父哪里是真考他们, 这是在借机要教训他们。这古之君子,今之君子并不是只说弟弟一个,连带他也骂了进去,骂他只知道为弟弟遮掩,才会让弟弟越发心安理得犯错。
实则他们有违圣人训。
兄弟三人站在三叔父跟前,神色不一,大气也不敢喘。徐立安握着拳头反复思索先前回答,并没有答错啊,为什么三叔父要骂人。
徐砚神色漠然,看向额间已渗出冷汗来的徐立轩:“立轩,你来说。”
“三叔父,侄儿才疏学浅,不敢妄答。”徐立轩绷紧了脸,朝他一揖到底,“侄儿辜负先生教导,愿受罚。”
“大哥!”徐立安吃惊地喊一声。
为什么要受罚,明明他答过了,也答对了。兄长怎么会不懂!
徐立宇直觉事情不对,就大着胆抬头看向坐上的三叔父,被他眉宇间的冷淡所惊,忙再低下头。
三叔父生气了。
但这气应该是对三弟发作的,大哥是知情人,所以才替弟受罚。
徐立宇思绪转得极快,一把扯了弟弟袖子,示意他一眼,然后与三叔父说道:“我们也与大哥一起受罚。”
不能只让大哥一人顶着三叔父怒火,搞不好三叔父根本不消气,三弟傻乎乎还没明白过来,后果会更惨。
“那就到祠堂里跪一个时辰,此事我会和你们祖母说明白。”徐砚手指敲了敲桌案,最后一句是看着徐立轩说的。
徐立轩再朝他一揖,心里到底还是感激的。
和祖母说,那就不会告诉他们父母,算是再饶他们一回。行礼后,徐立轩当即拖着心里不忿的弟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出了碧桐院。齐圳跟在他们身后,按徐砚的吩咐让管事去开祠堂的门,要监守三兄弟罚跪。
徐砚来到老人跟前的时候,徐老夫人才发现孙儿们都走了:“他们三兄弟呢?”
说话间扫到了小儿子腰间,刚才摘下的玉佩已经再挂在哪里,莹润泽光流转。
“母亲,儿子跟你说些事。”徐砚在她跟前坐下。
母子俩已经很久没这样亲近说话了,老夫人眼里都是欢喜,点点头。
他就把初宁进府后与三位侄子的交集都说了出来。
“居然还生了这样的事?!”老人听得惊疑不定,旋即也气得一拍桌子,“就该罚他们两个时辰!”
“立安这脾气,真是不教训都不知道收敛。立轩太过护着弟弟,把弟弟胆子护得越来越大,迟早要闹出大事来。到时他还要怎么护!”
“立宇也是,从来都是跟着凑热闹,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徐砚听着,淡淡地说:“那我就让他们跪两个时辰。”
不想老人一瞪眼:“你先前不是罚过一回,这加起来就是两个时辰。”
居然转头又护短了。徐砚失笑,把母亲疼孙子的心看得透透的:“是,先前罚过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太宠溺孙辈,难得窘迫一回:“回头我再好好说他们,初宁丫头居然一直忍着,可怜见的。若不是有你和立轩,估计都要被欺负哭。”
徐砚再度莞尔。小丫头凶着呢,哭的是徐立安差不多。
不过他没打算说出来。
孙子被罚,儿子说明前因后果,徐老夫人知道后边的事就该由她说了。就喊来人去给两房媳妇报信,只说兄弟三犯了错,被罚去跪祠堂,至于什么错根本不提。
她在这家就是威信,小儿子也算给三个孩子留了脸面,她就替他们承了小儿子的情。
事情处理好,徐砚相信以大侄子的聪明,会和弟弟去说明白。
下回应该是不敢再犯了。
再犯,他还能更狠些,小丫头可不是给他们欺负的。
徐砚并没意识到,自己护短起来比老母亲过之而无不及。
任氏那里本来高高兴兴准备要见大嫂和外甥们,结果听到两个儿子都被罚跪祠堂,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为什么罚,他们怎么会犯错!”
还是跪祠堂!
跪在祖宗跟前,那是犯大错了。
来报信的是老人身边的大丫鬟,并不多言,翻来覆去就是错了受罚一个时辰这两句话。任氏什么也问不出来,又不敢发作,憋得脸通红。
余氏那里得消息也是吃了一惊,旋即听到说徐砚也在场,她抬手扶了扶髻边的海棠步摇,微微一笑:“那就是他错了,罚得好。走,我们给老夫人请罪去,得哄哄老人家开心。老人家愿意替我管教,那就是我的福气。”
倒是一点也不心疼儿子。
她身边的丫鬟都习惯自家夫人淡定的样子,呼啦啦跟上前。
初宁几个小姑娘当然也知道兄弟三被罚的事,见到老人面上也不及先前高兴,皆相视一眼,想着办法去引老人发笑。
后来又加入一个余氏,老人才总算露出笑来。
徐砚在余氏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把小姑娘绞尽脑汁哄人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甚欣慰。果然母亲疼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至于任氏那里,只派了一个丫鬟来给老人说大嫂和外甥们已进京城,她在张罗客院,这会就不过来了。
徐老夫人神色淡淡,什么都没说,用过晚饭,林妈妈拿着玉槌轻轻帮她松肩膀。
她突然叹息一声,说道:“我说前些日子任氏怎么突然就小心翼翼的,不想让兄弟碰见初宁,防贼一样。恐怕她多少也注意到兄弟俩和小丫头的事,就是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
林妈妈想了想说:“大夫人就是敏感的性子,这不就是小孩子间闹着玩,闹得过份了些。受委屈的也不是两位少爷。”
“可人家觉得只有自家的孩子是宝,谁也看不上。要不是初宁年纪小,我倒觉得她和轩哥儿相配,一个沉稳,一个性子好又是个有主意的。”
林妈妈就笑了:“初宁小姐确实是好,连安成公主都另眼相看。”
“安成公主......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怎么就能跟宋霖的夫人成了好友,可她倒是真对初宁好。罢了罢了......”老人挥挥手,不想这些烦心事,“且看任氏要怎么做吧,她若是不想让兄弟再到我这儿来,也随她。左右轩哥儿明年就要下场,让他少跑少受点累也好。”
“老夫人......”林妈妈喃喃喊一句,替老人心疼。
老人一直明理得很,这又是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做出退让。
屋子里就陷入一片沉默,良久老人才再说:“和任氏说一声,任大夫人进府,这么晚也别折腾往我处儿来了。让他们早些歇着吧,明儿再说。”
林妈妈应声,把玉槌交给丫鬟,自己亲自去传话。
到底是给面子任家。
徐家三位少爷在祠堂,一跪就一个时辰,又是老夫人发过话该罚,自然不会有人给送过饭去。是初宁想到受累的其他两人,犹豫半天,到底装上糕点叫绿裳偷偷带自己过去。
她一看居然是齐圳守着门,反倒心里大定,就那么上前喊他:“齐管事。”
齐圳却被她吓一跳:“初宁姑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给几个哥哥送点吃的。”说罢,把食盒就往他手里一塞,“劳烦齐管事了,这地方我不能进去。”
初宁笑容甜美,是不怎么能叫人拒绝,齐圳看着手里的食盒发懵。
他这是送进去,还是不送进去?
三爷对小姑娘很宠着......那他就当给个面子,送进去吧,反正没说罚他们不能吃东西。
齐圳艰难做了抉择,说道:“姑娘快回去吧,天黑路暗。”
初宁又朝他一笑,这才就着绿裳手中的灯笼亮光往回走,绿裳一脸佩服。姑娘真厉害,居然敢让齐管事送东西。
齐圳把食盒送进去的时候,三兄弟正饿得肚子咕咕叫。
“三位少爷,初宁姑娘刚才送来些吃的,你们先垫垫吧。”
徐立安已经知道为什么会被斥,听到初宁的名字心里就来气。
他不过就是想问问为什么不见他送的玉猫,小丫头不来就算,还告诉他兄长,三叔父也知道。
倒是徐立轩露出笑,神色温柔:“劳烦齐管事了。”
齐圳就把食盒打开,先让三兄弟吃东西。其实也对,吃饱了才有力气跪,三爷应该不会骂他。
徐立安见两位兄长都直接坐在地上就吃点心,咽了咽唾沫。
徐立宇说:“初宁妹妹还是想着我们的,换了别人估计也送不进来,改天谢谢她。”
徐立轩笑着点头,想到那天晚上遇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小姑娘这是报恩来了。
最后,徐立安的骨气抵不过饥饿,沉默着伸手抓了块莲子糕,小口小口的吃着。脑海不知怎么浮现小姑娘笑容明媚的样子。
——其实凶丫头有时也不凶。
算了,自己气个什么劲,她不懂自己对她好,以后不理会她就是。省得还天天被三叔父罚。
兄弟三人就那么跪到月上枝头,才揉着膝盖离开。任氏已经派人在祠堂门口等着,丫鬟见到长房兄弟俩就围上去,让人先到正院吃饭。
徐立宇望着被丫鬟簇围离开的兄弟,再看看自已空空荡荡的身边,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齐圳立在跟前。
他摸了摸鼻子。
他真可怜啊,到头来只有宋家小丫头可怜他送来吃的,他娘亲连个人都没派过来接他。
是亲生的吗?
“......这待遇。”徐立宇仰头长叹,自己一瘸一拐回二房。
齐圳拎着个空食盒回去,把初宁送吃食的事情说了,徐砚正在拿着刻刀刻什么,闻言抬头:“你就送了?”
“姑娘直接塞我手里,三爷,您说我要怎么拒绝。”
徐砚看着牛高马大的男子,神色淡淡:“去吧,明天把食盒还到碧桐院去。”
齐圳没受到责怪,松一口气,出了屋后才反应过来。食盒为什么是还到碧桐院,那是老夫人的院子。
把人打发走,徐砚却是笑了,边笑边摇头。
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大魅力,能把他的管事都指使动。
他笑笑,又埋头继续刻手里的东西,跟上回他刻坏的那个齿轮是一样的。
烛火摇曳,屋里不时响起刻刀削着木头的细小声音,徐砚刻有近半个时辰才停手,把完工的小东西放在眼前来回打量。
应该能用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分隔书房的屏风,里面放有一个琉璃做的四方型大缸,注有水。而琉璃缸的边上,赫然放了一只缩小版的战船。
战船精致无比,不管是船身还是细小的栏杆,都与远航海面的一模一样。
他来到缸前,小心翼翼拆开船的甲板,随后捏着那小齿轮慢慢在甲板下对正位置。听到咔嚓一声,他双眸一亮,不知在哪里拨弄了什么,刚才静止的小船突然就动了。
从船身探出来的木桨摆动,他忙托起船,放到水里,见到它能稳稳前行。快要碰到边界的时候,又把它拿起来,放到尾处,继续看它动。
来回五六次,徐砚知道自己成功了。
只要能按着这个打造,我朝战场在海上航行能力大大提升!
他忍着心里的激动,把船再度取出来,细心用干帕子擦好。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挂在墙上的舆图,目光就那么落在浙江沿海地区,越发坚守自己先前所想。
他要离京,到那里某差职。
***
任家人到徐家借住几日,徐老夫人要待客,第二日就让人去和贺女先生说让小姑娘停课一日。
初宁和徐家姐妹早早就凑到碧桐院,等着任家人前来。
才喝半盏茶,廊下传来脚步声,还有任氏与人热情说笑的声音,任家人来了。
初宁往门口看去,果然见任氏领着位穿着妆花纹褙子的妇人进来,身后跟着两男两女,男的看着都比徐家兄弟年纪大,两位姑娘也是比徐绣云大,应该有十四三岁的样子。
她起身,跟着徐家姐妹一同行礼。
初宁今天穿着淡蓝的一身襦裙,梳着双垂髻,就是平时装扮的样子。但任大夫人却从几个姑娘家中一眼先瞅到她。
心里诧异,难道这就是犯事的宋阁老女儿?
长得还真精致,玉人儿一般。
任大夫人不动声色看了她几眼,想到昨晚小姑子跟自己说徐老夫人偏宠,这模样柔柔弱弱的,看着就是想让宠着。
倒是不怪。
任大夫人收回目光,和坐上的老人见礼,笑容热情。
初宁偷偷打量一行人,任大夫人是个鹅蛋脸,笑起来挺温和的。至于任家兄妹,她倒没多看。
此时任家兄妹四人已朝徐老夫人行了大礼,老人朝自家的小丫头们招手:“快过来见过你们的表哥表姐。有几年不见了,可还记得。”说罢又单独点了初宁的名,“这是你们新来的妹妹。”
初宁这才上前,朝众人行一礼。
任家兄妹对表妹们还是有印象的。见到陌生的初宁,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肌肤雪白杏眸灵动,皆是暗暗惊艳。
小丫头长得真好看。
免不得对她多笑笑。
初宁就站在那里落落大方任他们打量,时不时回于微笑,也不多话,给任家兄妹十分文静的印象。
家里来人,自然是要设宴款待。
任大夫人推不开,只道恭敬不如从命,午间的时候再到老夫人这里吃席面。
在任家兄妹离开前,初宁已经能喊得出他们的名字,准备的礼物也送了出去,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花茶。
都是她自己做的,是份心意。
上回任氏说花茶的时候,她没好意思拿出来分给众人,想做自己捣鼓出来的水果茶,又一直忙着上学。根本没抽出空,就搁置了。
现在送任家姑娘这个,正正好。
任大夫人回去的时候就听到大女儿在说这事:“看不出来她小小年纪,还会制茶,虽然是花茶,听说也挺麻烦的。”
“小孩子捣鼓出来的,也就是个心意吧。”
任大夫人淡淡说了一句,侧头就看到小女儿若有所思望着探进廊下的树枝。她顺口一问:“颐儿看着些路,一会撞到了。”
任澜颐忙应声,乖乖看脚下,心里遗憾早上没有见到大表哥,她前年跟着娘亲回京探亲见过他。这又两年不见。
也不知道大表哥怎么样了。
一会的午宴能见到吗?任澜颐眼底就闪动着期待的光芒。
任家兄妹离开,初宁和徐家姐妹还呆在碧桐院,老夫人正和她们说忠勤伯府一早让人送来请贴,让她们后天去伯府作客。
先前任氏想让徐砚牵线,徐砚当没听见,如今因为初宁,倒算是圆了任氏的心思。
老夫人心情就有些复杂。
怕有些人受了别人的好,还不自知。
小姑娘们就七嘴八舌说要带什么礼物,老夫人笑道:“刚才初宁给你们表姐的花茶就很好,不若下午你们就去朝她讨教,花茶赶不及做,一起做点心也行。心意重才是重要的。”
忠勤伯什么人家,贵重的东西他们家也有,小姑娘间相处,不如这些更显得亲近。
众人受教,就开始缠着初宁七嘴八舌,初宁被问得满头是汗,在午饭前就说得口干灌了三四碗茶。
徐老夫人看着欢快的小姑娘,唇边的笑一直也没有落下。
任大夫人回去换了身衣裳,等小姑子处理完家务事,就再度来到碧桐院,可不敢拖拖拉拉失礼。
老人是长辈,在京城女眷中名声又好,她自然是多敬着。
初宁灌一肚子茶水,免不得跑官房,趁开席前就喊了汐楠往碧桐院后边去。
不想徐家三兄弟就从穿堂过来,碰了个正着。
初宁步子一顿,徐立安已高兴地喊她:“初宁妹妹,要开饭了,往哪去。”
徐立轩就看到小姑娘脸红了红,知道是不方便说,这个地方再往后去就是官房。他忙暗中伸手捅二弟,示意他别问了,然后才和小姑娘说:“我们先过去祖母那儿。”
有人替解围,初宁忙不迭跑走。
徐立安冷着脸看她走开。这凶丫头,居然没有看他一眼!
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还品不清这莫名的心堵从何而起。
初宁却是在想,果然还是徐大哥最好,温柔又细心,体贴极了!徐立安那小霸王,再修炼一百年,也成不了徐大哥那样的人!
对徐立安一时无比嫌弃。
在初宁离开后,兄弟三人却又再见到一个小姑娘,穿着柿子红的裙子,清秀可人。
徐立轩打量几眼,认出来人来,喊道:“颐表妹。”
任澜颐看到少年朗笔挺的身姿,面上还带着柔和的笑,脸就止不住发烫,小小声地回道:“轩表哥。”
“嗯,颐表妹都长成大姑娘了,一别两年,好看得表哥都不敢认了。”徐立宇听到称呼,朝她挤眼打趣。
让任澜颐又高兴又害羞。
她变漂亮了吗,轩表哥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不过让她有些失望的是,她殷殷期盼着能被徐立轩也夸一句,结果只看到他还是刚才那样的笑容,只和兄弟说:“我们快走吧,祖母要等急了。”
然后朝她一拱手,领头越过她走了。
任澜颐站在那里,抿了唇,觉得徐立轩对她似乎有些冷淡,还没有二表哥对她热情。她不安的傻站半会,才往官房去。
不管怎么样,碰到大表哥这就是缘份!
那头,徐立轩转脸就一手拍在二弟头上:“你怎么还大大咧咧的,二表妹虽然和你同年,但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姑娘都开始说亲了,万一叫外人看见,乱传话,二叔父不打断你的腿!”
徐立宇吃一记,不服道:“这不才十三岁,初宁妹妹更没沾亲,也不见大哥你回避!”
这倒说起男女大防来。
“初宁才多大点,瞎说什么!”
徐立宇哼哼两声,也觉得自己没占理,似乎是要避讳着些。
徐立安听着哥哥们的话,猛然想到一件事。凶丫头是个姑娘家,也是要说亲的,虽然是刚退了亲,他怎么心里又不舒服了。
估计也没人敢娶那凶丫头,那就是只母老虎!
初宁和任澜颐就在官房门迎面相遇,她想了想,索性等她一起出来回去。
任澜颐出来后见她在等自己,挺高兴的,亲昵地拉着她手往回走,问着她一些在徐家的日常。
但也还存了小心思,中途插着问了句徐家少爷。
初宁没多想,笑着说:“徐家三位哥哥都挺好,每天都会到老夫人这儿来请安。”
任澜颐就默默记下来。
算一算,她在徐家能住上半个月,她们肯定也会要到老夫人这里请安的,所以她还能常遇到大表哥!
正想着,她察觉到初宁松开她的手,声音甜甜地喊人:“徐三叔,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任澜颐抬头一看,见到一位身如玉树的男子由穿堂过来,穿着青色官袍,眉清目朗。十分英俊有气势。
这人是......徐家三老爷,她表叔父。
任澜颐想着该上前请安,却见到徐砚微笑着摸了摸初宁的头,从袖子拿出来包着什么东西的油纸递过去。
“回府取个东西,正好看到这个,上回你还馋来着,就给你带了。”
初宁打开,发现是冰糖葫芦,笑得杏眸弯弯:“谢徐三叔。”
她低头看红彤彤的果子,结果还看到糖化在油纸上。
徐三叔该不会是放在袖子里捂了一路吧。
徐砚见她表情有异,顺着她视线,一低头,也看到糊了一纸的糖,还有那串变丑了的糖葫芦。
他一阵沉默......
哪里知道,小姑娘居然就那么咬了一口他看着都嫌弃的糖葫芦,被海棠果子酸得直吸气,还拼命忍着朝他露出笑:“很、很甜。”
皱成一团的小脸硬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徐砚怔了怔,旋即心疼又好笑,伸手到她下巴前:“酸就吐出来,下回再买。”
初宁含着嘴里的海棠果子,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真要被自己傻哭了。
吐出来了,不就摆明自己刚才在哄徐三叔!
好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今天的更新,很准时吧!还是粗长章!
徐砚:体会了一把被人哄的感觉。
初宁:以后徐三叔就归我哄了。
徐砚:剧本又拿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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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摘自孟子曰。
第32章
中午的宴会, 徐老夫人让人上了花酿。
任大夫人闻着酒香, 笑吟吟地恭维道:“都说老夫人酿的酒最有滋味, 我今儿算是有口福了。”
徐老夫人笑笑:“那你今儿就吃饱喝足, 酒管有。”
任大夫人嘴甜地应好,一边的任氏却暗中攥了帕子。
她大嫂说的话不假, 可今儿这酒是桃花酒, 老夫人今年去年都只酿了桂花酒,所以这不是出自老人的手。
而她管着府里的事,自然还知道老人酿的桂花酒还有四五坛,却没有拿出来, 只上了采买的桃花酒。
她婆母根本就没真心诚意的好好招待大嫂。
知道事情不简单的任氏心里对婆母又多一分不满,可她只能吃这个憋,总不得自己跟大嫂说这些事,那同样也在落她自己的面子。
婆母一直就看不上她们任家,恐怕当年三叔与郭家的事,还是怪在任家头上。
思及此,任氏差点连笑都挤不出来。
长辈那桌暗中浪涛凶涌,晚辈这儿气氛倒不错。
任家兄弟和徐家兄弟以茶代酒, 长辈不给酒喝,他们也叙旧得高兴。任家两位少爷明年也要少场,读书的话题聊起来, 怎么都说不完。
徐琇云则招呼着两位表姐,颇有长女的样子。初宁上回在安成公主那学到不少东西,知道与人来往学问大着, 就边吃边安静地观察徐琇云的言行举止,发现自己果然还有很多欠缺的。
倒是任家二小姐任澜颐心思不在席面上,总是偷偷看向和兄长说话的徐立轩,偶尔还会看看初宁。
刚才在穿堂遇见徐三表叔,三表叔对这个宋家小姐十分好的样子,她去请安,就只得到淡淡的一个‘嗯’字。
让她对初宁免不得有些好奇。
她记得徐家晚辈,不管男女都不太敢和三表叔说话的。
任澜颐正想着,就听到徐立宇指了手边上的烧四喜丸子喊道:“初宁,你不是爱吃这个?”
初宁刚喝了一口汤,听见喊自己忙抬头,徐立轩停下说话也看过来:“你倒是用喊的,不知道直接给端些过去。”
“没关系的,绿裳有帮我布菜。”
初宁忙摆手,徐立轩已经让丫鬟装了小碟子,袖子一抬,亲自给她递了过来。
其实初宁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可也不好抚了兄弟二人的好意,只好道谢接过。徐立安见兄长对她特别,嘴里啧的一声,继续埋头吃肉。
徐家姐妹对这样的见怪不怪了,任澜颐却是看得一怔。
小小的插曲,众人都不在意,初宁拿着筷子小口小口吃丸子。任澜颐去看她,正好见到她秀气的吃相。
小姑娘微低着头,眉目精致,几缕碎发落在脸颊边,更显得她肌肤莹白。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她心情莫名复杂起来——
徐大表哥亲手给她端吃的。
少女思情,心思总是格外敏感,何况她能感觉到徐立轩对自己淡淡的。虽是彬彬有礼,可就是不亲近那种。
任澜颐本来满心期待再见到表哥,一腔热情,眼下仿佛被兜头波了盆凉水,心里除了难过再没别的。
用过饭,徐琇云心里惦记着早间祖母说的话,索性拉着任家姐妹一同到暮思院去,要看初宁写下来的制花茶法子。
任家姐妹客随主便,在长辈跟前还拘束,当然是自己一处玩来得放松。
“这处原本是三叔父的住处呢,没想到三叔父给了初宁,我们都没正式参观过。”
徐琇怜挺兴奋的,小脑袋一路走一路晃,徐琇莞忙给她扶着:“一会晃晕摔倒,丢人不说,还疼。”
众人被姐妹俩逗得哈哈笑。
午时日晒,初宁直接把众人领到了自己屋里。屋后有颗高过屋顶的大槐树,她睡的这屋子夏日十分凉快。
徐家姐妹看着屋里装饰有些失望。
“怎么都是黑漆家具啊,帘子帐子都是纯色的,太严肃了。”徐琇云说着还压低声音凑在初宁耳边,“跟三叔父一样一样的。”
初宁没忍住,扑哧笑了:“你又败坏三叔父的名声,才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嘛,拿人手短,你这是住人的嘴软。”
“胡说八道。”
初宁就没见过这样比喻的,嗔她一眼。
绿裳和汐楠送来茶水,初宁自己跑去翻箱笼,徐家姐妹上前帮忙。徐琇莞就看到了放在桌前的三层妆奁。
“初宁姐姐,你好多首饰啊。”
那么大的妆奁,她只在娘亲和祖母那里见过。
任家姐妹听着都侧头看过去。她们早听说了初宁是宋阁老女儿的事,如今宋家败落,宋阁老还被逐出宗,她只可怜能地寄人篱下。
那头,初宁已经从箱拢里找出记东西的册子,听到这话很大方地把妆奁打开,给她们看:“没什么东西,就是些簪子和手镯,我年纪小压不住,没敢戴呢。”
这里头混了空心的簪子,东西已经取出来了,她就随手都丢进奁子里。
给人看也没什么。
任家大小姐没忍住好奇,也上前凑热闹,任颐澜见姐姐过去,只能跟着过去。
初宁见大家都围在一块,就自己挤出来,把靠床的空置让给任家姐妹。
徐家姐妹看着三层满满的东西,都要被闪着眼。金的银的,带宝石的,其中居然还有三四件是点翠的。
那可是值百金!
三姐妹看得低叹,又面面相觑,心里共同得到一个结论。
——初宁是个富丫头,太过深藏不露。
任家姐妹也看花了眼,任澜颐抿抿唇,想到自己最好的一副头面是纯金的,免不得羡慕。
她视线下意识去找初宁,正好看到她从床边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然后脱鞋爬到床上去了。
床头上摆了九只精致的玉猫儿,十分可爱,玉质水头极好,又是一套难见的精品。
任澜颐在想,这宋家不是倒霉了吗,听说还抄了家,怎么宋初宁这里全是好东西!
她正想着,终于看清初宁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一支凤衔明珠的金步摇。衔垂着的那颗明珠有指甲盖大小,正被初宁小心翼翼收进床头的锦盒里。
“初宁,你在藏什么。”徐琇云眼尖,初宁合上锦盒,笑着说,“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步摇。”
她见过安成公主后,就十分想念娘亲,夜里睡前都会拿着这步摇,今早放枕头下忘记收起来了。
徐琇云就看到她眸光发暗,想到她早逝的母亲,懊恼自己多嘴。
“我们还是看制茶吧。”徐琇云过意不去,怕勾起她更多的感伤,拉了她下来坐回到圆桌边上去。
那是别人母亲的遗物,众人自然不好再问,那就太过没教养了。
而任澜颐在往回走的时候,还回了几次头看床头上的盒子,皱着眉头回想看到的那个凤凰步摇。
重新坐下,初宁说起制茶的事。任家姐妹才知道她们是要去忠勤伯府作客,又听到她们说起先前公主府里的事,不由得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羡慕。
这些都是她们没接触过的一等一勋贵。
最终徐家姐妹还是决定亲手做点心,至于花茶就用初宁先前制好的,足够办个小茶会,显得也亲近。
晚间,任家人就在客院单独用的晚饭。任澜惠和母亲说起今儿在暮思院所见所闻。
任大夫人听着只是笑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阁老再出事,也还能保留些东西的。宋家小姐没有被连累,未发落为奴,说明皇上对宋阁老还有感情,朝堂的事向来是变幻莫测。”
说着也就止了话题,“和你们说这些,你们现在也不懂。”
任澜惠若有所思,任澜颐抿着唇没说话,心里想明天还能不能遇见徐立轩的事。
***
到了去忠勤伯府那日,初宁和徐家姐妹都早早起梳妆打扮,带好上门的礼物,由丫鬟婆子和护卫陪着出门。
吴馨宜知道她们带了亲手做的糕点和花茶来,高兴得直眯眼笑,让人就在园子假山下边的八角亭设坐。
几个小姑娘说说笑笑,时间过得也快,用午饭前吴馨宜被丫鬟告知,兄长喊她们到湖心庭去用饭。
吴馨宜疑惑,她招待朋友,兄长凑什么热闹。
不想去了那里一看,徐砚居然也在。
穿着一袭月牙白的直裰,腰边挂着块翠玉,双眸含笑,看向她时像拂过湖面的风一样温柔。
“徐三叔。”
小姑娘见着他,总是会甜甜笑着喊他,徐砚朝她招招手,让坐到自己边。
徐家三姐妹缩着脑袋也喊一声‘三叔父’,然后依次坐到初宁身边。
他们三叔父怎么来了,莫名就让人紧张。
初宁却丝毫没有察觉,在听徐三叔问了句玩得高兴吗,不由得暗自猜想。徐三叔是怕她在外边不习惯,特意来看看的吗。
她就抿着唇一直笑,样子有些傻乎乎的。
徐砚知道她是猜到自己来意了,免不得暗中叹气,是不是他太过小心了,总担心她会受到委屈。
若他真是谋事成功,到时可怎么办。
不放心小丫头。
被拉来陪衬的吴怀慎心里此时也不屑嗤笑。徐三爷也有像老母鸡护崽的一天,小姑娘出来作客居然都不放心,还是他家!
这人什么时候那么会操心了。
而此时,徐老夫人也正在家里招待一位不速之客,是拿着安成公主要组织赛龙舟的贴子前来的郭家夫人。
郭家夫人不好意思的谢着老人的招待,敬了老人一杯酒后,说道:“现在朝里因为公主先前的宴请闹得沸沸扬扬,言官日日参本,我也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来问问您老是怎么想的。”
徐老夫人抿了一口酒,视线扫过多年不见的郭家大姑娘,若无其事地说:“我们家也正没主意呢,可不是愁得很。”
心中却在想,郭夫人若真是只问赛龙舟的事,又怎么会把女儿带来。
真正是想讲的,恐怕是当年的事吧。
郭大人的三年丁忧也快到期了,起复之事迫在眉睫。
第33章
三年前, 郭老爷当时是少詹事, 太子近臣, 前途无量。
那个时候又正值科考, 徐砚要下场。不知怎么的,郭老爷居然看上了徐砚, 就先让人在徐大老爷跟前探了探语气。
徐大老爷在大理寺刚升到少卿的位置, 想着郭家确实也算不错,最要紧的是太子身边人。若是弟弟得到这么一个岳家支持,以后入仕更能在朝里站稳脚。
于是徐大老爷就找老母亲商量。
撇去小儿女俩差一辈的事来说,徐老夫人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毕竟小儿子年纪太小, 想要找同辈的也难,同辈的姑娘,哪个不是大他五岁以上。
徐大老爷见母亲心动,就作主请了郭家一家来做客,后来一问,才知道郭老爷和任家有些关系。知道徐砚也是从任大老爷那头儿得的消息。
这样一算,关系更亲近了。
结果,徐砚在被兄长拉着作陪后, 猜到了母亲和兄长是要做什么。他在母亲兄长面前就回绝了此事。
徐老夫人见幼子不心动,左右又是科考重要,就先放了这事。
不知怎么的, 两家想说亲的事居然被人暗中传开。
这本就是没影的事,可这么一传,于郭家姑娘不好, 徐老夫人当时也确实喜欢郭大姑娘。想了想,就把小儿子再喊到跟前。
徐砚再度拒绝,徐大老爷当场就骂他不知好歹,说人正四品家的姑娘怎么就配不上你。并放了狠话,父母之命,感情这样的事处处就好,你二哥不也是这样娶了你二嫂。如今夫妻琴瑟和鸣。
当时徐砚就只问他:“你们当真要娶?”
徐大老爷拿出长兄如父的气势,说:“你就只能娶郭家姑娘了!”
徐砚并没有说什么,一声冷笑,转身就走。
当夜,他揪出在说亲一事上露了口风的那个奴才,喊来府里所有的下人观刑,让齐圳把人割了舌头,再打得血肉模糊。
那年徐砚才还未满十七,行事狠辣,惊了徐家所有人。
徐大老爷险些被他气得要当场昏厥过去,而且他还喊不停齐圳。他这个叛逆的弟弟居然自己在外头养了护卫,让人就守着施刑,徐家护卫只要有人敢冲上前阻止,都被打折了手丢回来。
徐砚首次立威,就震住整个徐家,把徐三爷的威严用人血写了出来。
可是事情到这也没能阻止徐大老爷一意要和郭家结亲的事。
徐大老爷自认这就是为弟弟铺好前路,就两家偷偷拿着生辰八字去合,徐老夫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此时正又缝郭老太爷病逝,郭家怕耽搁自家姑娘,郭老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动徐大老爷,在热孝定下这门亲。
徐砚那头收到消息,直接甩手连试也不要考,藏了起来。
这下急坏了所有的人,好在宋霖出手,把人给丢回考场。徐家所有人都不抱希望,出了这样的事他恐怕也不能考出成绩来,结果人家连过几关,考了个探花郎。
而后,宋霖不知道哪里查出,从徐家那个透出口风的奴才,其实是郭家人给了银子让说出去的。因为那个时候,郭家老太爷已经快支撑不住。
但这事徐砚在打家仆的当天,其实就清楚。那天下狠手,也是给郭家看的,不想郭家比他想得更难缠。
于是,徐砚考完试,仍没跟家里说这事,反倒直接拿着证物登门警告郭家,此亲事他不承认。
可未曾想到,郭大姑娘自打第一眼遇到徐砚,就把人记到了心里。至于郭家,是真没敢往外声张定亲的事。
后来徐老夫人知道这事,还是徐砚自主坦白,徐大老爷才明白自己中了人的计。那个时候郭老爷在丁忧前就把自己人脉悉数转交给他,他已经受了人的好,想翻脸,也舍不得。
委实是被人算得死死的,亲事就那么不清不白拖到现在。
徐老夫人见到郭夫人,回想起郭家不厚道的做法,心里自然不快。
因为此事,险些还让兄弟二人反目成仇,到现在,老三对老大还有任家人都有一股子气,怎么都化解不了。
郭夫人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听出徐老夫人嘴里敷衍,到底没有底气提当年的,只在安成公主一事上打转。
徐老夫人耐心耗尽要打发人离开的时候,正巧初宁几人回来报平安,和郭家母女就撞了个正着。
徐家姐妹是认得母女二人的,只是有几年不见,吃惊得都没收敛好表情。
她们正是因为郭家这亲事,才怕极了三叔父,她们从来不知道总是微笑的三叔父,私底下是如此暴戾的一个人。
郭夫人知道自己不好再呆,不然下回估计就进不了徐家的门,和徐家姐妹寒暄了几句就告辞。
出了徐家的时候,郭夫人和女儿说道:“刚才那个面生的小姑娘就是宋家那个,倒是长得标志。”
郭大姑娘闻言咬了咬唇,她认出来初宁,轻声说:“母亲,我见过徐三爷带那小姑娘上街。”
上回她见到的,果然是徐三爷,身边的就是这个小姑娘没错。
郭夫人微微吃惊,旋即却笑了:“徐三爷性子还是善良的,这不把友人的女儿接到身边照顾着,你不要信外头对他不好的传言。只要我们放低些姿态,徐家也就揭过以前的事了。”
他们不放低姿态也不行,他们老爷要复起,还得徐家在后头帮忙,当年不就是有这打算。
只是最后一步,怎么就叫人察觉到,差点要搞砸。
郭夫人想到这么些年,徐砚都没有说亲,心里又加了些底气。
若不是等他们郭家,徐家三爷都近二十了,还没有过说亲的动静,所以这事还是有希望的。
郭大姑娘听了母亲的话,并没有放轻松,眉头反倒皱得更厉害了。
客人离开后,徐家三姐妹就凑在一起嘀咕,初宁和她们住处不在一条道上,本要单独先走的。结果被拽到一块,听她们说话。
徐琇云说:“我差点要认不出来郭姐姐了,长得更漂亮了。”
“我只记得她一直都很漂亮。”
“可我们不应该喊她三婶娘才对么,她和三叔父定亲了吧。”
徐琇怜最小,听到姐姐们的话,试图纠正。
被拽住的初宁就听得睁大了眼。
她们在说刚才那个漂亮的郭姑娘,是徐三叔的未婚妻子??
徐琇去在此时忙嘘了声:“别瞎说,三叔父听到了,打你一顿!”
一句话,三个小姑娘同时缩脖子。徐琇莞还拉着初宁说:“初宁姐姐,你记住了,今天你谁也没遇着。不要在三叔父面前提起郭姑娘,我们想和你说这个的,你要记住啊。”
初宁被叮嘱得莫名奇妙,只能在三姐妹带着压力的眼神中傻傻点头。
回到暮思院,她一边更衣,一边问绿裳:“为什么不能提徐三叔的亲事啊。”
绿裳被她吓得心里卟通卟通跳,低低地说:“姑娘您不要问,三老爷不喜欢人提起。”
是吗?
初宁在绿裳嘴里也得不到答案,只能放弃,套了半臂窝在床上昏昏欲睡。脑海里都是郭家姑娘漂亮的脸蛋。
徐三叔以后会娶她啊,好像还和徐三叔满相配的,就是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为什么还没有成亲。
小姑娘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模模糊糊睡过去。
徐砚那头当然也得到了郭家上门的消息,脸色阴沉得不成。
吴怀慎今儿不用到宫里当值,就跟着来了徐家打发时间,听到齐圳的禀报,哈哈大笑。
“哎哟,你的小未婚妻都找上门来了,你不是说这亲事不成的吗?”
徐砚一点也不想理会他,自己找了本书看,任他去嘲笑。
吴怀慎是那种向来不会过份的人,笑那么几声也就过了,转而问他:“听说你两天前直接在首辅面前说了陈同济的不好,究竟在打算什么,陈同济似乎和你大哥还有你彻底干上了。”
“说句实话而已,陈同济若是身正,还怕别人说道吗?”
“你真要谋外放?”
吴怀慎到底问了出来,先前他一直没挑明,可今儿不挑明不行了:“你可知道今天有人到陛下那里告你状了,说你在修实录的时候抄写都犯错。”
忠勤伯府担着金吾卫指挥使一职,吴怀慎也常去圣前,打听个消息还是可以的。
徐砚闻言,继续低头看书:“哦。”
“哦?徐嘉珩!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吴怀慎被他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气坏了,激动得站起来吼道,“明年就开新科,后年翰林就得进新人,这个时候你却乱来?你就不怕真把你仍外头了。”
“你不是想明白了,说这后面的话不显得你傻?”
徐砚仍旧云淡风轻,头都没抬。
“你真是!”吴怀慎被他那张嘴一毒,憋了半会都没有说出话,气得就拂袖想走。
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要劝劝,又苦口婆心地说:“你这样,不是让你兄长白费心思,白让你在太子跟前挂上号。一放外,几年不在京城,回来就物是人非了!”
“官场上的事,哪来什么兄弟,太子殿下能看中的也不是我这个人,不过是觉得有些东西能用得上。只要我和二哥一天在京城,我大哥就升不上大理寺卿。不要告诉我,你看不明白。
他们兄弟,就是要给兄长开路的。
吴怀慎诧异地看他,见到他唇角那抹似讥似诮的笑,心里莫名不舒服。
“那当年你逃科举,还找你回来做什么?”
总不能就是为了让弟弟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好友对当年的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砚却也感激他为自己着想,淡淡地笑,举茶相敬:“你只管祝我成功,我志也不在京中,外边有我想做的事。”
不然他拜了师门何用,还不如两袖清风,闲云野鹤的周游。
吴怀慎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端茶,闷闷不乐地说:“只愿你平平安安的。”
徐砚微微一笑,想到太子昨天说的,浙江官员要调整,会想办法将他安插进去。
只要还能为人所用,他就一定安然无恙,就怕他兄长知道了会跳脚。
不过跳脚不跳脚又与他何干。
徐砚眸光微幽,神色渐渐变得漠然。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三问:徐三叔,你要娶郭小姐吗,我和郭小姐谁漂亮,你外放会带我吗?
徐砚:这是送命题,还是加分题?
————————大约三天内就能写到外放了。
第34章
郭家上门的事情很快就在徐府里传开, 大多数知道的人都缩成鹌鹑蛋, 绝口不提, 就怕给自己惹来是非。
任氏今儿跟大嫂回了趟任家, 帮着任大夫人出主意如何修缮。回来听到郭家的事,先是诧异地张了张嘴, 心里一算时间, 明白郭老爷快要起复,郭家又开始走动了。
任氏两姑嫂换过衣裳,坐下闲话。
“安成公主居然还给了守孝的郭家请贴,不怪言官要参她。”
任大夫人却觉得此事有异:“安成公主不该犯这种错误才是, 郭家还有小半年才出孝期。”
“人家是金枝玉叶,行事随心。”
对小姑子这言论,任大夫人没有发表意见,安成公主向来嚣张跋扈,满京城谁人不知。
任氏突然长叹一口气:“你说当年郭家怎么就那么黑心,居然把老爷算计了去,搞得小叔到现对我们都有意见。”
“当年的事,你们也太草率, 不过谁又能想到背后有诈。堂堂四品官员,又是礼部的。”
“家里一堆事情还烦着呢,又来郭家凑热闹, 婆母见着郭家,估计更厌烦我。”
任氏指尖摩挲着茶杯边沿,眸光闪动。任大夫人倒是笑笑:“哪里有那么严重,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怎么会没有!”任氏脸色一变,朝自己的大丫鬟示意,屋里的人就都被带离了。
她这样慎重,任大夫人也被闹得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这是。”
任氏倾着身子,凑前说道:“大嫂你不知道,老夫人已经私下说了几回我不懂事,还说宋家那小丫头,和轩儿挺配!”
一番话差点没把任大夫人说懵,好半会才喃喃道:“不是,你怎么知道你婆母私下说了什么。”
说着,不敢置信看向小姑子,心惊胆颤。
“你、你该不会买通了你婆母身边的人?!”
“我再不防着,我儿就要被人卖了!宋家那丫头,哪里能够给轩哥儿带来什么,婆母怎么就一门心思害人呢!”
任大夫人听小姑子越说越不靠谱,都激动得拔高了声音,忙去捂她的嘴。外头正好响起丫鬟的声音,是任家两位姑娘过来了。
任大夫人警告地睃她一眼:“快住嘴别说了。”
她这小姑子真是太大胆,居然敢在婆母身边做这种手脚。
任氏不满哼了声,朝外头喊:“快将两位表姑娘请进来。”当即也露出笑来,“还是我们家的姑娘出落得大方得体,我瞅着就高兴。”
此话似意有所指,任大夫人听得更加心脏怦怦跳。
小姑子什么意思?
是想要亲上加亲?!
可是她大女儿其实已经私下在说亲,没对外宣扬罢了。
任大夫人索性假装没听懂,觉得此事有待深思。
任氏姐妹俩被请进来,任澜惠神色如常,任澜颐脸色却不太好看,重新梳过的精致妆容都没能遮掩那份异色。
她刚才似乎隐约听到提起大表哥的亲事,而且还出现了宋初宁的名字,这跟宋初宁有什么关系。
任澜颐抿紧唇,心里不断打鼓,不会真是她想的那样吧。轩表哥对宋初宁确实很关心。
***
次日,是初宁铺子重新开张,徐砚说了要带去她看看热闹。
于是一早,初宁就往学堂去。
贺女夫人穿着一袭深色的襦裙,头发一丝不苟梳成圆髻,拿着木瓢正在给茶花浇水。
初宁很不好意思地上前,朝她告假:“先生,实在是对不住,回来后,我会把功课补齐的。”
贺女先生见她忐忑,放下木瓢,柔声说:“没关系,去吧,三老爷昨儿已经跟我说过。只是回来后,你要加倍努力了。”
初宁闻言松一口气。
她知道徐三叔肯定会给告假,可她还是来了这一趟。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为学生,就应该尊师,自己亲自来,才显得尊重。
贺女先生哪里不懂她的小心思,心里确实舒服极了,也发现初宁比刚来徐府的时候更加会待人处事。
小姑娘成长得很快。
初宁别过贺女先生,还未走到月洞门,就瞧见徐砚立在树荫下,皎如玉树临风。
她高高兴兴跑过去。
徐砚见她跑得珠花都歪了,伸手帮忙扶了一下,笑着说:“去给女先生告假了?我们卿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小心思被人一举识破,初宁抿嘴不好意思地笑,可面对夸赞又很高兴。眼里都写满我真的很棒对吗,殷殷地看着徐砚。
徐砚瞅得分明,摇头失笑。
真是个小丫头。
“三叔父。”
两人正准备离开,就听到后边传来声音。徐砚侧头往门洞看去,是他的三个侄儿和任家兄弟。
任家兄弟这些天住在徐立轩院子里,也跟着去上课。
他打量众人一眼,颔首,然后牵着初宁离开。
徐砚在家里总是这副跟谁也不亲近的样子,徐家三兄弟早习惯了,反正他们三叔父就是那高岭之花。
任大少爷不太习惯,摸了摸鼻子:“三表叔还是不太爱说话啊。”
他和徐砚不过差了三岁,却有种差了三十岁的错觉,实在是那人太过内敛冷淡。
徐立轩笑笑,用扇子拍拍他肩头:“也许等我们考上进士,三叔父才会和我们有话题吧。”
任大少爷可惜一叹:“我也想呢,还想着去跟三表叔请教,看来还是别自找没趣了。”
几人说着,拾步往学堂去。
徐立安落在最后,走在花池边,默默回头看了眼初宁纤细的身影。瞧见她侧头抬着脸,笑容甜美和徐砚说什么,眸光灿若花火,夏花都不及她娇丽。
他收回视线,一脚踢飞花池边的小石子,神色郁郁,带着几分着恼。石子正好弹中徐立宇的小腿,回头就朝他额头拍了一巴掌,疼得他直咧嘴,心情更加郁闷了。
***
初宁没有想到铺子重新开张能这般热闹。
她坐在马车上,看到门口有不少轿子,四五辆马车沿街而停,一眼望去都是非富即贵的气派。
“这些人都是冲着铺子开张来的吗?”
初宁有些不可思议,徐砚对上她带着兴奋的小脸,缓缓点头:“应该也是等着买香料的。”
真的吗?
他们不过是新铺子,为什么会都聚在跟前要买香料,京城出名的香料铺子那么多,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们这里热闹。
初宁正想着,外头鞭炮突然炸响,吓得她一缩脖子。一双大手就绕了前来,帮她捂住耳朵。
她抬头,对上徐砚带笑的眼眸,见到他嘴巴还动了动。可她被捂着耳朵,什么也没听见。
被他这么捂着,眼前光线微暗。她看到他宽大的袖袍锁边绣纹精致,离得这么近,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只有靠近才会出现的清雅香味。
上次撞到他时闻到过,仿佛带着徐老夫人屋里安神香那种效果,能让人心境宁和。
她眨眨眼,此时眼前就又亮了起来。徐砚松开捂着她耳朵的手,低头一看,小姑娘长睫微颤,落在上面的阳光似水般滑动。
小丫头在想什么呢,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
“下去看看?”
鞭炮声后,铺子正式招待客人,喧闹的说话已透过车壁传入两人耳中。
初宁点点头。
刚才那瞬间,她居然莫名想到了郭家大姑娘,以后会亲近徐三叔的人,能常常闻那种让人安心香味的人。
被稳稳扶着下了马车后,初宁终于看到摘掉红布的匾额,上面书着‘如是斋’三个大字。
“如是斋......”她盯着喃喃念了两遍,猛然看向徐砚,“徐三叔,这挂着如是斋的名字!”
这是京里极有名的一家店!
她上街少,也听过这大名鼎鼎的店。
徐砚见她惊讶得大张着嘴,不由得好笑,弯下腰指向店名下的小小三个字:“以后,这里就是如是斋第二家分铺,货源由他们提供。”
初宁越听越吃惊,想到如是斋一香难求,那些勋贵上百两上百两的砸钱都可能买不到,那......她这铺子是不是要日入斗金?
“徐三叔您和如是斋的东家有交情吗?”
不然怎么能说动让她一个小姑娘的铺子,顶上别人的金招牌。
徐砚沉默了片刻,说道:“算是吧,而且红利分成你这里会吃亏,除去成本三七。”
他先前就想过小姑娘会问,这样回答应该比较合理。
剩下的那七成利,他就先给她攒着,等出嫁时再告诉她好了。是怕小姑娘傻乎乎的,被人套了话。
财不露白,三成利应该够她平时花销的。
齐圳就在身后听着自家爷信口胡诌,还三七分利,他们爷都快要把自己倒贴进去了。
铺子里设有雅间,身份尊贵的都被请了进去,现在挤着的多为看热闹的普通百姓,即便不买也算凑个人气。
可是这么一凑,初宁就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徐砚也怕人冲撞她,低头在她耳边说:“看来我们只能走后院了。”
小姑娘自然同意,刚要跟着往巷子里走,就听到街上有高声喊回避的声音。竟是安成公主的仪仗。
街上的百姓已经退避到一边,徐砚把小姑娘往身后拉了拉,不想安成公主的仪驾居然稳稳停在如是斋门口。
掌柜的听到动静从店里出来,恭敬跪在地上迎接,百姓见到公主凤驾,也不敢看热闹了纷纷跪地。
安成公主一眼就瞅见半个身子藏在徐砚身后的初宁,唇角一扬,露出亲昵地笑来:“初宁正好在这,不请我进去看看?”
一句话就点出了初宁是铺子主人的身份,小姑娘诧异,徐砚眉头亦微不可见地蹙起。
安成公主怎么知道小姑娘私产的。
“正好也有消息告诉徐大人,有关川蜀地的。”
安成公主小声点破初宁之后,又朝徐砚淡淡一笑,却让徐砚极少的变了变脸色。
能关川蜀地的,又是和他相关的,唯独有一人——
宋霖!!
第35章
安成公主大驾光临, 初宁想到闹哄哄的铺子, 想要清场。安成公主笑道:“掌柜的, 给我准备个清静的地方就成, 不要劳师动众,省得又有人要说本公主仗势欺人了。”
她一番话说得掌柜大汗淋淋, 初宁忙朝他示意, 眼神瞟向后院。掌柜会意,便引着众人往里去。
雅间的客人已听说安成公主来到,还想出来见礼,却只看到她绣凤纹的裙角, 消失在穿往后院的廊道拐角。
卫国公夫人今儿巧了也来凑热闹,带着女儿急巴巴出来,结果听闻安成公主遇上宋家姑娘,带着人往后院去了。
莫大姑娘听到初宁的名字就想翻白眼,心想怎么又有她,真是走哪里都能遇上。自打上次在公主府两人呛一架,她就很讨厌这个宋初宁。
后院里头,安成公主被请进小小的厅堂上座, 掌柜的要去准备茶水。初宁想了想,跟着掌柜到不远的茶房去。
安成公主既然知道这铺子是她的,她也该拿个招待贵客的样来, 茶点还是她亲自准备的好。
不想这倒是给了厅堂里的两人说话空隙。
“小丫头倒是无心插柳。”安成公主优雅的笑。
徐砚心中装着宋霖的事,单刀直入地问:“殿下方才所言,是宋兄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利索, 安成公主也不拘小节,说道:“确实。”
“我收到密信,有人在宋霖饭食中下药。每次都是很小的分量,虽不能即刻致死,可不等他走到地方,就支撑不住要暴毙而亡。”
徐砚闻言拳头当即攥得紧紧的,不是有太子的人跟着,怎么还能让人在饭食中做手脚。
安成公主像是在解惑,紧接着就说:“太子的人里出了问题,从上回贪墨军饷一事就露出端倪。所以宋霖真是一点也不惜命啊。”
就是拿着自己在做靶子。
徐砚心中一凛,想到宋霖留给小姑娘的那几份帐目。
难道是要用在这个时机上?
他惊疑不定,朝安成公主一拱手说:“殿下,宋兄是否已经服用过饭食。”
安成公主凤眸微挑:“你倒是了解他,所以我想来和你说,若有后手,这就是机会了。”
此话一落,徐砚脸色再度变了变。
他从没想到安成公主一个女子,居然有那么强的洞察能力。
宋霖有异样,她当下就察觉出来是在布控局面,知道宋霖应该是在将计就计。
“谢殿下告知。”
徐砚敛敛神,站起身,朝安成公主一礼。
“你倒不必谢我,即便没有我,太子那里晚个一两天就能得到消息。宋霖顶多是多吃点苦,事情还是会按他算的走。”
“我只是不忍初宁担心。”
安成公主并不受这一声谢,一脸无所谓。徐砚甚至觉得,安成公主是不屑这一声谢,或者说,她来找他的本意就不是为宋霖,而是......为了初宁。
想到这,徐砚更加理不明白安成公主对宋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态度,根本不是传言那种爱而不得生恨或余情未了。
实在是让人觉得诡异。
初宁此时捧着茶点回来,小心翼翼给安成公主奉茶。
两人心照不宣打住话题。
徐砚坐着沉思要怎么配合宋霖行事,这事关宋霖能否平反。
安成公主那头细声问初宁这几天的情况,见小姑娘说话时总是带笑,明白她确实在徐家过得不错。
了解到初宁近况一切都好,安成公主也不多久留,说让她记得去看龙舟比赛。
简简单单的话,里头却又藏着信息,徐砚听明白了。安成公主要组织塞龙舟这事已定,恐怕是要经陛下金口来宣布。
初宁送走了安成公主,没再折回铺子,而是和徐砚登上马车。
徐砚扫一眼外头的喧闹,说:“真的不看看今天生意如何?”
小姑娘摇摇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似是不安地说:“上回潘家闹事,好像大家都知道这铺子是我的了。”
她觉得有些打眼。
徐砚见她居然是在担心这个,不由得好笑:“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这事被陈同济压了下去,知道真相的人恐怕不多。”
那安成公主呢?初宁思索着,她觉得安成公主是一早就知道这铺面是自己的,而不是从陈家或潘家那里知道的。
是她娘亲告诉的吗?
不过初宁也只是纠结片刻,想到更重要地事:“徐三叔,殿下最后一句话,我是不是可以说给老夫人听?殿下的请贴,老夫人还没下决定吧。”
三个儿子都在朝中,老人家自然是谨慎。
徐砚本想着一会告诉她这点,让她去给老母亲提个醒,安成公主透口风,也应该是想给小姑娘拿去做人情的。不想小姑娘聪慧,自己就猜透这话里暗意。
他笑着,由衷地夸赞道:“自然可以,我们卿卿真聪明。”
初宁当即抿了唇笑,笑得无忧无虑。
徐砚默默看着,又想到宋霖把自己做在局里的事,心中暗暗叹气。
可千万别出事!
将初宁送回府,本来沐休的徐砚又穿上官服,回了翰林院假装忙碌,暗中给太子递去求见的消息。
下午,太子就找了个借口让他到东宫,打着侍讲的名义,一直将人留到宫门快落锁时分。
徐砚从宫里出来也没有回府,再去了家不起眼的茶舍,临近宵禁才带着疲惫回府。
给宋霖下毒的人其实很好寻根源,肯定是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的三皇子一党,但太子却说,现在还不是能一举扳倒三皇子的时候。
所以宋霖这事,恐怕还得拖。
徐砚回到院子后,翻出收起来的帐册,细细再看一遍,越看心间越急躁。
不管能不能扳倒三皇子,他得必须让宋霖安全!
徐砚想到能将东西越过太子递到皇帝跟前的人,又让皇帝信任,那就唯有安成公主。
可是安成公主是支持太子的人,太子不愿意打草惊蛇,安成公主会帮他递这份东西吗?
徐砚沉思,最终想到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宋霖既然能算到三皇子的人会对他动手,那么,他也该算得到现在不是真正对付三皇子的时候。
那这份帐册......徐砚盯着手上的东西,或许,宋霖是想让他看明白局势,选择走另外一条路!
想到宋霖一路去川地还路途遥远,只要耽搁一天时间,恐生变化。他当机立断,喊来齐圳,从帐册里头抽了份不算至关紧要的,递过去吩咐道:“把这东西想办法交到陈同济手里!”
齐圳接看了眼,惊得手一抖:“三爷,这东西!”
“送过去,要快!然后让人关注陈同济的行踪,他绝对会和三皇子联系。”
上回陈同济去牢里探望,恐怕就是跟宋霖要这些东西。宋霖没给,也没告诉他东西在哪里,应该是牢里有三皇子的人,最大可能就是那个带他们进去的缇骑!
宋霖知道自己在被监视着,太子用的人被策反,所以才在牢里一句未和他提陈同济去做什么。
这个帐册既然现在掰不倒三皇子,那就是用来让三皇子投鼠忌器用的。
只要把这帐送到三皇子跟前,就能起到震慑做用,让三皇子知道此时动不得宋霖,不然就是鱼死网破。
一个罪臣的命,和皇子的地位相比,三皇子再觉得憋屈,也不会愿意节外生枝。因为他现在还拼不起,不然也不会想让宋霖死得无声无息。
宋霖的性命,暂时无忧了!
齐圳极少见到他如此焦急与郑重,知道事关紧急,立刻把东西收好,暗中出府。他轻身功夫极好,此事,也只能由他来亲自去做。
徐砚自人离开后,就坐在桌案前等消息,直到天明才等到齐圳回来,见到他点点头才算是彻底放松。
本在家中好眠的陈同济,半夜被一记冷镖钉到床头惊醒,看到东西,软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次日一早,如同徐砚算的,果然派人暗中去联系三皇子。
***
在初宁转达安成公主的提醒后,徐老夫人便派人到公主府,询问组织龙舟的事宜。明德帝于当天就宣布了端午会在护城河赛龙舟的事,并点名由安成公主领头,组织队伍一事,其它事情由礼部督办。
这无疑是赤|裸|裸打了先前上窜下跳的言官脸面,可每年端午赛龙舟是常事,言官们就都吃了哑药,只能肿着脸再挑别的事。
此事落在陈同济耳朵里,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了。
参安成公主是他暗中示意,意在打击报复。不想明德帝护妹妹到如此境地,找了个让所有人都无法再说三道四的办法解决,最重要的,他收到那页帐。
他思来想去,决定什么气都不要出了,先安然度过些日子,再想办法探宋霖究竟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了谁!
初宁在内宅,远离朝堂争斗,并不知外头已风起云涌,但她却发现任家的二姑娘任澜颐行为举止越来越奇怪了。
这日才刚下学,那任澜颐就又跑到她院子来,看那样子是要在她儿继续蹭午饭了。
初宁吩咐汐楠让厨房加菜的时候,偷偷回头瞥她几眼,心想,难道她这里饭菜特别香?可她心疼每回加菜,都得多给厨房的银子啊。
她和徐三叔还欠着如是斋的货款呢!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吃我的,总有一天让你全吐出来!
第36章
京城下了一场雨, 天气越发闷热, 端午之期临近, 家家户户都泡起江米准备包粽子。
初宁这几天一到中午就会心慌, 生怕再一回到院子,就见着来蹭饭的任澜颐。
吃吃喝喝, 她心疼银子那么一会也就过去了, 问题归根在于她面对任澜颐总会找不到话题。四眼无声相对,或是突然话止寂静,简直尴尬。
但今日中午下学堂,任家姐妹都等在碧草堂外, 是邀请徐家姐妹和初宁到客院去用饭。
说是任大夫人特意为众人准备了席面,让小姑娘们聚聚,端午之前他们就要回任家去。
初宁听完就差双手合十,要喊菩萨保佑了。
众人便把书袋给丫鬟带回去,跟着徐家姐妹去吃席面。
任澜颐脸上堆着笑,凑前到初宁跟前,问她:“初宁妹妹准备做哪几色的百索。”
百索是长命缕的别称,每缝端午都会编织佩戴, 有避灾除病、佑康益寿的寓意。往往是亲人相赠或晚辈赠于长辈。
初宁心里也没个数,只道:“晚些回去看看,挑着配, 也不就非用哪几色。”
任澜颐眸光闪烁,觉得她这回答是在敷衍。可不问清楚,又怕到时和她撞了, 便说:“那晚间我去你那儿,和你一块做好了。”
走路的初宁脚步明显就乱了节奏,强挤出笑来说:“好。”
反正也没几天相处,她且再忍忍,尴尬那么一会也就过去了。
到了客院,初宁看到任家和徐家兄弟也在,看来今天就是特意让他们表兄妹准备的。她应该是顺带的那个。
徐立安见到初宁纤细的身影,双眼一亮,嘴角不自觉就先翘起来,甚至想喊她一声。可在小姑娘漠然和自己福一礼后,他声音就梗在喉咙里。
凶丫头,对着所有人笑,唯独对他冷着脸。
那他也不必要去贴她的冷脸!
小少年暗哼一声,别过头,随便找话题和任家表哥说话。
任大夫人准备席面,自然也把小姑子请来,不过两位长辈到屋里用,把小厅让出来给小辈们相聚。
小厅里传出笑声阵阵,任氏想到初宁也在,心里总不是滋味。不时伸头张望。
任大夫人好笑:“你紧张什么,大家都在的。”
任氏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其它的:“吃菜吃菜,大嫂可许多年没请客了。”
屋里气氛登时变好,任大夫人频频向她敬酒,说这些日子实在打扰云云。正说着,外头传来几声惊呼。
初宁的裙子被汤泼了。
她也没看清手边的汤怎么就倾下来,想避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烫着了吗?”
众人都吓得围上前,徐立轩当即抽了帕子蹲在她身前,是汐楠眼明手快,不动声色把帕子接过来。给自家姑娘擦裙子上的汤水。
徐立轩这才反应过来,这到底不是自家妹妹。
他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站到边上,一侧头,看见两位长辈也从屋里出来。他母亲正瞅着初宁,神色微冷。
徐立轩愣了愣,直接初宁提出回院子换衣裳,才回过神来。
——他母亲似乎对初宁不太喜欢。
而一边的任澜颐,早暗中把帕子都要绞成麻花。
轩表哥怎么可以去帮她擦裙子。
初宁一来一回,再坐下时众人都吃得差不多,她草草再喝一碗汤也就搁下碗。徐家姐妹正听任澜颐说什么,眼里都是羡慕。
她就听到徐琇莞问:“可以看一看吗,和舅母说说,借我们开开眼界啊。”
任大少爷笑道:“看一看又没什么,你们自去找母亲就是。”
于是,初宁懵懵地跟在几人身后,等见到东西时,才明白这究竟是看什么来了。
是一支衔着珍珠的凤首步摇。
初宁见着那精致的步摇时,心里是震惊的,这和她娘亲留下的是一模一样的!
怎么任大夫人也有一支呢。
她站在最外边,听任大夫人说这步摇的来历。
“太后娘娘赐给老夫人后,老夫人便一直收着。虽是太后娘娘特赐,可规制在那,不是大场合也不敢时常佩戴。后来就把这步传给了我,准备就那么从任家长媳,代代传下去。”
初宁听完后,眼底藏着疑惑。
难道这步摇还是一对不成?任家的是太后赐的,那她家的呢?
父亲也没有说过来历。
回到院子,初宁煎熬地陪着任澜颐编了四五条百索,总算把人给送走了。在沐浴的时候问汐楠知不知道她那支凤首步摇的来历,汐楠直摇头。
她心里对步摇的来历更好奇了。
***
徐砚这几日天都在暗中忙宋霖的事,早出晚归,今日还在宫门‘巧遇’到三皇子,对方十分亲和地和他寒暄几句。
重要的话并没有,可这足于让徐砚心生警惕,知道三皇子是因为陈同济送的帐页,想试探自己。
他倒是不怕,只是应付得有些不耐烦,加之对太子这几日的不作为心寒。
再怎么说,宋霖都是为了保太子,才落到如今被人欺的地步。
不想当夜,宫里就再度出事,太子居然在深宫中遇刺。
一剑刺在胸膛,好在是护驾及时,太子才没有受到致命伤。
明德帝震怒,彻查禁卫和东宫三卫。
徐砚知道这事是上回来找过他的陆允行深夜前来,第一时间把这事情告知。
“徐大人,殿下说他能做的唯有拼一回祸引东水。殿下只和你说浙江人员要有调动,却没告诉你是为何有调动。”
“工部都水司在浙江的分司其实也牵在贪墨军饷一事中,是在宋大人离京后有人给陛下再上了密折,此事再指太子和二皇子。有了前面的事,陛下派锦衣卫暗查,殿下一直在等这个结果。”
“今早,殿下知道他派去浙江分司的人心力不定,色字误事,被人引诱着做下错事。最后为自保,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徐砚听到这里,背后已是冷汗淋淋:“所以这事殿下必受牵连!”
“对,殿下知道此事只要事发,必不是能简单善后。所以殿下说,现在扳不倒三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后手在此,殿下只愿能利用此事把你还是安插到工司的都水司,派往浙江。”
陆允行继续说道。
“殿下说,徐大人现在在朝中还不如在外边,如若能为国抵制倭寇一事上立上功劳,那也算全了徐大人对殿下的一片心。”
该说的话都说完,陆允行一拱手:“我这就先走了。”
陆允行来去匆忙,徐砚在人离开后,站在院子里的翠竹前良久。
夜深风凉,遥望天边,乌云聚拢。团团层层的,像天空中的庞然巨兽,随时要扑到大地,将一切都吞并。
徐砚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指尖都是凉的。
逼得太子自导自演一场来博取皇帝的同情,皇子们间的暗涌远比他看的还要更可怕,宋霖是不是知道太子还得再遭算计。
那份帐册,最终就只能有一点点牵制的做用。
徐砚一夜无眠,次日到了翰林院,得知明德帝今日休朝,外边都传太子重伤一夜未醒。
再有是锦衣卫里头,揪出了几方牛鬼蛇神,其中连皇子都脱不干系。这让明德帝更为震怒。
那可是天子亲卫,锦衣卫指挥使因为此事,险些被夺职。
明白这里头有太子计划的徐砚知道,太子是在铤而走险,挑拨锦衣卫里的争斗。
谁人不知,锦衣卫正使和副使,一直都为功争得你死我活。皇帝却最喜欢看他们为自己争风,这样可以保证两人都是一心忠君。
所以锦衣卫里头,现在也乱了,而太子要的就是一团乱,寻求最终脱罪的办法。
宫里的惊变也让大臣们个个心里惶惶,三皇子被毫无预兆反手摆一道,打乱了所有计划,恨得直咬牙。却真的心生忌惮,不敢再有异动,跟陈同济一样,都缩着尾巴等这混水变清。
浙江水都司事发,就要拿官员回京问罪,空缺要及时填补。
明德帝在忙得头大如斗的时候,还得斟酌再派去的官员,有人暗中给首辅递了份战船的图纸,那人正是翰林院的杜和光。
徐砚知道太子给的机会已来临,当即找了杜和光,把自己画的图纸给他,让他转呈首辅。
他知道闫首辅必定会转呈皇帝,因为工部是他死对头张阁老的地盘,闫首辅要安插自己的人。
先前推举他,也是因为此,不过他只得才名,资历浅才没能成功。
如今他呈了图纸,再有太子派人在后边推波助澜,这差缺便跑不了!
徐砚为自己又奔波两日,运筹帷幄,只待最后尘埃落定。
***
眼看还有两天就端午了,初宁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算居然有六七天没见到徐砚。
她看着框里的百索,取过一条放进荷包里,其它的让绿裳和汐楠拿着,给徐府各房送去。
她借住徐家,徐家长辈都待她十分好,心中感激,惟愿他们安康。
任氏得到百索,面上笑着,转头就叫丫鬟收起来。不要说戴着,连挂在帐上都不想。
余氏那头却上了茶点,拉着她说了好大会话才放人离开。初宁想着老人的一会请安再给,徐家晚辈也都会到碧桐院,就决定先到碧桐院去。
走在小道上的时候,正瞧遇见徐立轩的小厮。
绿裳顺口喊他一句,听到他说今儿少爷们都不会到碧桐院请安,因为先生给他们额外的功课,明天要考。
初宁一想,就把要给徐家三位少爷的百索都让他转交。
小厮笑着接过,嘴甜得很:“小的一定会转交的,还会告诉少爷们,这是姑娘的心意。”
逗得初宁直笑。
可是当晚,初宁把所有人的百索都送出去了,唯独还是没有见着徐砚。
她只好想着,明天早点起,趁他出府前再把人堵一回。
做了决定,小姑娘就早早歇下。徐老夫人得了初宁送的百索,心里高兴,晚间就叫林妈妈挂到帐上。
哪知,林妈妈这头还没挂上,外边有小丫鬟紧张跑过来:“老夫人,大少爷过来了,很着急说要见您。”
徐老夫人一看更漏,近二更天了,大孙子怎么还往内院跑。
她披了衣赏,正要出内室,徐立轩已经规矩都顾不上,冲进来直接就跪倒在老人脚边:“祖母,您得劝着些我母亲,她要把四顺给发卖了!”
老人惊疑不定:“四顺?你的那个小厮?!”
第37章
碧桐院厅堂烛火昏黄。
徐老夫人坐在摇曳的烛火下, 听完来龙去脉, 一张脸铁青:“不知所谓!”
她巴掌重重一拍桌案, 吓得林妈妈眉头都跟着跳了跳。
坐在她下手的徐立轩神色黯然, 声音都哑了几分:“是孙儿给宋家妹妹惹麻烦了,可母亲并不听解释, 宋家妹妹送百索, 也并不是只给的孙儿。”
怎么就成了四顺包藏祸心,挑唆他和宋初宁私相授受,他母亲生气到要发卖了人。
这传出去,初宁的名声便都毁了。
徐老夫人就是气这个。
孙儿想不明白, 可她看得透透的,任氏这是借题发挥,就是想让小姑娘难看。而且是要断了小姑娘所有念头。
一个私相授受传出去,年纪再小,小姑娘也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任氏就有借口让兄弟远离小姑娘!
可好好的,任氏能做这种阴损手段。不想让兄弟俩见到小姑娘,和她说一声免了问安就是,毁人清誉, 这是要逼死人吗?!
徐老夫人再也坐不下去,带着徐立轩赶到正院。
徐大老爷还没有回来,正院里鸦雀无声, 四顺被堵了嘴,正要被人拖走。
“做什么!”老人手中杵着的拐仗就重重敲在地上。
厉声一喝,惊得满院人都不敢抬头。
气头上的任氏听到婆母的声音, 心头急跳,走出屋一看,见到长子居然就站在老人身边。此时已经给自己小厮解绳子,更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长子居然搬婆母来当救兵?!
“你把人先带回去。”徐老夫人看了眼长孙,径直进屋,进屋前吩咐林妈妈,“记好今晚这院子里都谁!”
任氏听到这话,心中一凛,抬头就对上婆母凌厉的视线。
她十分不安。
徐老夫人已经坐下,不等任氏开口便再度厉喝一声:“给我跪下!”
任氏被喝得一哆嗦。
从她进了徐家的门,就没见过婆母这样厉声厉色过。
“母亲,您......”
“跪下!”
老人再度冷声,任氏再不情不愿,也只能跪下。
她膝盖磕在地砖上,夏日裙单薄,又疼又觉得阴冷。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婆母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冰凌一般直刺在她身上。
“你在想什么,我知道。可你身为妇人,居然做出敢毁人姑娘清誉的事,心肠居然如此狠毒,却是叫我齿寒。”
任氏被说得脸色一变,想要辩驳。徐老夫人一抬手,阻止她道:“这么些年来,你都觉得我苛待你,不满意,可你何曾做个一件令我满意的事。当年你用了什么手段让老大先遇上你,你当我不知?”
“我不说透,是想着老大喜欢你,那就算了,只要这个家安稳就好。我不求你把当母亲敬重,却没想到你防我如防外贼。”
“任氏!你当年有违良心,就总觉得别人会和你一样,会用尽手段依附上去,你真是魔怔了!”
“老夫人!!”任氏睁大眼,脸色惨白如此,没想到婆母会一点脸面都没给她留,直接揭出当年的事。
她喊一声,是愤怒,是哀求。怎么嫁到徐家的事,是她藏在心里最不可告人秘密。
徐老夫人却没理会她的哀求,继续说道:“初宁丫头才十一岁,你却过度去猜忌,险些就要害了人姑娘的清誉。今日你发卖四顺的事传出去,明日我徐家手上就会多一条人命,你要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你以已心去推人,却不知道天底下最龌龊的是自己!我今儿就放话在这里,如若让我听见府里传一句初宁丫头与轩哥儿的闲话,我就把事情当是你宣扬的,轩哥儿就必须给我娶初宁丫头!”
姜是老的辣,徐老夫人知道如何掐人要害。
任氏最害怕什么,偏就让她害怕到绝望,只有这样,任氏才不敢再出乱子。
说落,徐老夫人也不管任氏像昏厥一样瘫软在地上,越过她拂袖离去。
戚妈妈进来见到自家夫人软在地上,手一探,进气多出气少,吓得不断去掐人中。好大会,才见任氏幽幽喘一口气,终于清醒。
任氏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声嘶力竭地朝门口喊:“老夫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轩哥儿!”
这把戚妈妈吓得忙捂了她的嘴。
徐大老爷回来的时候,被老母亲的人直接堵着,带去碧桐院,听过事情经过后也出了一身冷汗。
经过这夜,长房的下人都如同被人拔了舌头,非必要绝不说话。全因徐大老爷发话,听到任何嚼舌根的话,他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躲过去。
初宁那里一夜好觉,早早起身,真的堵徐砚去了。
不过她在结庐居门口等小半时辰,都没有见到徐砚的身影,不由得奇怪。
难道徐三叔更早就出府了?
汐楠见她等得着急,也觉得事情不太对,就自告奋勇的去敲门。
门后很快有人应是,吱呀一拉开,是齐圳。
齐圳见着汐楠,先是愣了愣,再往她身后一看,见到小姑娘正殷殷望着自己。
“齐管事,徐三叔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
徐砚得知小姑娘要堵自己,结果傻乎乎在外头白站了小半时辰,他对上初宁又羞又恼的眼神时,没忍住靠着椅子哈哈大笑。
“你怎么也不知道早派人敲门?”
初宁见他居然还笑,一肚子委屈。
她哪里知道他今天会在家!
她抿着唇不说话,眼神幽怨极了。
徐砚被她这么一盯,感觉自己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忙止住笑,抱歉道:“用过早饭没有,徐三叔请你吃早饭,给你赔礼好不好。”
初宁却是站了起来,从荷包里掏出百索,搁在桌案上:“给您的,我要去上学了!”
说罢,转身就提着裙子跑走了,连徐砚喊她都没停下来。
徐砚望着小姑娘消失的背影,回想她刚才气得鼓起来的腮梆子,难得呆在原地。
他把人小姑娘真的气着了。
他皱了皱剑眉,伸手取过百索,看着五彩丝线被她灵巧编织成绳,心里懊恼已经来不及。
小姑娘好意送来东西,站了那么久,可能晨露未散就在那儿了。他脑海里就浮现微凉的晨风中,小姑娘被吹得瑟缩又心急的小模样,心头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有刺疼感。
又忆起她甜甜朝自己说,我相信徐三叔,徐三叔不是外人的那幕,猛然一拍额头。
他刚才怎么不知道哄小姑娘,居然还笑话她。
蠢透了。
徐砚就人生中第一回 ,琢磨要怎么哄女孩子才能让对方消气。
直到眼看着到初宁中午下课的时间,他才匆忙往内院去,把看到自己还瞪眼的小姑娘接回自己院子:“徐三叔给你赔礼,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菜,不要生气了。”
初宁抿抿唇,没有说话。
其实她也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太丢人,才会丢下东西就跑。然后面皮薄,不好意思见到他,结果他就巴巴来接她,让她急得直瞪眼。
现在徐三叔还那么温柔哄她,她更不好意思了。
可徐砚见她不说话,误以为她气狠了,弯着腰再细声问:“卿卿不生气了,是徐三叔不对......”
他每说一句,温柔又真诚,初宁脸上就越发滚烫,最后一把捂了脸哀求道:“徐三叔您不要再说了,我没有生你的气!就是觉得自己犯傻,不好意思见你!”
还绞尽脑汁想怎么哄人的徐砚霎时僵在当场,过了好大会,视线才对上正从手指缝偷偷看自己的小姑娘。
想笑,最终还是忍到快内伤都没敢笑。
小姑娘没有生气,居然是在害羞。她的性子,真是再温柔不过,竟还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心疼。
明明也受委屈了不是。
徐砚摸了摸她发顶,把她的手拉开,凝视着她澄清的双眸,说:“卿卿,在徐三叔跟前,委屈了你就闹脾气。你说过的,徐三叔不是外人。”
初宁不太懂他突如其来的感伤,小心翼翼看着他说:“那......您忘记今早的事。”
守在门口的齐圳就听到自家三爷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如夏日的晴空一样美好。他默默抬头看了眼天空,心里嘀咕着,三爷笑成这样,真是要见鬼了。
***
任氏昨天被婆母字字诛心,又被丈夫说了一通,这回是她不懂事,险些犯了大错。又怒又臊,气急之下,真的病倒了。
任大夫人本来今日就要离开徐家,本要让小姑子跟着自己去请辞的,结果到长房一看,小姑子在歪倒在床,病得唇都没了血色。
这可没把任大夫人吓得也要坐倒,心疼地上前嘘寒问暖。可是任氏却病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最终是戚妈妈拉了任大夫人到边上,把昨晚的事情说明白。
任大夫人是任家人,戚妈妈自然想要她给自家夫人撑腰的,昨晚徐老夫人实在是太骇人了。
跟着前来的任家姐妹担心姑母,见长辈要避到一边说话,心里好奇。就偷偷在听墙角,任澜颐正好听到一句老夫人说要大少爷必须娶了宋家姑娘。
一句话,让她脑袋嗡的一声,眼前都有些发黑。
轩表哥真要娶宋初宁??
在任大夫人一脸忐忑带着她去给老夫人辞行的时候,任澜颐整个人都还是懵的。直到老人派人去把徐家姐妹喊来和他们告别,连在结庐居的初宁也被喊来,她才恍惚回神。
任澜颐盯着笑容甜美,气质如蔚蓝长空澄清柔和的初宁,心底有个声音在咆哮,怎么能叫轩表哥娶宋初宁。
“——初宁妹妹,我忘记把要给你的东西带过来了,你跟我回去取一下好不好。”
初宁正跟任澜惠话别,突然听到这一么句,抬眸看过去。她就对上了任澜颐带着笑的双眼,在任澜颐紧张又期待的注视下,迟疑着点了点头。
第38章
初宁以为任澜颐是要给她什么特别的礼物。到了客院, 她被请到小厅坐着, 任澜颐却一头钻进东厢, 半天没出来。
小厅里放着好几口箱笼, 其中一口被用红绸布遮挡着,一看就知里头东西贵重, 特意区分的。但箱笼都还未上锁。
初宁坐了会, 看着手中茶杯热气袅袅上升,精致的眉眼被水雾氤氲,模糊了她略带慎重的表情。
任家仆妇在别处忙碌,这又有贵重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太好。
她把茶杯搁下,站了起来,没有犹豫往外走。
任澜颐倒是回来了,手里拿了个红色的小锦盒:“让初宁妹妹等久了,这给你留个念想。”
锦盒被塞到初宁手中。
“快打开来看看。”任澜颐催促一声。
初宁不好拂她的意,在注视中打开,看到一对赤金打造的蝴蝶耳坠。蝴蝶的触须都细致活现,十分精致。
“这......太贵重了。”初宁指尖勾了勾耳坠, 发现是实心的。
任澜颐却笑着说:“有什么贵重的,你戴着一定好看。走吧,我们快些回去, 老夫人还在等着呢。”
初宁捧着小锦盒,实在没法婉拒,只好收下。心里想着, 下次回礼好了。
不想刚走到院门,任澜颐又说漏了东西,折回去好一会。也没见她手里多了什么,初宁有些莫名奇妙地跟她回到碧桐院。
任大夫人离开的时候,到底没敢提小姑子犯下的错事。
有徐大老爷放下那样的话,又有老夫人警告在先,此事她不该提,也不能提。毕竟她是外人。
初宁随着老夫人将任家一众送出垂花门,老人算是给足了任大夫人体面,任大夫人是明白人,默默记下。准备过几天丈夫回来,把在徐府里的事都说说。
特别是小姑子还想亲上加亲的事。
任家人离开了,初宁没来由的觉得轻松,任澜颐送她的蝴蝶耳坠收到妆奁最底下。晚间睡觉前拿娘亲留下的凤首步摇看了会,从床头又取下一只玉猫,攥在手里慢慢睡过去。
任氏病倒,徐家过端午的一应准备就由二房的余氏领首,哪知在任大夫人离府后,任氏强撑着病体要理事。
徐老夫人听闻她让人抬着软撵,话都说不清的逞强,冷笑一声,不理会这些破事。
要争就争个够,身体是她自己的,她这婆母也别拦着做恶人,苛待儿媳妇的名声也扣不到她头上。早早就洗漱歇下,养好精神明日去看赛龙舟。
次日一早,大家都聚在碧桐院用早饭。
徐砚特意去接小姑娘,与她一同到老人那里。
初宁今天穿了他上回买的褥裙,在外边罩了件浅青色的半臂,立在朱红的门前,似春日的梨花探着婀娜身姿。
她见着徐砚,当即绽放出明媚的笑颜,随后又抿抿唇,扯扯裙子。仿佛是穿着他送的衣裙,有几分不好意思。
徐砚望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感慨小丫头此时可不就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但愿她能一直无忧无虑才好。
用过早饭,众人一同出府,往护城河方向去。
徐砚三兄弟已换过朝服,要在护城河那里恭候圣驾。
来到上游处,早已人头涌涌,热闹非凡。沿路都停满了马车轿子,一眼望去,皆是达官贵人,还是穿着命妇服的雍容官夫人。
初宁首回见到这样的盛况,免不得要看花眼。
徐老夫人下马车后,瞥了眼非要强撑着前来的任氏,脸上厚厚一层粉都无法遮掩憔悴,暗中叹气摇头。
徐立轩兄弟紧紧跟在老人身后。有了任氏一场闹剧,徐立轩自主跟老人说要避嫌,往后都不轻易往碧桐院去,今日这样的场合,他目不斜视,时刻注意着和小姑娘保持剧烈。
初宁是个敏感的人,自然发现徐立轩跟往前有些不同,似乎是对自己疏离了。
徐砚在过去同僚那里前私下和初宁说:“看完龙舟后你就在马车边上等着我,吴怀慎替妹妹传话,说一会吴姑娘要找你上街。”
初宁点点头,目送他笔挺的身影前去。
安成公主是随着帝后一同前来,她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找到小姑娘,看到她乖巧跟在徐老夫人身边,微微一笑。
明德帝顺着妹妹视线也看到个乖巧可人的小姑娘,就低声问她:“宋家那个小姑娘?”
“是。”安成公主也不隐瞒。
“是个好的,把她召前来?也不用你这样伸着脖子,望眼欲穿的样子。”
“皇兄别,小姑娘胆小,你要把人吓着。而且你一召前来,她又得无故被人拿来说道,上回我那也是不得已。”
明德帝听着发笑:“既然担心徐家人待她不好,你接到公主府就是,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可不想让宋霖再记恨,就这样吧。”
安成公主眸光闪了闪,瞥开视线,不再说话。眸光流转间有几分自嘲。
明德帝闻言叹气,到御座上去。
众人又是一阵山呼皇帝万岁、皇后公主千岁,礼毕,随着一声响彻河面的铜锣声,比赛便开始了。
初宁坐在位置上,听着鼓声扬,江水溅白花,为上边竞速的龙舟都紧张地捏一把汗。
徐家没养龙舟队,是和两家交好的世家拼了一队,其他人家也差不多,三三两两拼一队。饶是这样,江面一排排的龙舟也让人看花眼。
今儿宋大一家也得了邀请前来,但只能凑个热闹,自已组织不起也没有人愿意现在和宋家兄弟走得过近。
宋大夫人会了许久的冷板凳,就将此事全怪到宋霖身上。又看到初宁跟着徐家,坐在最靠河边的位置,恨得直咬牙。
太子遇刺,明德帝还是如时举行龙舟赛,并亲自前来,众大臣都猜测是不是太子伤势见好。但细心一看,发现几位皇子居然都没有跟着,心中又些不定。
徐砚早察觉几位皇子都未露面,心里倒是安稳一些。
这证明太子的谋划奏效,明德帝现在对所有儿子都有所猜忌,这是一个好的讯号,能给太子得到喘息的时间。
龙舟队伍要轮四回才能赛完,初宁一开始紧张,后来第三轮的时候就被周边的喧闹声吵得头疼,借故要去如厕。
徐家姐妹见着便也一起,不想那么巧遇上初宁的两位堂姐。
初宁与两人相逢,抿抿唇,没有先打招呼。宋娴宁见到她,想到她吓自己的事,眼里都是厌恶,自然也不想和她说话。
好在徐家姐妹不认得宋家人,大家都当没见过,各自错开。
初宁想到堂姐,就磨蹭了会,不想再出去碰见。却不料,宋娴宁在外头见到徐家姐妹,就去败坏她。
“你们是徐家的姑娘吧,我那堂妹可不是省油的灯,最会争宠,心思又多。你们最好小心些,别被她算计了,本来你们好好的,多了个外人争宠。我都替你们难过。”
一番话说得尖酸刻薄,徐家姐妹面面相觑,是徐琇云讨厌她挑拨是非,冷声说:“初宁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哪来外人不外人一说,倒是这位姑娘,我想问问你究竟是不是姓宋的?”
宋娴宁没想到徐家姑娘会这样回自己,一句你是不是姓宋的,羞得她脸都要抬不起来,小心思被人看个透。
宋娴宁落荒而逃,初宁出来的时候,徐琇怜气愤地告诉她挑拨的事。初宁闻言只是笑笑,朝姐妹三人道谢。
不相干的人,她就不该太刻意回避,是她自己小家子气了,下回再遇上就该狠狠收拾她!
龙舟最终夺冠的武安侯府,又正值武安侯世子快要娶亲,倒是给他们家又添喜气。
帝后摆驾回宫,随着众人恭送的徐大老爷却一脸神惊不定。
全因明德帝经过他的时候,突然驻足,朝他说了句,你的三弟委实多才。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掀起徐大老爷心里头的风暴。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夸赞一个人,这里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徐大老爷想去问问弟弟,等找人的时候,眼前非绯即青,哪里还分辨得出谁是谁。
而徐砚已按着约定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去。
“徐三爷!”
徐砚身后突然传来喊声,他闻声,脚下却未停,仍径直前行。
一道白色的身影却是大着胆,快步拦到他跟前。
来人戴来帷帽,白纱及地,亭亭玉立,如一株带着幽香的白玉兰立在他眼前。
徐砚向来平和的眉眼霎时冷了下去。
此人已经跟了他几日,他知道是谁。
“三爷,还请原谅我的鲁莽。”
“郭大姑娘,这里人来人往,你莫受郭家长辈蛊惑怂恿,本是无过最终却一步踏错。”徐砚神色冷漠地盯着她,句句无情,“何况徐某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对不耐烦应对的,总会让他难堪。郭大姑娘好生考虑,是不是要在这儿闹得下不了台,往后成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砚单刀直入,郭大姑娘被他震惊了。
长相俊雅的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利,比针尖扎人还疼。
郭大姑娘纱下的面容惨白,额头直冒冷汗,不知是羞是恼,整个人都哆嗦着。
徐砚冷眼相对,身姿笔直,唇边甚至是啜着淡淡的笑。明明看着温文儒雅的人,却给人隔山隔雾的疏离冷漠,他看人的眸光明亮有神,是君子的清正。
一与之对比,她的心思卑污得连花泥都不如。
郭大姑娘就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是她魔怔了。本来与他的亲事就不该成,是她长辈有心硬为之,后又被他抓了证据。
不过是她留着最后一点点的期盼,痴心妄想!
郭大姑娘眼泪欲坠,强忍着,最终为自己留住一份脸面,转身离开。不想却在徐砚身后见到一个纤细无措的身影。
——是宋家的小姑娘。
郭大姑娘脑子里嗡一声,不知道初宁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又听到了多少,更觉没脸见人跑得飞快。
徐砚本不想和她多费唇舌,但郭家的事总要有个终了。如若郭大姑娘是个聪明的,回去后肯定会说服长辈,放弃这门亲事,毕竟一但先前的事被宣扬出去......
不止郭家,连她都不能在京中圈子立足,一生怕只能青灯古佛,寂寥而终。
耳边喧闹渐小,徐砚面上的冷色也渐渐收敛,想继续往前走。
初宁站在他身后,懊恼地想,若是知道会遇上这样的事,她就陪老夫人再在河边走一圈。
她刚才听到了不该听的,也见到不一样的徐三叔,冷漠得没有一丝人气,光是听那语气就让人心中发怵。
可在百转千回的思绪中,初宁还是朝他喊道:“徐三叔。”
小姑娘软软声音被风送到徐砚耳边,他心头猛跳,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初宁那张藏不住事的小脸。她看向他的眸光慌乱,而她身后的汐楠与绿裳垂着头,连眉毛都没敢抬一下。
徐砚知道她都听到了,自己刚才的冷厉无情。
他莫名心烦意乱,凝视着她无措的样子,竟是在想,自己在小姑娘心里肯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
毕竟他对一个姑娘家说出那样的话。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兄长多年前对自己的指责。
——徐嘉珩,你但凡有一点人味,也不会做出这种让亲人心寒的事来,你自始至终眼里只得自己。你说人冷漠无情,其实你何尝不是。
此话到现在,还如雷震耳。
确实,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冷漠的人。
思及此,徐砚眸光微沉。想到自己他也快离京,暗叹一声罢了。
小姑娘知道他真实的样子,分离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
“你来了,走吧。”他再度转身,首回走在她前面,与她拉开几步的距离。
初宁见他转身,心也慌一下。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
“徐、徐三叔!”
初宁连忙迈开步子,险些还要踩到裙摆,但好歹是追上他。不由分说,扯住他袖子。
徐砚被她一扯,不得不停下来,怕把她带倒。不过没有去看她。
初宁也没敢抬头看他,只扯着他官袍袖子,紧紧攥着,小声说:“徐三叔,我听到了不该听的。但徐三叔是个温柔的人,我想郭大姑娘会明白您的苦心。”
如若徐砚真的面冷心冷,并不会说那些相劝的话吧。说那么多,还不是为了郭大姑娘好,中间的是非她不清楚,可就凭那几句话,她知道徐三叔冷漠之下藏着颗温柔的心。
徐砚没想到她扯住自己,居然是要说这些。
他错愕,目及之处是晴碧的天空,夏日的阳光灼着他的眼,灼得他眼眶发热。
他以为......小姑娘会怕他。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是这样的一个人。温柔吗,他自己都不知道。
将将才筑起的决心,轰隆一声就崩塌了,万千意志,竟敌不过小姑娘的一句温柔。
徐砚轻轻去握了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带着她前行。这一刻,他心里无比希望自己是已长成参天的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外界的浑浊侵她一分。
此生他都没有这样急迫过,甚至对他向来淡薄的权与利有了渴望。
他似乎懂得宋霖铤而走险的真正原由了。
——只为初宁风雨不侵。
这一个从来都只会温暖的人小姑娘。
初宁被他重新牵着走路,悄悄地抬头,看到他坚毅英俊的侧脸。他眼眸中是她熟悉的柔和,折射着阳光,带着暖暖的温度。
小姑娘就偷偷抿嘴笑,徐三叔果然是再温柔不过的人了。
当日,初宁和吴馨宜玩了个尽兴才各自归家。
才从马车下来,就见到徐大老爷身边的小厮把徐砚请走,她带着丫鬟回去院子,准备换身衣裳就到碧桐院。把今儿买的小玩意分给徐家姐妹。
徐砚被请去了大老爷的书房,窗边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遮去夏日炎热,徐大老爷就站在临窗的书架前。
见到弟弟前来,他脸色十分难看。
“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会传你要调去都水司浙江分司!”
大老爷直接就摔了刚找到的书,平日的儒雅在此刻都变成了凌厉。
徐砚抬了抬下巴,直视他说:“朝廷要派我去,我去就是,这不正好也合大哥意。我进了工部。”
“你!”徐大老爷被弟弟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是想让弟弟进工部,但并不是离京去什么浙江!
这一出去没有几年焉能回来,京城里等六部空缺的都要排到午门去,难不成还会专等着给他留!
徐大老爷又气又急:“我会去走动,看能不能把你留在京城里!”
徐砚没有说话,那样的神色落在大老爷眼中便是倨傲、忤逆!
看得出来,这三弟分明是什么都知道。
徐大老爷气到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一挥手把人赶走,自己去跟母亲说这样的大事!
能传出消息来,十有八|九是圣意已定,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无力回天。
尽管弟弟外放于他来说有利,可到底不想他出去吃那些苦头,浙江还刚刚出了事。
徐大老爷神色严肃,请老母亲到内室听自己说话。
徐老夫人听到小儿子居然谋了外放,并且没有与兄长提起一句,如今就差一纸调令。
她急得手心都是汗:“——他怎么就做这么大的决定!”
老人拿着拐杖敲地面,连连说了三遍。
“母亲,儿子这就去探听下情况,就是怕来不及了。”
徐老夫人闻言虚虚地看向长子,就那么出了一会神。好半天,徐大老爷才听到她喃喃地说:“不要去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吧。”
“娘?!”
徐大老爷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哪知老人似乎十分疲惫地摆手:“让他去吧,他也长大了。若不是郭家,他可能也和别人一样,成家立业,孩子都会满地跑。我们总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将他拘禁在身边,其实是我们错了。”
老人的话叫徐大老爷慌乱站起来。
徐老夫人继续说道:“这么些年,老三怕也呆烦了,你再阻止,这份兄弟情恐怕也得断在这里。罢了,叫他去吧,或者他自己能拼出平步青云。”
“他总要自立门户的。”
老人说着,似乎是笑了笑。她总想护着的牙牙学语的小童,如今已露出锋芒,她做母亲的,该欣慰才是。
徐大老爷怔愣在老母亲跟前,良久一拱手,淡淡说道:“既然娘也同意,此事我与二弟说一声。”
说话,快步离去,心里有他自己也品不明白愠怒。
或者是一种被脱离掌控的不忿。
初宁和徐家姐妹见到长辈面色不虞离开,都坐在西次间探头,再看厅堂里迟迟不见老夫人的身影,隐隐猜测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当晚,徐家人齐聚,初宁却明显感觉到气氛压抑。长辈们的脸上带着笑,却比平时更沉默,晚辈们也没敢随意说话,一顿饭用得没滋没味。
用过饭,徐砚喊了初宁散步。
青年的肩头落着月华,幽幽光华映得他侧面轮廓深邃,气质沉静,如同平静的清泉。
初宁抬头看他,总感觉他有话要说。
走过一丛芭蕉树的时候,徐砚果然停下脚步,低头朝她微微一笑,然后蹲下身,双目与她平视。
“卿卿,徐三叔恐怕要离京几年。徐三叔在京城什么都做不了,于你爹爹的帮助亦有限,徐三叔想护着你,想帮宋兄平反,只能让自己变得不可摧。”
初宁凝视着他,有一瞬大脑都转不动了。
徐三叔说什么?
徐砚见她出神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安,愧疚难忍。他说要一直守着她,宠着她,结果要食言,他并不能带她。
且不说在外边比家里艰苦,他也没有能带她的理由。她是小姑娘,内宅才更加适合她,有他母亲庇佑,比跟着他漂泊强得多。
“卿卿,抱歉,要留你一个人在京城几年。”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和她说抱歉。他以为自己内心早已无坚不摧,可面对这么一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再无法心无波澜,小姑娘用她的善良温暖牵动着他。
百炼该成钢,唯独面对她,只想给她世间最好的温柔。
他实在不忍,说到最后,竟生出不敢与她对视的情怯。
初宁终于听清了,徐三叔说要离开。
几年归期。
她心脏猛然剧烈跳动起来,快到让人要喘不上气。让她想到父亲离开前的那夜,父亲说她以后一个人定要坚强,只有内心坚强,才可以无坚不摧。
“——那样爹爹也能安心些。”
父亲无可奈何地长叹仿佛又在她耳边飘响,夹着无尽的愧意。
如今徐三叔也要离开......
小姑娘垂了眸,幽幽月光在她低头那瞬,从眼眸内滑过,最后凝在她眼角。像是摇摇欲坠的一滴泪花。
“卿卿。”
徐砚见小姑娘低了头,去握了握她手,发现她手指冰凉,让他用力紧紧捂着。
“徐三叔。”
初宁感受到他的力度,猛然又抬了头,朝他灿然一笑。如同他首回见她的时候,以为她要哭的时候,却是朝他笑,眸中闪动的光芒比烟火还要绚丽璀璨。
“徐三叔,我会好好在家等您回来的。您不用担心我。”
徐砚此时却宁可她跟自己说舍不得你离开,或是对他闹脾气,他食言了啊。
小姑娘却一直笑,明媚得灼人。
“徐三叔会要去哪里呢。”
“浙江。”
徐砚一颗心沉沉浮浮,站起来牵着她继续走在石子道间。
初宁听到这两字,神色顿了顿,旋即又笑着说:“浙江啊,我外祖家也是浙江的呢,徐三叔可得替我多看看那边的风景。”
宋夫人是浙江的?
徐砚闻言猛然转头看她,旋即又为自己的反应失笑,声音低哑地说:“好,徐三叔会月月给你写信的。”
“好。”
小姑娘高兴地点头,由他陪着从石子道走回暮思院,进去的时候,还甜甜笑着朝他挥手。
徐砚站在院门片刻,才转身离开,去了碧桐院。
汐楠发现小主子回来后就闷闷不乐,还让她取来纸笔,点了新的蜡烛,对着光默写什么。
初宁手腕运力,清秀的字体慢慢展现在纸张上,她埋头苦写,把脑海里所有有关浙江官场的一切都写下来。
爹爹跟她说过很多关于浙江的事,因为浙江是她娘亲的故乡,所以她总是记得特别清晰。记忆在挥笔间而就,渐渐的,她却眼前模糊,写写停停,总要抹掉眼里的水汽再重新落笔。
烛火下的小姑娘背挺得笔直,一直让自己坚强,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该真正长大了。
徐家人做好徐砚离家的准备,已回到任家任大夫人身边却发生了大事。
回任家的时候已是端午前一日,任大夫人忙着归整府里的事,次日又要去看龙舟,就只开了一个放着常用衣饰的箱笼。
今晚命丫鬟收拾,却发现任老夫人留下来的凤首步摇不见了,只有空空的锦盒,精致的步摇不翼而飞。
丫鬟吓得面无人色,禀到任大夫人那里,任大夫人惊得耳朵嗡鸣,让所有人把箱笼都翻了个遍。
这可是太后所赐,若是丢了,被人参一本,罪名也不小!
结果却让任大夫人一瞬间瘫软在床上,就差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东西。
她倒在床上喘了好大会气,才勉力撑起身厉声问:“当日是谁最后见过步摇,这箱笼不是让上锁的?!”
最后收步摇自然是她贴身丫鬟,也是发现步摇不见的,早已跪倒在她脚边,指天发誓确实是自己收的。
但她细细一回想箱子上锁前,似乎正是二姑娘请了宋家姑娘在小厅里坐了会。
丫鬟神色几变。
任澜颐本都要睡着了,却被娘亲派来的人从床上挖起来,穿着披风去了任大夫人跟前。
第39章
徐砚的调令在第二日早朝过后就颁至他手, 任命工部都水司浙江分司主事, 正六品的差职。
本朝都水司不止稽核所有关于水道有关的工程经费, 并监管修造战船与渡船。先帝那时起就一直海禁, 很多地的都水司其实并太多事可做,只有浙江这样沿海有倭寇出没之地, 才显出都水司的作用与地位。
这差职落到浙江, 就是实权的差,绝对是叫人羡慕的。
不过因浙江刚刚出了事,连带着太子都要吃挂落,众人对这位置倒有点避之不及, 就怕因此被如今夺嫡的几方势力盯上。
徐砚得此差,不少人都在后头等着看他热闹。
接了调令,徐砚波澜不惊地回翰林院收拾东西。如今浙江都水司主事差事空缺,他两日内必须离京,才赶得上到任的时间,时间并不富裕。
杜和之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拍了拍他肩头,是鼓励与祝福。他把对方的恩情记在心中, 来日必要相报。
而翰林院先前不少人都讥讽徐砚出卖好友,如今他算是荣升,也没有几个人拉下脸来恭喜。徐砚倒是觉得清净, 利落将手上的事情交接,去吏部复命,便离开皇城。
此时徐家, 才刚下学的初宁听到任家姐妹又来了,还都说要和她一起用午饭,直想翻眼。
昨晚她写东西熬到三更过后,今天居然还应付两人,她索性把徐家姐妹也喊上,既然要热闹就热闹个够。
可不曾想,别人是来者不善,初宁看到任大夫人的丫鬟跟着姐妹俩时,还疑惑了会。
在用午饭前,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情就发生了。
也不记得是谁提起任澜颐送给她的蝴蝶耳坠,就都跑到她寝室里看东西,结果她放在床头的木盒就掉在被面上。
明明盖紧的盒子,任澜颐拾起来时正好凤首步摇就从里头滑了出来。
任大夫人的丫鬟当即一声怪叫,嘴里说着什么夫人的步摇,抢过步摇就跑走。
明明是客人,还是个丫鬟,却夺别的东西,那还是初宁最在意的一件。初宁不明所以直追到碧桐院,进屋就见到丫鬟捧着凤首步摇跪在任大夫人跟前哭哭啼啼。
她跨过门槛,就被任大夫人冷冰冰的眼神扫过,神色带着对她的厌恶,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面上是惊疑不定,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诧异。
这种诡异的气氛中,任大夫人拂了拂裙面,说道:“老夫人,实在是冒昧打搅了,失物已归,老夫人当我今日就没来过。”
原来任大夫人来到老人这里,说可能有东西落在客院,想回来找找。然后才派的丫鬟跟着女儿去暮思院一探。
如今见到凤首步摇,又有丫鬟的证词,便当水落石出,这就是初宁所为。
初宁那天到客院作客时,和徐家姐妹都曾见过这凤首步摇,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初宁没听到丫鬟的指证,见她拿着步摇就要走,却下意识觉得不对,忙拦住说:“任夫人,您要走可以,但您不能拿走我娘亲留给我的步摇。”
“你娘亲留的步摇?”任大夫人柳眉一蹙,温婉的面容就多了丝刻薄,“宋姑娘,我不计较了,你莫要再找这种蹩脚的谎言来徒增笑话,步摇怎么来的,你我心中皆有数。”
什么意思?
初宁越听越不对劲,徐家姐妹和任家姐妹都赶了过来,汐楠与绿裳也追得直喘气。
任大夫人见到女儿,就朝两人招手:“我们回吧。”
“等等!任夫人,您的话我听不懂,但我娘亲的遗物您必须还给我!”
初宁张开双臂,拦着根本不让她离开。
任大夫人见此也没有耐心与她纠缠,伸手就推搡开她,要不是汐楠扑上前,初宁就得被推得撞到桌角上。
“你拿了东西,还有脸说成是自己的,宋初宁,你怎么能这么无耻!”任澜惠知道此物对家里有多重要,气不过,梗着脖子张口就骂。
扶着汐楠胳膊的小姑娘猛然恍悟,她们刚才为什么是那样一副表情。
因为步摇长得一样,所以觉得是她偷拿了任夫人的东西。
可她哪里有机会去偷步摇,简直无稽之谈!
初宁重新站好,正要理直气状解释,余光却正好扫过任澜颐,被她唇角那抹略带奇怪地笑吸引过去。
和任澜颐接触的点滴都在脑海里回放,初宁心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再不明白种种巧合,她真是蠢笨如猪了!
“你们诬蔑我!”小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一指任澜颐,“是你故意引我到客院去,又故意撞掉我的步摇,这是我娘亲留下来的,不是你们家的东西!”
汐楠后知后觉,总算也搞明白是什么事情了,知道自家姑娘被人指责偷窃,可眼下倒像是用抢的。
凭什么任家人说步摇是她们家的?
汐楠忙跟着说:“你们任家人都不要脸面来明抢的吗?还是抢一个小姑娘的东西,是因为我们姑娘没有亲人在身边,你们就能肆无忌惮欺负人?!”
汐楠向来嘴利,性格也是泼辣,任大夫人被骂得脸色铁青。
“老夫人,您也看见了,我本想息事宁人,却有人非要泼脏水。我看,此事不能善了。”
任大夫人说着,十分鄙夷的看向初宁,像是睥睨蝼蚁一般的轻视。
初宁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侮|辱,一时急到失声,只能睁着大大的杏眸,眼眸内血丝根根分明。
徐家姐妹见过任家步摇,如今再看任大夫人手上的,确实是一样。她们三个挤在一块,一句话也没敢说。
东西是一样的,可她们心中却又偏向初宁。
直觉告诉她们,初宁不是会偷盗的那种人。
一直沉默看着的徐老夫人终于作声了,她站起来,走向初宁说:“丫头,你先别着急,你与我好好说说,这步摇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人证物证俱在,您这回可不能再偏袒这品性有问题的人了!”
老人话音才落,带着抹额的任氏气喘吁吁地跨过门堪,脸色苍得吓得,一双眼却十分明亮。那明亮的光落在初宁身上,就带着咄咄逼人地凌厉。
“全京城谁人不知太后娘娘赐下凤首步摇给任家,她居然不知廉耻,口出狂言说这是她娘亲的遗物?!”
“——是你们含血喷人!”
初宁气得声嘶力竭地吼了回去,双眼酸胀,水雾聚拢在眸内,却被她强忍着。
任大夫人见小姑子来得正及时,心里松口气,说道:“老夫人,事情已经明明白白,没什么好说的。”
“慢着。”徐老夫人淡声道,“等我问清楚。”
她低头,正好瞧见小姑娘受尽委屈的表情,这绝对不像是作假,她总觉得事情不该那么简单。
她活那么大的岁数,看人的眼力劲还是有的。
“初宁,你和我说,这步摇究竟是什么来的。你说是你娘亲留下的,是怎么留下的,来历呢。”
凤首步摇,一般命妇都佩戴不得,按着时间推算,宋夫人的遗物,那时她也就只是三品或是四品的诰命。
那时宋霖还未入阁,所以不太可能会有这样超品级的步摇。
初宁知道此时自己不能哭,那也只会让人觉得自己博取同情,懦弱无比。可她对上老人慈祥的目光,险些没忍不住要落泪。
与老人一对比,任大夫人和任氏对自己的恶意被放大到无数倍。
她鼻子发酸,张嘴想要解释。
在话就是要冲出口的时候,她猛然又闭上嘴,偏过头去看任氏。她清清楚楚看到任氏眼里对自己无比的嫌恶,带着一种奇异的恨意。
初宁心脏重重一跳。
再看向陷害自己的任澜颐,她正眼带得意望着自己笑。
初宁意识到自己忽略得要的问题,任澜颐为什么要陷害自己,她又是什么时候看到自己有这个步摇。
她们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交集和利益冲突才对。
“初宁?”
徐老夫人见小姑娘回头正看着众人,疑惑地催促一声。
汐楠着急,朝老人跪下就要为小主子辩护,初宁却是在这个时候喊她一声:“汐楠,你先不要说话。”
刚才还急得双眼通红的小姑娘,此时冷静极了。
万事皆有因。她明显察觉到任氏对自己的厌恶超过任大夫人,这里最生气的,应该是任大夫人才对,因为对方可能真把自己当成了贼!
所以任氏的行为解释不通。
为什么?
初宁微微垂眸,她想不明白,自己和没有利益的两个,为什么就有冲突。一个费尽心思构陷自己,一个是恨不得自己在她眼前消失。
她明明和任家没有关系。
与任家人相处的短暂记忆再度由她脑海里闪过,她垂着头,想找出自己在任家人跟前有什么过错,手腕上串着坠着的琉璃珠闪了她眼一下。
她定晴,还看到端午戴着就未摘下的百索,五彩丝线明艳,与任澜颐一起编织百索时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初宁妹妹,你给轩表哥的百索是要做哪几色的?”
一句话,就让初宁思绪瞬间清明,与任澜颐相处的一幕幕接踵而至。
“——初宁妹妹,你常常见到轩表哥他们吗?”
“轩表哥他们平时上学都会经过暮思院吗?”
“轩表哥对你真好,还给你布菜。”
一字一句,任澜颐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
这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任澜颐是爱慕徐大哥!
可这些事情又与她何干。
“母亲,她现在是辩无可辩,半天也找不到说辞了,您可不能再偏袒她。这样的品性,于我们徐家是个大祸!”
任氏尖锐的声音划过初宁耳膜,让她一个激灵回神。
她为什么是徐家的大祸。
初宁在这个时候有种任氏要将她赶离徐家的错觉,她心惊看过去,又看了看任澜颐,终于理清了她们的敌意出自哪里。
简直荒谬!!
她们怎么能将她想得如此不龌龊不堪,她们认为她觊觎徐大哥,要给徐家做孙媳妇吗?!
除了这点,也再没有能解释任氏与任澜颐的做法。
初宁气得牙都咬得咯吱作响,脸色发青,汐楠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忙紧紧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喊姑娘。
徐老夫人也发现小姑娘情绪比先前要激烈得多,忙去拍她的背:“丫头,快吸气,喘一口气。你会把自己憋晕过去的!”
两人慌乱的一通叫喊,初宁神识才慢慢归位,幽幽吁出长长的气。徐老夫人见此也跟着舒气,任氏那头又要不依不饶:“她得跪下给我大嫂赔礼道歉,否则,这家中以后哪里还有规矩可言!”
“任氏!”
徐老夫人对终于找到发泄口的儿媳妇失望低吼,若是拐杖在手上,她肯定得敲上去!
明明此事还有疑点,怎么就此盖棺定论!
可任氏见初宁被她逼到绝境,竟嘴角一掀,一个得意的笑容带得她表情都略微扭曲。
初宁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把背挺得笔直:“老夫人,我是冤枉的。”
汐楠就跪倒在老人脚边哭着道:“老夫人,这步摇真是我们夫人的遗物.......”
她正说着,手臂突然被人掐了一下。汐楠抬头一看,小主子正对她摇头,是示意她不说话的意思。
为什么不让她说话,都这种时候了。
在丫鬟的疑惑中,初宁仍道:“老夫人,我是冤枉的。”
徐老夫人也想弄清楚事情,可凭这一句冤枉,她也无法给小姑娘清白。焦急地再度问:“初宁,你详细告诉我,这步摇在你身边多久了,先前还有谁人见过吗?”
老人问这话的时候,被人挤在最外头的绿裳想上前,不想听到初宁还是刚才那一句‘我是冤枉的’。
只此一句,再无它话。
想上前的绿裳脚步顿住,细细再听,只有任氏继续指责的刻薄的语言,就连汐楠也毫无声息。
她在前几天就见过这个凤首步摇,和任大夫人丢东西的时间不符,姑娘是被人误会了。
可为什么姑娘不说出来。
厅堂里,任氏与任大夫人话语越发刺人,绿裳在此时退后几步,拔腿就往院子外跑。
姑娘被人诬蔑了!
可姑娘不说,一定有她的原因,而且她是姑娘身边的人,又是老夫人的人。此时说什么,恐怕就要把老夫人坐实偏颇,对大夫人的不喜,会让任家人对老夫人有微词。
她要去找三老爷!
绿裳明白过来初宁的苦心,跑得跌跌撞撞,去拍开结庐居的院门。出来却是一个小厮,说徐砚不在家,齐圳跟着一块出去了。
绿裳急得满脑门都是汗,想要出府去寻人,可才走两步就跌坐在地上。
她上哪里去寻人,三老爷在翰林院里,她哪里能寻得到!
“绿裳?”
正当绿裳完全没了主意的时候,齐圳的声音传来。
她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被人扶起来,才知道真看到归家来的齐圳。
齐圳听她呜咽着把话说完,脸色一变:“三爷约了吴世子,我这就去找三爷!”
若不是打发他回来拿东西,根本还不知道家里发生这样的事。
徐砚赶来的时候,碧桐院厅堂里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徐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初宁唇咬得发白,却身姿笔直站在当堂。而任大夫人和任氏坐在老人下首,眼里带着不敬的愤怒,他还听到任氏那铿锵地一句:“她别想抵死不认就能赖去,今儿她不朝我大嫂认错,我任家以后是否连三岁小儿都能上前来欺!”
“你如今却是徐家妇!”
青年大步踏进厅堂,袖袍被带动得簌簌作响,大手一伸,把小姑娘给拉到身边。
任氏被这一句顶得霎时熄了火,憋得脸通红,可仗着正理直,对小叔亦怒视之。不想视线才瞥了过去,就对上他寒星一般的双眸。
徐砚眉锋若剑,眸光若刃,整个人凌厉异常。
“出嫁从夫,你如今名上先冠我徐姓,你胆敢在母亲面前再放肆一句!”
他向来对人温文浅笑,不管是真是假,从未如此厉声厉色。任氏一下就被震住了,手微微颤抖着。
任大夫人是不满徐老夫人坚持要问清的事,仿佛是她一个做长辈的在诬赖一个晚辈,实在损她如今是侍郎夫人的脸面,才会由得小姑替任家说话。
如今徐家三爷一来,言化为刃,摘指任氏目无尊长,让她猛然清醒许多。
“徐三叔。”初宁在看到他后,双手就紧紧攥住了他的袖袍,指节都在发白。
徐砚低头瞧见她手止不住地发抖,霎时心疼不已,她肯定很害怕。
“我都知道了,一切有我。”
徐砚直接就坐到老母亲身边,把小姑娘也拉到边上坐着,眉宇间安抚人的温柔神色一转,又是冷厉。
任氏听到他这话,又惊又怒:“小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小叔也要袒护一个贼人?!”
“贼人?大嫂,我现在还喊你一声大嫂,你最好就少说话。大哥身为大理寺少卿,也得人证物证俱在,查清疑点方能定罪。你一句话断是非,传出去,连大哥都要为你坠了官声!”
“你!”
任氏被他说话哑口无言,任大夫人见此知道是不善了,冷着脸说:“如今不就是人证物都在,哪里来的疑点。”
徐砚就嗤笑一声:“初宁说这步摇是她娘亲遗物就是疑点,莫不是你们任家觉得,小姑娘无亲人在身边,就百口莫辩?你们既然说我有袒护之意,那我看,就报官吧。”
“老三!”
徐老夫人被他的话吓一跳,徐砚却加重语气的说:“报官,让他们去查!我倒要看看,全天下,是不是就你任家有这步摇了!”
任大夫人被惊得站了起来:“哪里至于要报官,东西已经找回来了。”
若是报官,不管结果如何,任家丢失御赐之物一事,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徐家的三老爷,居然是如此有心机的人。
是要逼着她讲和吗?
初宁自徐砚来了后就渐渐平静,听到这话,站了起来,还泛红的双眸看向已经神色慌乱的任澜颐:“我清清白白,不怕官老爷审问,我要报官!”
徐老夫人听到小姑娘也要报官,心里的诡异感越来越浓烈,正好看到她似乎在看什么,顺着她视线望去。老人就看到任家的二姑娘脸色发白,直往后缩。
老夫人眉心一跳,脑海里闪过什么。
绿裳终于在这个时候跪倒在厅堂中,高声禀道:“老夫人,奴婢在姑娘身边当差,大约在七八日前就见过姑娘拿着这凤首步摇缅怀生母,那个时候,任大夫人的步摇也还没丢。所以这绝对不是同一个。”
绿裳一言惊四座,任大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丫鬟撒谎。
就在这此,徐砚又是轻笑一声,朝外喊:“齐圳,拿我的名贴,去报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包藏祸心的,要让我家卿卿受这种屈辱!”
所有人都听到齐圳大声应是嗓门,得意许久的任澜颐此时再也站不住,腿一软就坐倒在地,还险些撞翻了后边摆放着的高几。
这动静把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任大夫人见小女儿坐在地上,神色不明。她听到小女儿惶惶地说:“不能报官,不能报官......”
一句话,足够让任大夫人天璇地转,僵硬地转着脖子再去看一直被她指责的初宁,她在小姑娘眼里看到了怨。想到方才初宁指着小女儿说的诬蔑。
任大夫人一个激灵,竟是手脚冰凉。
初宁在此时又一字一顿地说:“为什么不能报官,我一定要报官。有龌龊心思的不是我,我受了冤屈,为什么不能报官,不也正好查清任家步摇丢失的事吗。”
凭什么她们就能随便恶心揣测她,对她一丝善意都没有,要她名声败尽。
小姑娘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重重砸在任大夫人心头上,特别是一句龌龊心思给她提了醒。
此事若事关小女儿,小女儿为什么要做冤枉的人事。她猛然想到了徐家长房的两个少爷,想到了今日对宋初宁句句辱骂的小姑,她什么都明白了。
小女儿对徐立轩有心思,肯定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错把宋初宁当成了对手。
“不能报官!三老爷!此事.......此事就此作罢吧,恐怕是我们弄错了!”
任大夫人冷汗淋淋,想到应声离去的齐圳,几乎是哀求地朝徐砚喊。
徐砚面若冰霜,只冷冷看着她。
徐老夫人见过多少风浪,一看任澜颐的异样,还有任大夫人当即又变了语气,略微思索就明白这事有异在哪里。
倒是任氏还不明就以,仍冷声说:“报官就报官,丢人的只会是宵小之徒!”
她哪里能就这么让事情过了,她要宋初宁离开徐家才好!
不想话落,有任家的丫鬟惊喊:“夫人,二姑娘昏过去了!”
任澜颐抵不过事情急转直下,一把火恐怕要烧到是的自己,吓得直接两眼一翻白就不醒人事。
徐老夫人见任家人那里当即乱作一团,长叹一声跟小儿子说:“把齐圳喊回来吧,到底是亲家。”
“喊回来可以,刚才谁怎么让卿卿受委屈,现在怎么还回来。我不是听到有人说,要跪下道歉才能作罢,那就按这论吧。”
徐砚冷笑一声。
想冤枉人就冤枉?世间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所有人都道初宁无人护,他偏生让她们都睁大眼看看,小姑娘究竟有无人相护!
任氏闻言要再辩驳什么,却被任大夫人一把拉住:“你不要说话了,是弄错了!三老爷,我回去一定会将事情弄明白,给你一个交待。”
“我徐家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徐砚根本不理会她要谈和的一套,“想必你听过我的混名,现在不给个说法,莫怪我逼着你给说法!”
任大夫人被他说得连退两步,想起小姑子给自己写信说过,徐家三老爷狠起来必见血。
如若真是她冤枉了宋初宁。
不,肯定是冤枉了宋初宁。任氏脑子里极乱,可现在一回想,事情确实有很大的错漏。只是她心急就那么听了小女儿的建议,先到徐家寻赃,后来找到东西,她怒火攻心。
最终就先入为主,要是细心再去想一遍,就会发现哪里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唯一巧合的,就是宋初宁手中确实有这么一支凤首步摇。
她小女儿肯定是先前见过。
任大夫人脸上阵红阵青,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应对徐砚。
徐老夫人心疼小姑娘,可她身为徐家长辈,又不能让任家太过难堪,夹在中间实在是为难。
最终,她推了推小儿子,说:“你先带初宁到西次间坐一坐。”
她会让任家给小姑娘一个交待。
徐砚纹丝不动,老人知道小儿子牛脾气,头疼不已。初宁此时默默去拉了拉徐砚的袖子,也没有说话,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看着他,即便不说话就足够叫人心软。
徐砚到底是站起身,带着她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的窗边放了只纯白花瓶,上面插支海棠,正向着投进屋的光束,绽放着明艳。
徐砚就拉着小姑娘,想到窗边坐下,哪知一直沉默的小姑娘扑到了怀里,突然间就放声大哭。
“徐三叔,你不要丢下我,你带我走吧。”
初宁把昨晚没敢说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夹着哭腔,听得人要肝肠寸断。
徐砚被她猛然大哭都吓得措手不及。小姑娘总是笑,不管多难过,都是笑着,今天这种情绪失控是首回。
初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现在就是想哭。
任氏的态度让她明白,徐家也并不全是欢迎她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深深恐惧徐砚也不在的日子,那她是不是做什么,在别人眼中都是错的。
她越想越难过,哭得一刻都停不下来。徐砚的衣襟都被她眼泪染得斑驳不一,而他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徐三爷从容不迫的模样。
最终,徐砚也只能是想到小时候,母亲时常轻轻拍着他背,给他哼童谣的画面。
他抬起手,轻轻去拍小姑娘的背。一下一下,动作极轻,仿佛怕用力一些,小姑娘都承受不住。
本就是个娇滴滴的小丫头,是委屈极了。
他回想着刚才她的话,耳边是她悲哭。昨夜窜到心头的主意就像落入泥里的种子,被她的眼泪一浇灌,如今疯狂地发芽了。
他眸光渐深,搭在她肩头的手慢慢收紧,疯狂滋生的念头如瓜熟蒂落,脱口而出:“卿卿,徐三叔不会丢下你的。”
他话落,初宁哭声反倒更大了,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仿佛是在怕他反悔。
而徐砚也不知自知,自己替她顺气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放在她脑后,让她的脸颊更加贴紧自己,无意识作出最亲昵的保护动作。
徐老夫人在外头听到了小姑娘的哭声,心都揪在一块,事情是发生在她眼皮底下,上回任氏要发卖小厮的事情也是。
初宁那丫头,恐怕是知道任氏对她有意见了。
徐老夫人再度叹气,也不管下人还在掐任澜颐人中,站起身往内室走去,说:“还请任夫人行个方便,随老身来。”
等初宁止住哭的时候,她在打嗝,睁着双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哭到打嗝。
徐砚让丫鬟打来热水,又把丫鬟赶了出去,自己绞帕子给她擦脸。小姑娘脸红得都能滴血,想要去抢帕子,可徐砚一只手就能把她制住,也真就捏着她纤细的腕骨不让她乱动。
初宁看到他衣襟上的泪痕,刚才的嚎啕大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若是有个地洞,她真想钻下去。
正想着,她又没忍住,整个人一抖,再度打了嗝。
徐砚正帮她擦脸,听到这声,到底没忍住,弯着腰笑得肩膀直抖。
初宁听到他的笑声,感觉脸烫得都能烙饼。索性闭上眼,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反正哭鼻子那么丢脸的事也做过了,还有什么能更丢脸的!
等初宁再从西次间出来的时候,徐老夫人和任大夫人也再度回到厅堂,厅堂里的下人都被支到院子里,任氏亦一脸忐忑坐在边上。
任大夫人见着徐砚与初宁,忙站起来,一把就将被救醒的任澜颐推到两人跟前:“跪下,向你初宁妹妹道歉!”
任澜颐此时整个人还摇摇欲坠,被娘亲一推,直接就狼狈倒在初宁跟前。看着初宁露出裙摆的鞋尖,她几乎羞愧欲死。
可三表叔的厉害她亲眼目睹,而且一经徐老夫人点醒,初宁背后还有个安成公主,事情真闹大。那是所有人的都下不来台。
任大夫人也是因此才想来,安成公主和宋夫人是好友一事,那个凤首步摇,搞不好也和安成公主有关。所以她狠下心来,要让女儿自己收拾残局。
这总比让任家丢脸丢到外头去强!
初宁对跪在跟前的任澜颐面无表情:“你道歉不道歉,我都不会原谅你的。我心眼小,记仇,做不到以德抱怨。”
说罢,她反倒朝徐老夫人跪下:“老夫人,谢谢您相信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那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徐老夫人心疼地拉着她起来,怜惜去摸她通红的眼角。其实,她也没护好小姑娘,还是让她受委屈。
任家人都被初宁一句不原谅惊得心惊胆颤,眼睁睁看着初宁跟随徐砚离开碧桐院,怀着不安,掩面离开徐家。
初宁被徐砚送回暮思院,在进去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问:“徐三叔,您不能食言。”
徐砚站在阳光下,眉目舒朗,笑道:“你若是收拾得慢,可能就反悔了。”
小姑娘这才抿唇,朝他挥手:“我现在就开始收拾。”脚下轻快地跑进院子里。
徐砚目送她进屋的身影,抬头看檐角,之上是晴亮的天空。他对着阳光眯了眯眼,知道自己应下带小姑娘离开是冲动了。
......可冲动又如何。
徐砚负手,转身离开,再度到碧桐院去。
老人见儿子再折回,让他坐下后就遣退丫鬟,徐砚也直奔主题,说道:“娘,我要带初宁到任上。”
徐老夫人捧着茶的手就一抖:“你怎么能带她去?”
“宋夫人娘家就在浙江,对外便说我带她回外祖家了。”
“可真?”徐老夫人迟疑地问,“可宋夫人去世这么些年,我都未曾听闻过小丫头外家来寻过,就连宋大人出事也未见他们家来找小丫头。”
“确实是在浙江不假,且与儿子上任的地方十分近。但为何与宋兄没有了来往,多年也不问初宁,儿子并不清楚。此事,儿子会再派人去打听,但初宁,必须跟着儿子走......大嫂今天,不是只因步摇的事情发难吧。”
小儿子心思细腻,一句话就道出关键。徐老夫人瞒着的事,也瞒不下去了,最终摇头长叹,把任氏对初宁的揣测与防备都说了出来。
“既然这样,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会带着初宁去她外家。”徐砚眸光冰凉,拢了拢袖子,一锤定音。
何况他知道自己也就是拿小姑娘外家做个借口,他并不在意她的外祖家有什么,他既然应下不会丢她,就不会弃她不顾。
徐老夫人还是觉得不妥,儿子的身份,怎么适合带着一个小姑娘上任。可她想到家里这些日子闹的事,嘴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
也许,能把初宁送到外家去也好。
暮思院那头,初宁已经开始跟着丫鬟一同收拾箱笼,她东西本来就不多,再重新收拾也不多麻烦。
汐楠却在听闻姑娘要去浙江,说徐三老爷可能会带她去外祖家也说不定,满脸的期盼。这让她想起老爷离开前说的话,不要带姑娘去投靠夫人娘家,也没有其它解释,只此一句。
她要不要跟姑娘说呢,要怎么说。
汐楠无比踌躇。
到了晚上,徐家的人都知道初宁要同徐砚一路去浙江,要去外祖家。
目睹中午事情的徐家姐妹红着眼到暮思院来。
她们相处不过一个月,却是真的处出情宜,又在今天的事上没能帮上忙,又愧又不舍。
初宁被她们闹得也直想哭,勉强打起精神,把要送她们的礼物拿出来,亲手将给三姐妹。
徐大老爷知道中午的闹剧之后,带着任氏跪倒在徐老夫人跟前请罪,一并为任家说情,把任大夫人让人偷偷送来的赔罪礼物又送到初宁手上。
初宁把东西全给扔出院子,徐砚听到后只说了声好,就继续收拾要带去的一些书籍。
贺女先生听闻初宁要去浙江一事后,第二日一早暗中给安成公主去了信,不久,安成公主就到徐家来拜访。
徐老夫人吓一跳,得到消息的任氏亦无比忐忑。
初宁被请到跟前的时候,安成公主居然蹲下身与她说话:“听说你要去浙江外祖家?”
小姑娘点点头,轻声回了个是字。
“一定要去吗,若是觉得徐家拘束,你住到我公主府去好不好?”
一句徐家拘束,听得徐老夫人眉心直跳,在猜测安成公主是不是听到什么,但又觉得不可能。任氏更没用一些,裙下的两腿都直打颤。
初宁考虑了会,摇摇头:“殿下,说句不怕您生气的大实话,恐怕公主府会让我更加拘谨。”
她总是坦率,安成公主被她逗笑了,心里又免不得有失望:“这样,那我送你一样东西。”
送东西?
安成公主说:“我在你外祖家附近有一处宅子,似乎是前后胡同,你去了浙江,若是不想在外祖家住,你就住到我那宅子里去。那里有我的老仆人,你让徐三也住那里,也算就近能照看你。”
公主的宅子,送给她?
初宁吓得直摇头摆手:“使不得,我不能要公主殿下的宅子。”
安成公主就知道她会拒绝,却不生气,而是又笑道:“那就暂借你住,你什么时候想住,什么时候住过去。”
初宁先前已经拒绝一回,这回是再不好意思拒绝了。
而且公主殿下也只是说想住的时候再住过去,她只好福礼谢过。
安成公主离开前,嘴角带着笑扫了任氏一眼,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眼中是不屑。留下一句,我会把宅子地址告诉徐三,就带着人离开了,连茶都不曾喝一口。
安成公主来去随心,徐砚收到她送来的宅子地址后,不由得沉思。安成公主,从来不是无故放矢的人,这宅子是什么意思,还是安成公主知道小姑娘外祖家的什么事。
徐家兄弟知道小姑娘要离开的事,徐立轩最为难受。他单独问过祖母,多少探出此事受他牵连,至于徐立安,是站在墙角半晚上,然后再一次翻墙进了小姑娘的院子。
这回他还是莽撞,却又有所改变,放了一样东西一张字条在初宁寝室的窗子,敲响窗子后就快速离开。
初宁听到动静,疑惑着到窗边,看到一只玉做的猫儿。和之先那只不一样,也不及先前那只精致,展开字条后,看到的是对不住三字。
她盯着字条看了会,微微一笑,关上了窗。
徐砚准备好明天中午用过饭就启程,他们是走水路,并不要赶驿站。
徐家人为两人践行,心有愧疚的徐立轩到底寻了个空,与初宁说话:“初宁妹妹,是我不好。”
“徐大哥,什么事都没有,也许此别,我们也不能再见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
初宁朝他福一礼,避开他,和徐家姐妹话别。她要是去了外祖家,除了爹爹能来接她,不然,她可能也不再回京了。
徐立轩听着那句带着疏离的徐大哥,莫名觉得心里发堵,那个对他会露出灿烂笑容的小姑娘与他有距离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和妹妹们说话的小姑娘,品不清的涩意蔓延在胸口。甚至在她登上马车,那涩意仍浓厚地缠绕着在他心头。
——不能再见了吗?
徐立轩抬头看着晴空,他不太能接受呢。
马车上,徐砚展了舆图给初宁看,指着一条河道说:“我们到了渡口,就会顺着这水流一路到浙江。”
“坐船吗?”初宁双眼亮晶晶,离愁被对未知生活带来的期待慢慢冲淡,“我还没有坐过船呢!”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大长章,洪荒之力用尽,总算离徐家了......
爬走~
——————
徐立轩:我现在明白是不是有点迟?
徐立安:我道歉是不是有点迟?
徐立宇:!!我到哪里去了?
徐砚微笑:总算可以过二人世界了。
宋爹:回来,给我说清楚!
第40章
“姑娘, 您小心些。”
“汐楠, 是不是这个最大。”
一株高过院墙的柿子树边架有木梯, 身形纤细的少女正伸手够橘红果实。秋日的阳光暖融融映照着她的面庞, 丹唇素齿,缓缓一笑, 如锦绣中的芙蓉灼艳。
“姑、姑娘, 三老爷回来了!!”
守在院门口的绿衣丫鬟突然转头高喊。
手才刚刚握住柿子的少女闻言心头一惊,忙用力把果子拽下,顺着梯子要下地。
不想她还在半途,就见到青年挺拔的身影。还穿着一身官袍, 官帽却摘下了,头发用简单用银簪固定成髻。
他还未走近,她已经看到他蹙起的剑眉,浓眉下的一双眼有责备。
她心里头更惊了,乱中又出错,就踩空一节梯子,吓得尖叫一声。
青年身形闻声而至,双手稳稳捞住滑下来的少女, 在她吓得神惊未定的时候,声音极低地喊她:“卿卿,怎么又顽皮起来了。”
被捞住的初宁就往后缩, 但想到摘到最大的柿子,忙把手伸他跟前:“三、三叔父,给你摘柿子呢。”
徐砚低头扫了眼那已被她捏得不成样的柿子, 沉默。
初宁这才发现手上粘腻,往手上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柿子,都被捏得糊作一团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怯怯快哭的表情。
“三叔父——”
徐砚听着她又软又委屈的声音,无奈叹气,伸手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把她手里还握着的柿子捏起来丢在地上,一点点帮她擦手心。
初宁看着他结净的帕子染上红汁,半垂着眼,抿唇偷偷地笑。
徐三叔果然最疼她了,舍不得说她的。
徐砚哪里没看到她在偷笑,可他就是吃她这套,一露出委屈的样子,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把她手心擦干净,他屈指在她脑门轻轻弹了一下:“要是我来得晚,不摔得你哭上三天。”
初宁吃疼,用手捂住,嗡声嗡气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哭鼻子。”
徐砚没好气看她,她却抬头朝他笑,清澈的杏眸皎若秋月。
“三叔父,我帮你洗帕子。”
说着就把他还未收起来的帕子夺到手中,也不嫌弃黏黏湿湿的,叠得很工整拿在手上。
徐砚抿抿唇,到底还是笑了。
小丫头越长越古灵精怪,现在都会跟他斗心眼儿,以为给洗帕子他就不生气了?
但还真是舍不得生她气。
“上回不是说要给我泡茶喝的,走吧。”
徐砚也知道自己这种心态无解,都这么些年,也该习惯了。小丫头以前明明是跟只小白兔似的,这两年却越来越活泼,他都要以为自己把她宠歪,要宠成小野猫。
刚刚不就又上树去了。
初宁听到这句,就知道又顺利躲过去,高高兴兴跟上。
汐楠和绿裳跟在两人身后重重吁出口气,齐圳就在边上,瞅见后淡淡地说:“姑娘躲过去了,你们可不一定。”
一句话让两人脖子一缩,朝齐圳投去求助的目光,齐圳当什么也没看见,将头瞥一边。
汐楠和绿裳不约而同在心里骂他不义气。
小丫鬟们已经在庑廊下摆好桌案与煮茶的器具,初宁净过手,用细布擦干。十三岁的她身量拔高不少,一双手更是纤细修长,白皙如瓷。如今手执铜壶,似白雪覆金光,一种极灼眼的浓烈对比。
徐砚端坐,看着她动作行水流云,在她提壶浇注热水后,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少女当即将冲沏的茶汤倾倒入茶碟中,双手呈给他:“三叔父喝茶。”
徐砚这才抬了抬眼皮,神色淡淡的,显出几分威严来。
在听到他说了个好字,初宁总算松口气。
乖也卖了,茶也敬了,这事应该就揭过了。
她以为把自己情绪藏得很好,徐砚却一眼望穿,到底没忍住,笑出声。
这几年来,就点变不了,在他跟前有点什么小情绪都会暴露无遗。
“后天就中秋了,你要送些什么节礼到魏家去?”
初宁闻言先不急不缓抿了一口清茶,“去年送的什么,今年还是什么吧。”
魏家便是她的外祖家。当年她满心欢喜来到杭州府,到了魏家却发现她的外祖母虽是待她言笑晏晏,但那种疏离感并不是笑容能消去的。
她就只在魏家住了三日,还是决定住到安成公主的宅子去。
她从未见过外祖一家,就连外祖父去世,魏家都没给宋家报丧。那时年岁太小不懂得,来了魏家一趟之后,她就明白是魏家疏远了她和娘亲。
娘亲明明是外祖母的嫡长女,却亲情寡淡至此,她其实也不太想明白。虽然不太明白,总归是没见过面的,也就当她亲人缘薄。
搬来这里住后,徐砚就让她喊三叔父,她住内院,徐三叔住在外院。比在徐家的时候,离她远多了。
徐砚问明白她的主意,点点头,朝廊下的齐圳吩咐一声。
两年前他和小姑娘住进了安成公主这座别院,别院里有安成公主留下看家的老仆和十余位下人,但皆是聋哑。日常洒扫等没有问题,其它事情却做不了。
齐圳只能兼起两人的事务。
“后日晚上带你去看花灯。”徐砚放下茶碟,视线看向她刚刚爬上去的柿子树。
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初宁双眸当即一亮:“好,可是您不要和同僚吃宴吗?”
“推了。”
徐砚淡淡一声。
初宁眼珠子一转,又乖巧地坐着。心里却在嘀咕,肯定是那些人又要给徐三叔介绍姑娘家,吓得他宁愿陪她闲逛。
来到杭州两年,她基本不怎么外出,即便出门也是徐三叔陪着。但总能遇上前来和她套近乎的官夫人,一口一句都在夸徐三叔,顺带提提她们家有哪几个姑娘和她差不多年岁,或比她大些。
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可初宁每回都想摊手说我只是他侄女,还不是亲的那种,哪里能做徐三叔的主,给他挑媳妇儿。
偏偏那些夫人不懂似的。
想起这些,初宁歪了歪头,目光所及是徐砚沉稳内敛的面容。
来浙江之后,徐三叔一直很忙碌,两人即便住在一个宅子里,两三日见不着也是常事。有时他还要去造船的地方巡守,三五天才回。
在忙忙碌碌中,他越来越寡言,尽管眉宇平和,但神色淡淡看向你的时候总有带着威严。让人有种他越发严厉的错觉。
是不是他在外更显得不平易近人,所以那些官夫人才巴巴跟她说这些。
“卿卿......”
“啊?”
初宁神思不知道飘到哪里,盯着他发怔,在徐砚喊她第三回 才回过神来。
又在想什么呢。
徐砚凝眉看她。有时候她老走神,他发现自己也常有摸不着她心思的时候。
到底是姑娘家大了,心思不好猜了。
他说:“中秋那晚也在外边用饭吧,开了一家新的酒楼,有纯正的京城菜色。”
说到京城,初宁哎哟一声:“京城铺子的帐本送来了,我算了算帐,给了货款后还余两百两左右,比上个月进项少了一半。”
徐砚听着神色一顿。
齐圳已经忍不住,捂嘴笑得肩头直抖。
可不是要少一些,姑娘的‘供货东家’上两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有几样要他专调的香根本没上。
徐砚听到细微地动静,回头淡淡扫视他一眼,见齐圳又笔直站好,这才缓缓说道:“这个月应该就能多些了,估计上个月买香料的人也少。”
“好像是少了几样货源。三叔父,是不是那边东家觉得我们抢了不少生意,我在帐面上发现的。”
徐砚嘴角微微一抽。
他这个时候真不希望小姑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了。
他勉力压着情绪说:“不会的,这个月不补上,下个月也会补上的。”
“那就好,少了一半,就少好多银子呢。不过若是还见少,我也会把今年给三叔父的红利和去岁一样的,这些都是全赖三叔父呢,不能让您吃亏。”
她真的是做的无本生意,出人脉出力气都是徐三叔,而且她是姑娘家,嫁妆有那么些就够用了。但三叔父是要取媳妇的人,还得再生儿子,以后要补贴儿女的。
她又在心里盘算开来,想着要不在帐目上做做手脚,以后显出是给徐三叔两成,但其实是分他一半?
小姑娘再度神游九天,徐砚苦恼想着怎么拒绝小姑娘的好意,侧头一看。得,人又自顾自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想到三个月前宋霖来信,说小姑娘已经十三了,要他开始给她相看好的人家。
宋霖自在去川地的路途出一遭事后,太子用已身搏了条出路,或者还有安成公主帮忙,皇帝对他显然重视起来,给当地锦卫衣下了旨意照看宋霖人身安全。
自那回后,几位皇子都安静下来,一连两年,京城里都是太平景象。去岁太子妃又诞下皇长孙,储君之位更加牢固,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而宋霖被流放,并未加罪要去做苦力劳工,在一处清静的村子落脚。自己开垦,自给自足。
除了清苦些,一切都倒还好。
但是信件来往,一年也只能有一两回,即便是太子,也不好让人常给他传信过来。
徐砚亦想得微微出神,小姑娘长大了,竟是要到说亲的年纪了。还在徐家她扑在自己怀里痛哭的事情还仿佛在昨日。
他移开视线。庭院里落满阳光,灌木翠绿,秋日中亦鲜活明亮,他却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微微地凉。
到底是入了秋,天气该凉了。
魏家于当日下午就收到了小姑娘送来的节礼,魏老太太抿着唇让人收起来,就连给魏家四房的东西都没有分下去。
魏大夫人把这事情和魏大老爷说了,魏大老爷听着直叹气:“多少年的事情了,父亲也去世了,娘怎么还是放不下,大姐其实又有什么错。”
“我们还是偷偷给回些礼吧,不能让小姑娘真的寒心,更何况京里那位可能时刻也看着。”
“你和三个弟妹也暗中说一声,不能我们做了,瞒着她们,叫被误会。”
魏大夫人就嗳一声。
魏家世代都在杭州,最早祖上在前朝的时候出了巡抚,定居在此,但新朝启后。虽然皇帝还给他们官身,却再没有显赫过,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正五品。
再也没出过浙江。
现在魏家也不得不做起生意,让后辈不至于过得清苦。
远在京城的徐家也收到了徐砚着人送回来的节礼,徐老夫人在礼单上看到几样茶,当即就抿嘴笑:“初宁丫头还记挂着我这老婆子呢,又给我制了茶。”
徐绣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马上就要及笄了,凑上前一看笑着说:“这么些,肯定有我们三姐妹的一份!”
老人哈哈大笑:“去,敲诈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了,一片茶叶也不给你们。”
坐在老人下手的徐立轩沉默喝茶。
两年多了,他有给小姑娘去过信,但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每缝节礼的礼单上,也从来没有过落小姑娘的名字,但他祖母总能找出小姑娘送的东西。她为什么不落款呢,是还在意他母亲当年的误会吗。
徐立轩又猛灌了一口茶,他想,若是当年他明白得早一些,是不是事情不一样?
年少懵懂,如今懂了,却只有满嘴苦涩。
而去年他下场,考过举人便落榜,准备再三年再考,二弟和他一样。任家兄长有一人却连举人都没考上,舅舅气得抽了他一顿,关起来再度苦读。
这两年,任家人来往也少,他依稀知道二表妹做的事,这才是真正逼走了小姑娘的原因。他也不想和任家有什么来往。
但他母亲昨晚来说,中秋的时候会要回任家,他们兄弟一定要跟着去。
现在想着就不耐。
徐立轩还在出神,林妈妈从外头进来,伏在老人耳边说话:“任家女眷今年又没收到安成公主的请贴,中秋后的赏花宴她们恐怕又不能去了。”
老人听着神色毫无波澜:“也不是第一年了,都第三年了。”
自打小姑娘离京,任大夫人在京城的圈子走动就不太顺利,很多勋贵家里举办宴会都没有邀请她。按理任大老爷高升,侍郎一职可轻可重,哪天就一脚进了内阁,结果家里的夫人却一直坐冷板凳。
外人可能不知道原因,徐老夫人却是知道的。
她可以笃定,小姑娘那个凤首步摇和安成公主相关,至于安成公主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她也懒得得多猜想。
总之安成公主对徐家仍旧是和和睦睦的,那便是徐家的福份。
这份福,多半是小姑娘带来的。
只是有人认不清楚罢了。
徐家晚辈从碧桐院散去的时候,徐家三姐妹还是从老人那里分了些茶,高高兴兴商量着要扮个小茶会。
徐立安突然走到胞姐跟前,可怜兮兮地说:“好姐姐,也赏我一些尝尝味儿。”
徐绣云瞪眼,不想给。
徐绣莞两姐妹哪里见过他可怜乞食的样子,哈哈笑着拿出帕子给他匀了些包好,哪里知道转头徐立轩又从他手里要了一半。
徐立安看着只能冲个两泡的茶叶郁闷。
兄长什么时候也喜欢喝花茶了。
而徐立宇望着行事古怪的哥俩沉思,然后想到什么,耸肩笑笑,抬步往自己院子里去。他还是喝他的陈茶吧。
同日,安成公主也欢喜地收到小姑娘的节礼,几方绣着牡丹的帕子,还有两盒月饼。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她捧着东西却看了又看,心里都是高兴,第二天进宫的时候,还给明德帝带了一块月饼过去。
明德帝被她带一块月饼的小气劲气笑了:“我好歹护着宋霖了,你就给我这么一块月饼??”
“给您就不错了,本就不是送您的。”
安成公主理直气状。
明德帝真想让她把东西拿走,但一想凭什么给拿回去,当即叫内侍切了,一个人独用。结果是到了晚上都没克化,晚饭用没平时的三分之一。
安成公主第二天知道后又进宫气他,说道:“看您,不认老都不成了,一块月饼就把您撑着,还想要更多。”
气得明德帝要拿杯子砸她,安成公主一提裙子跑得飞快,内侍过来说土默川史者带着贡礼前来。
土默川是本朝大同边上的一个外族之地,称为土默特部,明德帝的姑母庆贤长公主被看中,就和亲过去。
那时庆贤长公主丧夫,既然当时土默王不在意,两边本就在谈和阶段,先帝便允了这门亲。
明德帝听闻后忙宣了人进来,帝王问及庆贤姑母身体是否安康的关切隐约传出。
***
到了中秋那日黄昏,初宁换上烟水色的裙子,梳了垂鬟分肖髻。没绑燕尾,齐腰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几朵金桂点缀其中。
徐砚见她前来,秋风先将淡淡的桂香送到他呼吸间。
“怎么那么素淡。”
他低头看她,小姑娘柳眉杏眼,正笑得灿烂。
“簪花了呢,再戴别的不好看。”
他再细细打量,见她还是描了眉和点了唇,这一看,分明又是姝色清绝。
“那就走吧,我们到西湖去。”
“是到画舫上吗?”
初宁习惯地去把手伸到他掌心中,没发现他有一瞬的犹豫才握住。
徐砚看着前方的石板路,轻声说:“嗯,到画舫上去,今晚不少人要西湖赏月。已经定了那家酒楼的席面,会一并送上去。”
初宁就想到每到节日,西湖上还会有清倌在画舫里弹琵琶唱曲儿,愿意砸银子,能将人请到船上吟诗作画,红袖添香。
她眨巴眨眼,以前徐三叔带她去西湖游船都是白日,也许今儿她能见识一下。
徐砚正想问她有没有带披风,怕晚上风凉,一低就看到闪动光芒的双眼。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游个湖,她有那么高兴?
两人来到西湖边的时候已十分热闹,周边都挂着点亮的花灯,碧水映灯,似人间铺砌了一片星河。
初宁被徐砚扶着上了画舫,两人才在甲板上站稳,就听到有人喊:“这不是徐大人?”
“徐大人推了宴,居然是与佳人有约。”
初宁闻声望去,岸上站着四五个人,皆是中等身才,三十出头的样子。
徐砚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向起人拱了拱手:“众位大人可莫乱说,这是徐某的侄儿。”
他一句侄儿叫他们想起先前传言,徐砚跟魏家的外孙女一同前来杭州,那是魏家大姑奶奶的嫡女,嫁的是前些年出了事的宋阁老。
宋阁老和徐砚有交情,所以才托了女儿给他帮着照顾。
不过听说现在那宋姑娘是住在离魏家一条胡同的无名居。无名居的来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安成公主的别院,但因为没有挂名姓,大家日久就喊成无名居。
徐砚也住那里。至于为什么宋姑娘不住外祖家,就没人知道原由了。
众人思绪几转,哈哈地笑:“失礼失礼,不过这也是佳人,话倒是没错。”
初宁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徐砚余光扫她一眼,临水而立的小姑娘沉静温婉。小姑娘可不是长成倾城佳人,他微微一笑才再回话:“如此,我便与佳人有约了。”
岸上几人又是笑,还催促:“徐大人快带佳人进去吧,莫吹了风。”
这才算各归各路。
等徐砚领着小姑娘进了画舫后,有人就小声和同僚说:“只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倒是一眼就叫人惊艳。”
“听说魏家大姑奶奶就是个美人,女儿姿容出色也是正常的。”
“只可惜了宋家,不然我还能找出个差不年岁的儿子来。”
“哎哟,这就打人小姑娘的主意了,以徐大人的眼光,恐怕看不上你家小子。小心徐大人听到不高兴,暗中给你使绊子。”
说到徐砚使绊子,几人神色各异,都噤了声往约好的作乐地方去。
徐砚到杭州来先将都水司的帐理清,分毫不差才正式接手,又缝有查上任主事的钦差在,凡是侥幸的都被揪出来下狱。
接手后,又雷霆手段清出一批不符合要求的造材木料。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个读书人,哪里懂得什么造船料子的,结果人家眼毒得狠,给京里派来的钦差立了不少功。
从这事上,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人年纪轻轻,却十分奸滑。
京城里的钦差看着是要得圣誉,可其实就是被他利用来摆平都水司里的蛀虫,不少人还和京里那些大官有牵连的。
不然谁吞得下那些钱财。
本来大家都等着徐砚要得罪人倒霉,结果人在这再呆个半年就任满了。上回倭寇来袭,正好试用上新战船,追击到对方大败,提督要给他修造战船请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不知什么时候就回京城,正正式式的在六部当京官,前途无量。
“刚刚那些是布政司衙门的几位大人。”徐砚带着小姑娘进到船舱,初宁想了想说,“不像什么好人。”
徐砚被她逗笑了:“我们卿卿可厉害了,一眼断人。”
初宁听着他的打趣也没不好意思,反倒扬扬柳眉说:“那是,我可是有三叔父这样厉害的人物在身边,耳需目染之下,多少偷学了些本事。”
小姑娘真是越来越精乖了,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现在居然还学会拍马屁了。
徐砚轻轻地笑,眉宇舒展,伸手揉了揉她的发,让她坐下。
等船上的侍女呈上饭食的时候,湖面突然响起歌声,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旋即与女子悠婉嗓音相铺成调。
“妾无幸见君鲜衣怒马街上游,得那日春,西湖垂柳荫下见风流,一遇倾心夜入梦。”
初宁闻音已快步走向大敞的窗前,探头见到一艘灯火明亮的花船就在不远处。徐砚听到这样的艳曲,眉头皱了皱,想将小姑娘喊回来,下刻却又听那清倌唱道。
“徐郎比明月,妾若足底泥,蒲柳之姿痴心想——”
初宁霎时瞪大眼,徐砚忙上前一把将她拉回来,神色冷然:“关窗!”
哪知话才落,湖面有响亮地笑声传来:“柳娘子又在向徐大人诉情了,莫不是徐大人在这西湖上?”
初宁望着脸色沉沉的青年,缓了会,指向已经关上窗户问道:“三叔父,徐郎是指您吗?”
徐砚:“......”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没有,不是我,你别胡说。
很多年后,初宁再翻出旧帐:柳娘子是怎么认识你的。
徐砚:谁啊,不认识,没听说过。
再很多年后,初宁和儿女说:从前西湖有个柳娘子。
徐砚:......
第41章
初宁话脱口而出后就有些懊恼。
不管唱曲的清倌嘴里人是不是徐三叔, 她都不应该问。
长辈的事, 哪里是她能打探的。
湖面上回荡着清婉的歌声, 情深切切, 初宁窥着徐砚不虞的面色尴尬笑。
徐砚沉默片刻,拉着她落坐, 又朝侍女吩咐:“把窗开了吧。”
这一开窗, 隐约的歌声再度变得清晰。
初宁却没有什么心思去听了,或者说是不敢再听。
“并不认识。”
徐砚拿着筷子给她夹了酥炸小黄鱼,顺带解释一句。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忙也抓起筷子吃饭。
不想听外头的曲儿, 但阻止不了它一直往耳朵里钻,什么相思无尽处,待君折花......
她就忍不住总拿眼晴往窗子那里瞥。
脑海里有一个绝色佳人站在船头,绮罗珠履,媚眼生波,殷殷相盼。但她跟前的徐三叔八风不动,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面容清俊, 星目无情。
徐三叔是真的没有一点心动?
“想看也要吃饱饭才有力气,实在想看,我让人喊她过来, 让她当你面唱。听得真切,还能看得真切。”
“没、没有!”
初宁正胡乱猜想,被他一眼望穿, 窘得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说着还怕他不信的样子,忙补上一句:“让她过来还得花银子,听说稍有些名气的砸下去就是百两银子,我又不傻。”
“那就好生吃饭。”
徐砚又给她夹了四喜丸子。
初宁这下真的不敢再乱瞥了,好奇心再强,也抵不过百两银子。
小姑娘终于埋头苦吃,徐砚余光扫了她几眼。画舫内灯火通明,将她精致眉眼照亮,娇颜如玉。
刚才那一句话,他其实带了脾气,并不喜欢她暗中猜测他与人有什么。但发作出来后又觉得自己莫名。
小姑娘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好奇心重的时候,是他没道理了。
外头的柳娘子似乎是唱累了,歌声终于歇下,徐砚反倒越发沉默地用饭。
外边风清月明,西湖上确实是赏月的好去处,仰头一望,有种离天空很近的错觉。
初宁用过饭后就趴在窗前,探了一只手在窗外,夜风吹过,带着湖水凉意。
偏她觉得很好玩一样,这只手探了累就换另一只手,徐砚实在怕她着凉,去把她手捉了回来。
“别贪凉了,湖面的温度比平常低一些。”
初宁就乖乖地把手枕到下巴,侧脸去看倚窗而立的青年,他眼中映折射着波光的湖面,深邃沉静。
“三叔父,您今年还没有假能回京去看看吗?”
算一算都两年多了,他一次都没回去过。
徐砚低头,对上她清亮的双眸:“不一定,今年还在赶战船数量。”
好像去岁他也这么说的。
初宁就‘哦’一声:“要是有空,您回去看看吧,老夫人肯定很想念您。”
她总觉得,徐三叔不回去有她的原因。
魏家与她冷冷淡淡,京城她并不想回去,回去了,除了徐家,可能也没别的去处。她不想面对大夫人。
这些徐三叔肯定都知道。
徐砚闻言笑了笑,问她:“是要上岸去看花灯,还是再游湖。”
“花灯去岁看过了,年年都差不多。游湖吧,包下画舫也得花不少银子,我就游个尽兴。”
“这样。”徐砚随她,继续倚着窗陪她赏月。
水声在耳边轻荡,有一艘比他们大不少的画舫慢慢越过去,里边人影绰绰,欢声笑语。
初宁眼尖,看到魏家的徽记,有两人正立在船尾的甲板上说话,也看到了临窗的他们。
对方似乎吃惊,朝这里拱拱手。
初宁就看到徐砚颔首,再回头去看魏家画舫,已经相离一段距离了。
徐砚跟她说:“你大舅舅和三舅舅。”
“您认得他们?”
“都在杭州当差,总会遇到,他们给你的礼物看过了吗?”
初宁正想回看过了,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是远处一处画舫着火,有人直接从画舫上往水里跳。
卟咚卟咚地落水声不断。
“徐三叔!”她紧张地伸手去揪住了他袖子。
徐砚朝站不远处的齐圳吩咐:“靠岸。不要害怕,我们上岸去。”他又安抚她。
初宁眼里都是火光,那艘船的火蔓延得十分快,火光将湖面照得发红。
徐砚眼神比她更好些,看到却不止这样,那艘画舫边上分明还停了两三只小船,似乎还有拿着刀剑的人。
这里可是杭州府内城,什么人胆敢在西湖就行凶!
所以他当机立断要撤回岸上去。
齐圳是练武的,又是练过放眼,吩咐靠岸的时候站在甲板上也看到有异,当即再高喊催促。
徐砚撤离果断,当他扶着初宁上岸的时候,已经不止一艘画舫着火,湖面上还有惨叫声。
火光与人闪动的身影交织晃动,如同鬼魅在舞动。
初宁吓得脸色发白,手都在抖。徐砚将她护到身边,宽大的袖袍遮盖着她,让她紧挨着自己,等齐圳去把马车驶来。
绿裳和汐楠也吓得紧紧相携,时不时回头看快要连成一片的火光,神色仓皇。
但徐砚一颗心根本没放下,岸上也出现了异样,前面百余米的地方明明人头涌涌,但并不全是驻足看湖面上的热闹。
仿佛......有人逆行挤着过来,徐砚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齐圳匆忙折返:“三爷!走!”
齐圳跟在他身近十年了,两人极有默契,听到他的话,徐砚问也不问就往他来的返方向走。
“徐三叔,怎么了!”
初宁被她扶着快步走,跟不太上他的步子,惊乱中已经习惯的喊了两回徐三叔。
“嘘,不要说话。”徐砚面有沉色,声音却十轻柔,将她往怀里又拥紧了些。
在几人匆忙往另一边奔去的时候,刚才徐砚看到的人群正往他们这里移动,他听到身后有百姓不满地嚷嚷:“干什么撞人!”
然后是一声厉叫,冲天而起又嘎然而止,紧接着尖叫声就跟烧沸的水,接连不断响起。
一声一声,凄厉叫人心惊,后头的百姓全部开始哭喊着慌乱往后奔跑,街道上乱作一团。
徐砚听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想到不久前提督府让倭寇大败的事,他不动声色把初宁的耳朵捂上。
齐圳照看着绿裳和汐楠,为众人断后,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握着一把软剑。
不过眨眼,混乱的人流已要赶上来,齐圳焦急再喊一声:“三爷,太慢了!”
徐砚不由分说,把发抖的小姑娘直接就打横抱了起来,齐圳也扯上绿裳的手,让她带着汐楠跟着一起跑。
初宁被他抱起来,吓得双手紧紧圈住他脖子,怕自己掉下去,然后就看到后面有人举着火把。
他们身后刀光剑影,有人不断倒下,凄惨的喊叫就是那么传出来的。
这......这是......在杀人?!
她浑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卿卿,闭上眼,不要看。徐三叔在,不要怕。”
徐砚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不远处明明就是人间炼狱,他声调依旧平稳,跑动中也丝毫没有慌乱,让初宁定了定神。
“我不怕!”
她紧紧圈住徐砚的脖子,把头埋到他颈间,听话的不去看。
她是这么说着,但其实还是怕得直发抖,徐砚听着越来越近的声音,心不断往下沉。
敢在内城里杀人的,还是朝无辜百姓下手,除了丧心病狂的倭寇在泄愤,他实在也想不到别的来。
如果是潜在城里的倭寇,那就都是亡命之徒,他们根本不会惜命!
他脚步越来越快,抱着初宁的手臂不断用力,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
有逃窜的百姓在乱间就撞了他一下,他眼明手快护住小姑娘,回头看汐楠和绿裳还坠在后边,齐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们更远些,正和追得快的一个壮汉刀剑相拼。
迟早会被追上,巡逻的士兵呢?!
徐砚越来越觉得不对。
重大节日都是有人巡防,这边动静那么大的,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前来!
正想着,他听汐楠尖叫一声,是有人破开的齐圳的防守,伸手去抓住了汐楠。
齐圳忙回防,一剑将人刺了个对穿,徐砚神色一变,发现他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
刀锋居然直朝他后背砍下。
“三爷!”齐圳吓得面无人色。
初宁听到惊喊就睁开眼朝后看,结果看到让她心跳都差点停了的一幕,惊惧中一句徐三叔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本抱着徐砚脖子的手无意识紧紧圈护在他后背。
电光火石间只见徐砚一矮身用胳膊直接朝人撞了过去。
堪堪避开刀刃,把人撞翻在地上滚了两圈。
用力过猛使他身形踉跄,差点没能直起腰,往前冲了两步才站起来忙抱着初宁往街对面跑。那人显然是从水岸边冲过来的!
而齐圳已经给翻倒的人补了一刀,一手拽着汐楠丢给了绿裳,护着两人也往街对面走。
追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了!
这样的形势仿佛道尽涂穷,陷入绝地。
“卿卿,不要怕,没事的。”
即便是到这种时候,徐砚还是一声声安抚着他,但他没注意到小姑娘根本没应声。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就连徐砚都想着实在不行背水一拼的时候,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人发出高喊,马蹄声和脚步声震得大地都在回响。
徐砚忙往掀起尘土的方向继续跑,在士兵穿过自己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直到看见后排明亮的火光,软甲被光照得刺着他双目,他终于停了下来。
“徐......大人?!”
身着软甲士兵前有位武将坐在俊马上,看清冲过来的人,喊了声。
原本要围上前的士兵当即又退下。
徐砚这时才发现自已气喘,缓了会朝马上的中年男子说道:“吴提督。”
“三爷!”齐圳此时也带着汐楠和绿裳赶上来。
看到他完好无损,重重松口气。
两个丫鬟再也跑不动,脚一软瘫在地上,眼泪再忍不住哗哗落下,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徐大人没伤着吧。”吴提督见过齐圳,见是相识的也没让他们退避,去关切徐砚。
只是徐砚并顾不上回答,他终于发现小姑娘不对,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齐圳就上前打量了几眼,神色有几分复杂:“三爷,姑娘晕过去了。”
昏过去不说,三爷的衣服被她攥在手里,明明失去意识,两手都还紧紧交叉护着他的背后。
齐圳想到刚才危及的一幕,不由心中肃然,朝昏迷的初宁说了声:“得罪了。”伸手去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
徐砚看不见背后,大概能猜到齐圳在做什么。
等到后背一松的时候,初宁的手才软软耷拉下来,他忙把她胳膊都一块抱进怀里。
吴提督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种紧张的样子。徐砚在他跟前向来是沉稳内敛,今日的慌乱让他颇感兴趣,再就着火光看到他抱着的人有一张还带稚嫩的面容,不由得沉思。
“提督大人,下官恐怕要先行离开。”
前方街道还传来混乱的动静,不少百姓已经跑到这里来避难。
吴提督点点头,转头朝身后的一个士兵吩咐:“牵马来,带一队人护送徐大人回府。”
徐砚也不跟他客气,道谢一声,把初宁送上马,自己再翻身上去将人圈护在怀里疾驰离开。
齐圳想跟又不能,还有汐楠和绿裳,只好心焦地留在原地,心想有提督府的士兵应该能顺利回去。
但想想内城里居然发生这样的事,心里怎么都不踏实。
吴提督看着绝尘而的背影,视线重新凝在还在拼杀的远处,目光一点点变得冷厉。
在他要请功的节骨眼出事。
徐砚那头用最快速度回到无名居,那一队士兵也没有离开,而是直接就在外院站着值守。看到士兵们无声的举动,徐砚心头再度一沉。
初宁还没有意识软在他怀里,他神色沉凝将她抱回内院。
在他回来的时候,安成公主的老仆人哑伯已经焦急上前比手势询问,见他不说话,只好一路跟着他去内院。
见到他把初宁抱进房间,他又转身就跑,拽了一个婆子比划,那婆子就跑去接了一盆热水过来。哑伯却还往外跑。
婆子也是聋哑的,敲门进到内室后,就开始用热水绞帕子。
徐砚正在按小姑娘的人中:“卿卿,卿卿!”
他不停的喊着,按了好几回,初宁也没见清醒的样子。
正是措手无策的时候,哑伯喘着气又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拿着个小瓶子,凑到跟前拔了塞子放到小姑娘鼻子下。
毫无动静的初宁终于咳嗽两声。
徐砚忙帮她拍背顺气,看着她慢慢睁开眼:“卿卿!”
初宁睁开前,那声堵在嗓子眼里的声音终于发出来,一声徐三叔尖锐刺耳,下刻是扑到他身上拼命去摸他的背。
她的记忆就只停在劈来的一刀上。
徐砚忙架住她,怕她摔下地,被她的动作闹得眼眶微酸。
小姑娘在摸什么,他知道,在齐圳在身后掰她手指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小姑娘在最要紧的关头,居然是舍身要护他。
万一......万一那刀真的砍下来,他光是想,整颗心都在颤抖。
“卿卿,我没事,我没事。你快躺好。”
初宁摸了半天,听到他这样一句话动作猛然停住,然后呆呆傻傻地仰头看他,两行清泪毫无预兆滑落。
“卿卿......没事了。”徐砚被她落泪样子惊得忙安慰,两年多前她在自己怀里大哭的一幕再度涌现眼前。
初宁闻声还是怔怔看着他,徐砚实在后悔,就不该带她去游什么湖的!
他把她轻轻拥在怀里,伸手摸她的发:“卿卿很勇敢,没事了,是徐三叔不好。”声调中有他不知自的后怕。
初宁浑身发凉,他身上的暖意一点点传来,让她终于恍惚回神。从看到湖面有船着火,再到被他拥在身边,又被他抱到怀里,那些恶人杀人不眨眼。就连徐三叔也差点要丧命在那些人的刀下。
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旋转,极度恐惧中,她终于哇一声哭出来。
徐砚耳边是她惶惶悲哭,心头反倒松口气。
哭出声就好,哭出声就好。
哑伯看着哭得伤心的小姑娘,示意还捧着帕子的婆子退出内室,只留两人。
初宁放声大哭,所有的害怕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徐砚听得整颗心都揪在一块,似有细针在心尖上游走。
刺刺的,酸疼难忍。
齐圳在他身后掰开她手的那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初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最后筋疲力尽靠在徐砚身上睡着了。
徐砚侧头看她沉睡的脸,眼角还坠着泪,细心描过的眉眼花了妆,像只小花猫。
他肩头一片湿漉漉,她枕着估计也难受。
他就动作轻柔把她放下来,小心翼翼扶她躺好,给她捏好被子。余光扫到一边的铜盆,想要去给拧了帕子给她擦擦脸。
结果他一动,发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住。
他以为把小姑娘惊醒了,回头一看她还闭着眼,精致的眉紧紧锁着,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他的袖子。
他竟然没有察觉。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一副依赖他的样子,就连现在睡梦中都是。但在最紧要的关头,这个软软娇娇的人儿,居然是要护着他。
徐砚重新坐回到床边,伸手去把粘在她脸颊的碎发挽到耳后,眉角眼梢不知何时染满温柔。
在京城的时候,她其实就一直在护着他,毫无条件的相信他,以为他缺钱就拼命贴补他。就连他对郭大姑娘冷言相向,她都要给他找理由,非说他温柔。
其实,他就是不耐和他们多纠缠,他性子本就冷淡无情。她什么都不知道,把他想得风光霁月,是个再美好不过的人。
多傻的一个小丫头。
徐砚唇角微微扬起,把她还攥着自己袖子手紧紧握着,那么傻,以后被人骗了去可怎么办。
齐圳在小半个时辰后也回府来。
他找到初宁院子来的时候,徐砚已帮初宁净过面,就那么坐在床沿守着她。
齐圳得到准许和两个丫鬟一块儿进去后,看到投印在屏风上的影子有些吃惊。绿裳和汐楠已经绕过屏风,看到小主子睡着,心里才稍安。
徐砚也没走的意思,齐圳只能隔着屏风小声禀道:“跟着三爷回府的士兵还在前院守着,我问过,说是提督大人之前吩咐的。伤人的经查是倭寇,府城已经戒严。”
“最先着火的画舫上有工部衙门的几位官员,然后布政司衙门那边的船也受到倭寇袭击,几位大人还好,只是受了惊吓和轻伤。”
“伤亡惨重的还是百姓,提督已经找到知府,知府大人在一家楚馆里。”
他晚回来,就是要把这些都打听清楚。
事情发生的太过诡异,齐圳跟在徐砚身边多年,知道反常必有妖。
徐砚就淡淡吩咐道:“让府里的护卫守好,跟那些士兵轮值。”
恐怕这时内城还不安全,提督那里肯定还有什么发现,不然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刚才大批兵马就说明问题。
不过还是来迟了。
齐圳应声下去,让所有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绿裳和汐楠见徐砚还坐在床边,就请他先回去歇下,这里由她们来照顾。徐砚回头看了眼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姑娘,说:“我就在外间。”
既然事情有异,他也不放心离开。
两人相视一眼,目送他出了屋。
外间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昏暗。门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吹得火光摇曳不断。
徐砚不断回想着今晚的点滴,想到先袭击工部众人的倭寇。
大约就是真冲着工部来的。
因为新的战船?
但内城怎么能涌进几十名倭寇,守城的士兵都是死的?
如果是真潜伏的倭寇,这个时候出来作乱,就算是泄愤,也只会功亏一篑。
战船的图纸早就送到造船厂里,他们杀光工部的人也没有用。
徐砚越想越觉得不对。
内室里的汐楠突然喊一声:“姑娘!”
徐砚被打断思路,下意识是站起来。他以为初宁醒来了。
不想绿裳脚步匆匆跑出来:“三爷!姑娘在抽搐!”
徐砚脸色一变,推开她就冲了进去。
小姑娘已抽得缩成一团,汐楠站在边上手脚无措。
“让开!”徐砚上前,将缩着一团的人儿直接就抱到怀里,想也没想先去掰开她的嘴。
才刚掰开,初宁牙关当即就闭合。
疼痛从手指上传来,徐砚顾不得,发现小姑娘身上居然火团一样热。
刚才他抱她的时候还没有的,怎么会突然高热。
“还站着做什么,叫齐圳去请郎中来!”
他以为小姑娘惊吓醒来就好了,结果还发热!
汐楠这才一脸慌乱地夺门而出,正好撞到折返的齐圳。
齐圳奇怪看汐楠一眼,从缝隙间看到他们三爷正抱着小姑娘。他又是一愣,然后才急急地说:“三爷,提督大人到府上来了,说要见你。”
“去请郎中!”
徐砚高声喊道。
“三爷?”
“滚!除了郎中谁也不见!”
齐圳不确定的询问激起徐砚的怒火,他眼角赤红,尽是戾气,再也没有平时的温润。
齐圳吓得一抖,转身就跑,心惊地想,三爷的脾气怎么突然就上来了。
他难道真要给吴提督说滚?
第42章
明月西斜, 巷子里有更鼓声响了三下, 满城寂静, 初宁院子里仆人却在来来往往。
小姑娘受惊发热, 郎中来看过,除了退热并没有更好的方法。偏药汤喂不进去, 徐砚想到杂记上看到的法子, 叫人拿来烈酒,要和着温水给她擦身。
初宁烧得神识不清,一刻都不让徐砚离开,自打被他抱到怀里手就死死攥着他衣襟, 一掰手指就会又哭又闹。
小姑娘在他身边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要说生病,就是连咳嗽一声都没有的。
徐砚哪里见过她这样,心疼得双目赤红,最后一咬牙吩咐汐楠:“你探进手给她擦背!”
汐楠心惊,这哪里合适!
即便手探进去,也得解腰带和襟扣,三老爷再是长辈, 也没有这样看着她帮姑娘擦身的道理!
徐砚见她不动,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冷冽像刀子一样落在她在身上:“你可以再考虑一会。”
汐楠被他看得心都要跳出来。
那眼神不但冷厉, 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里头涌动,蛰伏在深处,下刻就会猛然窜出来。
绿裳在边上也看得有些心惊, 到底算熟悉徐砚,听出他语气已经十分不耐。她立即推了汐楠一把:“快些,姑娘可不能等!”
汐楠这才慌乱帮着绞帕子。
上前要给初宁解腰带的时候,汐楠手都在抖,余光看到徐砚闭上眼,她终于狠下决心,动作利索起来。
徐砚就一直闭着眼,偶尔能感觉到两个丫鬟帮着小姑娘擦身时碰到自己胳膊,耳边尽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思绪也被牵动得凌乱。
脑海里顷刻是初见她时故作坚强的笑脸,顷刻是她毫无保留给自己塞的五百两银子,场景一转又是她昏迷还护着自己的样子。
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思绪里都是她。像是一个她化作成千丝万缕的线,紧紧缠绕着他心神。
徐砚抱着她的胳膊在不自知中越拢越紧。小姑娘因为发热呼吸时粗时缓,让他整颗心也跟着一起沉沉浮浮。
汐楠和绿裳忙得一身都是汗,这么来来回回擦了五次身子,初宁突然揪着他衣襟喊冷。
徐砚二话不说,拿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他也在被中,紧紧抱着她。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小姑娘纤细得过分,抱紧只有小小的一团,平时他怎么就没发现!
被褥捂得严实,徐砚后背很快就被汗湿了,额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沿着眉骨滴落在眼里,淹得他双目涩疼,可他一刻也不敢放松的熬着,连眨眼都忘记了。
不知道熬了多久,小姑娘终于不再呓语,整个人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徐砚用手去探探她额头,比先前凉一些,便让拿药来,想趁这会再给她喂进去。结果又是吐他一身,垫了帕了都不管用,药汁直接渗透他衣裳。
他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小姑娘身上也黏腻,可她就是不松手,想给她换衣裳都没办法。最后两人就那么都湿哒哒互|暖着。
天边不觉就露了白,初宁醒过来是觉得额头上有刺刺的东西扎着她,十分不舒服。
她动了动,发现变成脸颊被扎得不舒服了。
她浑身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还是忍不住抬手去推开,当摸到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
哪里是什么‘东西’扎她,居然是徐三叔的下巴!他正闭着眼熟睡,脸贴着她的,也可能是她动的时候才变成贴着她,平时洁净的下巴长出刺刺的胡根。
她手心正落在他唇上,均匀轻柔的呼吸全在她掌心中,微微发痒。
初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腰后是他的手,还有几个撑托着的迎枕。
她心头就狠狠一跳,旋即小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一片。
她怎么睡在徐三叔怀里!
初宁面红心跳,慌乱着想是不是趁徐三叔没醒,赶紧地从他身上滚下去。
外边却传来脚步和细细地说话声:“不知道姑娘醒了没有。”
是她的两个丫鬟,眼见着要进来。
她心里更着急了。要是被看到自己醒着,还赖在别人怀里,那岂不是尴尬?!
紧张中她索性一闭眼,要把头再靠回徐砚肩膀上。
结果太过慌乱,咚一下就撞到徐砚下巴,徐砚被撞得吸一口气,吃疼睁开眼。
初宁埋着脸,也疼得直咧嘴,肩膀都在抖。
“三爷,您醒了,姑娘怎么还没见动静。”
绿裳绕过屏风,正好看到徐砚睁眼。
徐砚下巴隐隐作疼,小姑娘正在他怀里轻颤,他一颗心当即悬在半空,忙伸手去探她额头。
哪里知道他手还没碰到她,她自己一偏头躲过了。
徐砚一愣,喊道:“卿卿?”
醒过来了?
绿裳和汐楠神色大喜,都围上前:“姑娘,您醒过来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下意识躲开的初宁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瞎动什么,暴露了。
小姑娘扭扭捏捏地抬头,脸颊嫣红,眸光闪烁,咬着唇不说话。
徐砚见到她抬头,心头微宽,也没多想再探手去摸她额头。手掌覆下去后皱了整晚的眉头终于平展,正庆幸她不发热了,结果手就摸到一个小小的鼓包。
徐砚低头,手指一挑,拨开她额发,一个发红的小包就落在他眼里。侧边还有一片皮肤发红,像是被什么扎的。
她本就生得白,有着乌黑的头发对比,发红的两处就无比清晰显眼。
他看着小鼓包和那片痕迹出神片刻,想到自己隐隐作疼的下巴,当即笑出声。
这一笑就没止住,笑得胸膛微微震荡,初宁的手还揪着他衣襟,感受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干的傻事被发现了,脸上的温度骤然升高。
绿裳和汐楠被他笑得不明所以,但看自家姑娘好像恢复了些精神,也跟着笑,眼中闪着欢喜的泪光。
徐砚笑了好大会才收声,把脸要红得滴血的小姑娘放到床上。他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僵了,要不是扶了一下床头,可能要在小姑娘跟前丢脸。
初宁钻进被子里,她觉得被子里有些凉,不像徐砚的怀抱。
她不好意思抬头,徐砚也不揭穿,跟两个丫鬟说话:“关实门窗伺候你们姑娘沐浴,要扶好了。”
高烧之后肯定四肢无力,但她身上黏腻,不净身也不舒服。
两个丫鬟应好,绿裳出去喊粗使婆子帮忙去抬水。
徐砚还站在床前,初宁终于抬起头。他逆着光,照入室内的晨曦在他身后,她依稀看清他俊郎的面容,眉宇间带着疲惫。但他看她的双眼却十分的亮。
眸光轻柔专注,灼灼落在她身上,竟让她心里生出从来没有过的奇异感。
徐三叔怎么这样看她?
徐砚见她眸光闪动,疑惑、似乎想躲闪。他手一抬,大掌落在她发顶,拇指却轻轻扫过她撞起包的额头:“好好歇着,我回去换身衣裳。”
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离开,初宁想着要不要问汐楠怎么回事。她好像想差了,绿裳和汐楠根本没在意她在徐三叔怀里睡着,一点不自在都没有。
汐楠那头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已经自顾自说来:“姑娘昨晚真是要吓死奴婢了,突然高热不清醒,药也灌不进去。要不是三爷想到拿酒给你擦身,也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快退热。”
擦身?
初宁越听越糊涂,汐楠还在说道:“您还非让三爷抱着,三爷就那么照顾您一整夜,可能临近天明才睡了会。昨晚连公事都推了。”
一开始汐楠是抗拒徐砚,觉得这样照顾她们姑娘于礼不合,到后来就只有感激了。她们给姑娘擦身的时候,他从来都是闭紧眼,把头撇到一边,是她太过紧张去揣测他。
这些话并不详细,初宁只以为是徐砚就是抱着哄她睡觉而已。
她乱跳的心总算安稳一些,不过自己缠着徐三叔也够丢脸的。
初宁喝了些温水,缩在被子里等热水沐浴。暖了这么一会,她还是觉得被子里凉,她动了动,鼻尖有淡香萦绕。
是徐砚身上的熏香。
她就抬起手,闻了闻袖子,身上沾满了他的味道。不知怎么又想到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心头怦一下漏了一拍。
她脸颊又开始发热,红着脸想,等好了,她好好跟徐三叔道谢吧。
沐浴之后,初宁身上更加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喝过药,重新回到床上躺着。
床铺已经收拾过,换了新的被褥,她陷在软软的锦被中,却觉得十分陌生。后来药效起,她才在碾转中睡过去。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徐砚说话的声音,她眼皮很沉,睁不开,好像是喊了他几声。呼吸间就再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有暖意传到她身上,让她瞬间觉得无比安宁,再也没有意识睡得香甜。
徐砚在小姑娘睡熟后,将人再放回床上。缩回手的时候被她一把攥了袖子,然后看到她把凑上前闻了闻,就那么攥着继续睡。
他唇角往上扬,心里满满的,凝视她睡颜的眼眸里是道不尽的温柔。
徐砚站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弯腰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慢慢把衣袖从她手中抽离,在她又紧张着摸索过来的时候把帕子塞到她手里。
小姑娘抱了帕子,拿脸颊轻蹭,喃喃喊一声徐三叔,再度睡得不知外界的一切。
她的依恋让徐砚险些不想离开,把心里的冲动压了再压,吩咐守在屋里的汐楠说:“照看好了,有什么就让齐圳来找我。”
汐楠应是,屈膝目送他离开。
外边阳光刺眼,徐砚来到庑廊下,抬手遮住光,从阴影中看见明亮的晴空。
蓝得连片云都没有。
不染毫尘的天空让他有些恍惚,方才填满心里的柔情化作不安,在他血液里翻涌,流窜在他四肢。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所未有过的清醒。
可他能怎么办?
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甚至连母亲都没有像她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自己,他就是块顽石也该被感化了。
还能怎么办。
徐砚闭了闭眼,自嘲笑笑。小姑娘今年才十三,是到说亲的年纪了,可他能怎么办,两人辈份在那摆着。
总归还是要宠着,比以前更护着。
他脚步一抬,迈下台阶,快步往外走去。仿佛再久留一时半刻,他就会这里生了根。
***
吴沐川等了徐砚一晚又半天,总算见到他人。
他青袍在身,嘴角啜着淡淡的笑,眉锋却在阳光下显出凌厉棱角,气势与往前十分不同。
“你侄女如何了?”吴沐川敛敛神,收起一时的惊讶问道。徐砚向他揖一礼:“已清醒过来,怠慢提督大人,下官的不是。”
吴沐川好笑地去拍他肩头:“人之常情,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说着就示意他跟自己往大牢里走,“这些人嘴硬得很,不说为何主要袭击工部的人,其中居然还混了汉人,想着你总该要来看一看。不然我呈了折子给陛下,陛下再问起你,你也要能答出一些来。”
徐砚谢过他的好意,说道:“也许下官能问问。”
吴沐川听着这话笑笑。
自己这个审了多少倭寇犯人,都没能翘开他们的嘴,徐砚这文质彬彬的倒说能问问。
并没太当一回事。
大牢里几乎不见光,白日里也要点着火把,里面气味混杂,更多是酸臭夹着腐烂的味道。
徐砚仿若不觉,脚下一步都没有停顿,甚至连口鼻都没有掩。
吴沐川见着倒对他又多一份新的认识。
是文官里比较特殊的一个。
倭寇里的汉人被单独关在审讯室里,徐砚见到他时正五花大绑在柱子上,上衣早不知所踪,身前有许多皮肉外翻的伤痕。
可见已经受审多次。
他直接走上前,看了他几眼。
平平无其的长相,个子较矮,混在倭寇里也显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
徐砚看了看,问道:“敢问提督大人是怎么认出他是个汉人?”
“打急了,用家乡话骂的人。”
“哪里口音。”
“建德那边。”
徐砚闻言又去看那个人。
建德离杭州不远,虽然和杭州一样属浙江,但这里是出了名的十里音不同,有些根本就不在一个调上。建德便是这么一个。
口音还是很好分辩。
徐砚想了想,转身找跟在身后狱丁说:“给我刀。”
他居然要起刀来,吴沐川颇好奇,一个文人要刀做什么使?
下刻却看到他一抬手斩断了犯人身上的绳子,在场的人看得紧张,往前围了围。那犯人失去捆绑,也没有力气站,直接歪倒在地上,勉力能撑起身子恶狠狠瞪着徐砚。
徐砚一脚就踩到背上,踩得他直接就趴倒在地,狠狠咳嗽起来。
吴沐川看出他脚劲不小,更加吃惊了。
不想徐砚又猛然间一挥刀,那人的左手手腕齐整断开,凄厉的惨叫在昏暗中回荡,刺激着众人耳膜。
徐砚一句话没问先断人一手,吴沐川看得心里一跳,这股狠劲......
“一个狗东西还敢冒充我朝人,如果你真是我朝人,你应该听过人彘。出卖国家,与外敌残害我朝百姓,即便这个酷刑早已被减去,但对你这样的使一使也不会有人说我残暴。”
他话落,再一挥刀,是落在那人的脚上。
不过这一刀是用刺的,并没有砍断,锥心的疼几乎让那人要晕过去。
徐砚听着他还能维持清醒叫喊,冷笑一声:“来人给他止血,灌他吃饭。他不说实话,我就一点点砍掉他四肢,一段止血再砍一段,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忍耐力。”
徐砚说罢,还真把刀还给刚才狱丁。那个狱丁看着刀尖上的血,手都在发颤,不是没做过刑讯,但没见过这种厉害的。
什么拔指甲,烙铁,或者是断肢,那都是一口气干下的。哪有这种,就是在拿钝刀子磨人,人不死,恐怕就先被折磨疯了。
吴沐川面无表情看着人给止血,想着徐砚刚才进门说的那句话‘也许我能问’。
没想到是这种问法。
这种酷刑,为了求个痛快,是他也抵不过。
“提督大人,这人绝不是汉人,了不得是潜伏在建德多年。或者自小就被送到建德养着。”
徐砚重新来到吴沐川面前,淡淡地说。
吴沐川说:“何以见得?”
“多砍他几刀就分明了。”
对于这充满血腥的回复,就是吴沐川都有些不适,眼角抽了抽。
那个被止血的犯人不断用建德方言骂徐砚,他充耳不闻,听烦了终于又提刀上前,冷冷看着他说道:“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别费口舌了,想要痛快,说句实话。”
话落,刚刚才止血的手再度挨刀。
溅起的血沾到徐砚袍摆与官靴,在对方的凄厉的叫喊中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下一句又是冷漠无比的止血二字。
吴沐川越看越能感觉到徐砚身上的戾气。
有种他只是在发泄,并不是认真的在审讯的微妙感。
吴沐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正想着,就听徐砚又和自己闲话一样地问。
“提督大人准备怎么处理那些倭寇的尸首?”
倭寇的尸首?
不是都直接丢乱葬岗,让野狗吃了。
徐砚没等他说话,又说道:“下官看一火把烧了,还留什么尸骨。”
此话才落,那个痛到连眼前都发黑的倭寇终于用他们的话在吼骂。
吴沐川听到他这个提议,只看到四个字——
挫骨扬灰。
但倭寇的叫骂声让他无暇想更多,当即再让狱丁去动刑,这才真是逼急现原形了,肯定要趁机审下去。
徐砚见到有人到边上开始记录什么,也没和吴沐川说,自己就先到外头去了。
等吴沐川终于问出有用的一些东西来,转身一看哪里还有人,问清去向,追了出去。
青年就站在庭院一株银杏树下,身姿笔直,风扬起他沾血的袍摆。明明是站在阳光下,吴沐川却觉得他冷极了。
跟刚才挥刀时一样,没有一点人气。
身后的脚步声让徐砚从思绪中回神,看到吴沐川笑容爽朗。
“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没想到倭寇还有情义,最后居然求我全那些人留个全尸。”
“那接下来提督大人就忙了,若有需要下官的,提督大人尽管吩咐。”
“此事还待细查,徐大人又立一功,我必定如实上呈陛下。”
徐砚闻音知雅意,朝他拱拱手:“如此,先谢过提督大人,那下官就不耽搁提督大人的正事了。”
吴沐川见他真的不再问就离开,面上的笑意慢慢收敛。
这徐砚,还是小看他了。
居然毫无畏惧就离开,也不贪更多的功名,多一句话都不问。
他应该猜到是有人里应外合,要对付自己这提督,顺带想将工部的人清一清,而他就是工部首当其冲的。
再有是,猜到自己早有察觉,已经在布局收网,所以才觉得没有威胁。
而且自己势必要护他周全,只为接下来的战船改造。
这人......把一切看得太清,聪明得让人心惊。
更何况,还有那种冷厉无情的性子。
现在的年轻人啊,果然不能小看。
吴沐川心里感慨,一位穿着软甲的士兵跑上前问:“提督,那些尸首是运还是烧?”
“烧!”
不管徐砚为什么要将那些人挫骨扬灰,他卖这个面子又何如。
但他隐约猜到,可能和那个受了惊吓的小姑娘有关。
徐砚也没有去工部衙门,直接回了府,沐浴后换过一身裳。齐圳进来给他汇报道:“三爷,知府那头有推不掉的责任,恐怕杭州知府要换人了。再有是,吴提督查实那些倭寇里头有化作过商人,与城里富商有接触。”
吴沐川什么都没告诉他,不代表他查不到,只看他想不想知道而已。
“就到这里止吧,不管是谁在后面指使,最要紧的也不是我。吴沐川去年给族里翻修了祠堂,那之前不少富商都偷偷私下求见他,这里头就是他的事了,可能是利益触动得多了。”
刚刚好大败倭寇,给他迎头兜盆冷水也正常。
齐圳闻言应喏。
他又问道:“姑娘那里怎么样了。”
“喝了药一直睡到现在。三爷,您也歇一歇吧,从昨晚到现在,你几乎没合眼。”
徐砚正要点头,外头传来绿裳的声音:“三老爷回来了吗?姑娘醒了,让奴婢来问三老爷用过午饭没有。”
齐圳忙走到外头去,看到绿裳是问用没用饭,结果手里提着食盒。
他把人请进来,绿裳把食盒放下,笑吟吟地说:“姑娘听闻您出府了,担心您忙得连饭点都忘记,本想让奴婢送到衙门去的,结果听说三爷似乎回来了。就直接过来这儿。”
徐砚看着绿裳手里的食盒,站起身说:“我去看看她,就在那边用吧。”
绿裳只好再把食盒拎着,跟着过去。
初宁精神看着好一些,靠在床头喝粥,见到他来双眼都亮不少。
徐砚本想看她用饭情况,结果被她连推带赶的,赶到对面的炕上用饭。
南方的房子一般不设炕,这估计是成安公主买了宅子后来改的,每个院子都有。
这边用过饭,小姑娘那头去净房换衣裳,说一定要下地走走。他只好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手撑着头,看窗外被风吹沙沙作响的树。
阳光照进来,暖暖的,很舒适。
等初宁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么一幕。
徐砚一手撑着头,半靠着迎枕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徐三叔累到睡着了。
徐砚:没有的事,徐三叔有用不完的精力。
初宁:我还小,听不懂。
第43章
初宁住的屋前种了颗枝繁叶茂的香樟树, 即便入秋仍是一片青翠。
秋日的阳光从茂密叶片间穿过, 再落在熟睡的青年面容上, 柔和光辉流转, 显出他最无防备的一面。
初宁悄声上前,好奇地看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徐三叔。
闭着眼, 平时不经意间会流露的威严就不见了。说实在的, 她每回见到他眉头一蹙,心里是发怵的,只是仗着他溺爱自己硬在胡搅蛮缠。
那样徐三叔就舍不得再训斥她。
每每看他好气又好笑的样子时,莫名还有成就感, 这两年就越发收不住性子里的这点恶劣。总是又怕又贼胆横生地挑战他的包容度。
现在想想,这小心眼儿太坏了。
外头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徐砚的衣袖亦轻轻扬动,他身上淡雅的香被风送到小姑娘鼻端。
初宁就想到醒来的时候是抱着他的手帕,想到他的无微不至,内疚得都想摇醒他,跟他说对不住。
她转身到床铺上抱了小薄毯子过来, 踢掉鞋子,小心翼翼跪在炕沿,给他盖毯子。
本来就才退热, 这么一动,居然累得气喘吁吁,腰都直不起来。要不是顺势靠到另一边, 她非得砸徐三叔身上去。
小姑娘索性就往炕里缩去,缩到靠着窗,离徐砚有半臂距离,安安静静看他睡觉。
看着看着,她眼皮也开始打架,不知怎么跟着睡了过去。
徐砚感觉到胸闷,像是被石头压住,喘不过气,生生给闷醒了。
一低头,看到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压在自己胸膛睡得正香。
她怎么睡到自己身上来了。
徐砚意识慢慢清明,看到两人身上各自盖了薄毯,不过小姑娘的已经被她卷在身上,跟只蝉蛹似的。
他伸手探探她额头,体温正常,心里终于轻松下来,往窗户那里看去。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关上,日落的斜挥酒在窗柩上,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
徐砚再度低头看熟睡的小姑娘,双颊嫣红,唇微微嘟起,诱人的红艳。
他想到自己的心思,无声轻叹。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对他也没有防备,这样黏着他,不是考验他的自制力吗?
是这么想着,指尖已经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将她额发拨了拨,早上的小包和发红的地方已经消退。
他抬手,压抑着想与她的亲近,把手抽离。
有脚步声从外往里,徐砚缓缓坐直。汐楠进来后看到他动作轻柔,似乎是不想惊动自家姑娘,要从炕上起来。而自家姑娘的睡相,让她看着都脸红。
她在姑娘睡着后出去一趟,回来再一看,姑娘就滚人怀里了,这事怪不到徐三爷身上。
汐楠想说话,徐砚朝她比了个噤的手势,在抽开身前用手托住小姑娘的头,让她垫着迎枕。
初宁猛然离开温暖的怀抱,不满地翻个身,又没有动静了。
“一会就把她喊醒,睡多了,晚上该走困。”徐砚穿好鞋子,理了理衣襟。
汐楠点头,心里奇怪。既然要喊醒,为什么三爷现在不顺带就把姑娘叫起来。
徐砚吩咐一声就出了屋,脚步极快离去。
汐楠只当他有急事。
到了晚上,初宁果然走困了,在黑黑的帐里睁着双眼,望着帐顶,怎么也睡不着。绿裳今晚值夜,担心小主子还害怕,就在床边加了张小榻,正睡得发出微微的鼾声。
初宁听着这声音,来来回回翻了几个身,更加睡不着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前院,徐砚也没睡下,拿着刻刀正一点点削木头。在屋里伺候的齐圳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每看一回,嘴角都止不住微抽。
三爷手里的木头从方的被削成圆的,再从圆的削成方的,从巴掌大削到只有琉璃珠子大小,又成圆的了。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给那战船模型配个炮弹?
初宁受惊,将养三日便见好了。这三日徐砚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但也只是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匆匆离开,似乎很忙。
她从齐圳口中打探到,中秋那天的事情与倭寇相关,她就全当徐砚是忙这些事去了。
而当晚的袭击,魏家画舫也受到牵连,伤了些家仆,魏老太太受惊吓躺在床上三天都没起来。
魏大老爷想到那天晚上见到徐砚,让人暗中给初宁送了信,是想让她到府里探望老人。
经历了前些年的变故,初宁也有了颗玲珑心,知道大舅舅是好意。外祖母病着,她又住得近,不可不到跟前探望伺候,传出于她名声也不好。
初宁就让汐楠把这事告诉齐圳,让他转告徐砚,自己到魏家住几天,当即就出了门。
徐砚得知的时候,是下意识站起身,第一想法是要去魏家看看。片刻过后,他又重新坐下,跟齐圳说:“以我的名义,送些滋补的药材去给老太太,再请先前给姑娘看病的朗中一同前去,当着魏家人的面给姑娘把脉。至于魏家老太太愿不愿意让那朗中顺带望诊,就由她。”
齐圳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转身去办。
三爷这是让魏家人不能怠慢姑娘,也是昭告所有人,姑娘是带病去给老人家侍疾,样样都为姑娘考虑好了。
不想魏老太太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初宁在魏家一呆也是半个月。其间徐砚去了三回,见她精神不错,正和魏家姑娘坐在庑廊下轻声细语的说话,没有一点拘谨的样子,他也就放下心来。又投入精力在新造的战船上,跟着吴沐川离开杭州有近五日。
在徐砚要回来前一天,初宁得到齐圳送回来的准信,见外祖母已经和平时一样恢复精神,她就跟魏家长辈请辞。
魏大老爷倒想她再多住几天,这些日子她在老太太跟前温顺恭婉,老人脸色再难看,她都笑着。实在是让他心疼又怜惜。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大姐的血脉,老太太怎么能因为当年那些事,强加于她身上。
所以魏大老爷便想留她在长房再住几天,想让妻子好好给小姑娘补身子。在外头住着,又是跟了个忙碌的徐砚,再是世叔,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初宁心里却都惦记着她的徐三叔,她功成身退,从魏老太太这里得到好名声,就算是等价的交换了。她没觉得委屈,不用大舅舅的内疚和补偿。
小姑娘带着来时的一个箱笼,不动声色又回到无名居。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她到底是重重松口气,想到那句金窝银窝都不及自己的狗窝。现在一想可不是就这样。
虽然是借住无名居,但这于她来说就是家了。
最主要的是,自从被任家二姑娘算计之后,她对不熟悉的男子,特别是表哥一类的都有极深的防备。
魏家光表哥就八个,除去三个成亲的,还有五个正是少年时。每回听到他们来给老太太请安,她都恨不得避到梁上去,任谁也看不见她,就怕再引起误会。绝对的敬而远之。
于是她在魏家的表哥眼中,就成了孤傲的性子,轻易不屑和他们说话,也就和她不亲近。
初宁回到自己的‘狗窝’,高高兴兴地换过衣裳,准备吩咐厨房明日做徐砚爱吃的菜色。徐三叔每回出门回来都满脸倦色,而且在海边风吹日晒的,相当辛苦,怎么着也要补回来。
绿裳就站在她跟前听着报菜名,一般不到后宅的哑伯寻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人都熟悉的一个小厮。
“——四顺?!”
绿裳看到跪在小姑娘跟前的人,惊得去揉眼晴,都以为眼花了。
远在京城的四顺怎么会到杭州来了?
初宁也惊得坐不住,站起来紧张地问:“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不好?”
四顺见自己把人吓着,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没有不好,小的是跟着大少爷来的。”
此话又把初宁吓得不轻。
什么叫跟着大少爷来的?!
汐楠简直要被他急死,去拽了他袖子一把:“你不要断句,一连串说完!”
四顺这才把话说全了。
原来是杭州府内遭到倭寇袭击一事从朝堂传回徐家,特别是工部官员首当其冲,但徐砚前不久送回去的家书半个字都没有提,徐老夫人又急又气。
落榜在家继续苦读的徐立轩就自请缨,说要到杭州来看看,顺便来请教落脚杭州的一位大儒,算是游历增长见闻。
徐砚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曾离家,来过浙江一回,虽然是带回齐圳这个亡命徒,但性子确实比以前有所改变。变得沉稳内敛。
徐家人都说是游历巧遇大儒受点拨,这才收了心性,一切向好。
而朝廷近三十年来进翰林的不泛南方考生,势头隐隐要压北方的举子们,所以徐立轩此行也算是合情合理。
徐家人实在也不放心徐砚,怕一般的家仆前来,带回去的消息也不尽实,再三商议之下就让他跟随到杭州办差的几位钦差一道。
这才有了四顺突然到无名居来的事。
初宁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杭州府里闹倭寇的居然影响那么大。
宫里又派钦差来了,徐家也派人来了。
她突然感到头疼。
四顺却欢喜得不行。刚才偷偷打量了一眼宋家姑娘,发现出落得越发|漂亮|精致,跟九天上的神女似的。
他跟了自家少爷那么多年,哪里会看不出少爷心思,少爷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已长成美人儿。
他当然高兴。
绿裳见姑娘默不作声,大概猜到她心里还膈应任家人的事,可大少爷也是无辜被牵连的。她只能替姑娘不失礼貌地问:“如今大少爷住哪里?”
“大少爷还在门房那里喝茶。本想听从三老爷安排的,哪里知道看门的老伯看了名贴后,带我来见姑娘了。姑娘,三老爷呢?”
你的三老爷不在家!
初宁好想就这么回一句。但想到两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又是俸的老夫人的命,她也做不到因为讨厌任家人就把徐立轩无情赶到外头去,徐立轩在徐家很照顾她。
而且人家是来看徐三叔的。
她抿抿唇,到底是开口了:“快把你们少爷请进来,徐三叔不在家,说是明儿才会回来。我让哑伯给你们就在外院安排住处,徐三叔也住外院。”
有一道垂花门相隔,她了不得不出院子了。
四顺笑吟吟朝她道谢,汐楠便领着他往外走,请哑伯帮忙安排。
徐立轩就那么在无名居外院住下,就住到徐砚隔壁。
站在摆设精致的厢房里,他问四顺:“初宁怎么和你说的。”
四顺闻言直想偷笑,大少爷一路来,这都问四回了。
“就是宋姑娘直接让安排您住下啊。”
徐立轩再确认过一次,露出轻松的笑容来。
时过两年,当初略带稚嫩的少年已长身立玉,五官俊朗,气质温和。成了真正的翩翩君子。
这几年到徐家想结亲的人不少,但徐大老爷觉得儿子还未高中,不适合早早定亲。
如果对方定亲的姑娘近在及笄,你总不好让人等着,等你儿子高中再成婚。太过早成婚,免不得要分散儿子的注意力,所以再三考虑后,徐立轩的亲事就一直耽搁着。
至于想亲上加亲的任氏,在知道是二侄女陷害初宁后,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再是娘家侄女,心眼太过多,她也不喜欢,何况她知道婆母绝对不会让任家姑娘再进徐家门。
没人操心婚配一事,徐立轩这两年来过得挺自在。眼下想着能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心情自然十分好。
下人抬来热水,他沐浴过后又穿戴一新,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初宁。
结果等到厨房送来饭食,也没有小姑娘的消息,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初宁那头安排好照顾徐立轩,便派了一个护卫去给徐砚送信,告诉他徐家来人的事。
徐砚收到信的时候,正跟着吴沐川,还有几位副将喝酒。
齐圳在他耳边小声说了来龙去脉,徐砚点点头示意知道。这时一位姓常的副将又朝他举杯,他微笑着也举杯,把杯中酒一抿而尽。
“和三爷喝酒就是痛快!不像别的文官,扭扭捏捏,推来推去!三爷该当将军!”
“这又喝多,开始胡诌了。徐大人可是要入阁拜相的人才,当什么又苦又累的将军!”
吴沐川笑着斥属下,满桌的人都在笑。
徐砚也跟着淡淡地笑,对着众人再度举杯,在大家要跟着再喝的时候轻声说:“徐某人突然有些要紧事,必须先回杭州,自罚三杯。”
说罢,面不改色连饮尽三杯,把杯子往桌案上一倒扣,朝吃惊看着自己吴沐川拱拱手。真那么离开了。
还坐在酒桌前的众人面面相觑,刚才开玩笑的人不确定道:“不会是属下真说错什么,叫徐大人不高兴了?”
吴沐川摆摆手:“他不是那种性子,你若他不高兴了,他肯定当场就发作你,起码能说得你不能回嘴。可能是真有急事......”
从这里赶回杭州,快马一个时辰的事。
不着急肯定按明天约定再离开。
可杭州能有什么事要徐砚半夜离开,难道又是他家里那个小姑娘?
吴沐川想得笑一声,抓了酒杯跟属下继续喝酒。
徐砚穿着玄色斗篷一路快马,齐圳好几回都被他甩在身后,心里不断嘀咕。不就是大少爷来了,也不是京城有事,三爷那么着急赶回去做什么。
初宁都快要睡着了,被院子里突然响起的吵闹声惊醒。她撩了帐子往外看,看到隐约投映在窗上的灯笼光,汐楠已去看动静,很快又折回。
“姑娘,三爷回来了。”
这个时候回来?
不是明早吗?
初宁忙趿着鞋子下床,徐砚的声音已经从槅扇传进来:“卿卿起来了吗?”
小姑娘嗳地应一声:“徐三叔稍等。”
然后屋里是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徐砚站在槅扇前神色明显一怔,旋即退到明间。
他这是着急什么,不过是来了个徐立轩,险些就失了规矩。
徐砚坐在椅子里喝茶,连喝几口才把一路来的急切给压下去,又恢复他平素云淡风清的模样。
初宁简单披了件柿子红的长褙子,出来就瞅到有些日子不见的徐三叔坐在烛火下,侧对她的清俊面庞依旧沉稳内敛,朝她看过来的时候还温柔地笑。
“徐三叔,您怎么那么晚回来了。”
徐砚窒了窒,旋即又淡淡笑着说:“收到你送让人送来的消息,你若不是心里有事,不会连夜还让人送消息。”
初宁被一眼望穿,吐了吐舌头,坐到他跟前:“我只是想着该早点告诉您,不是故意让您担心的。”
徐砚抬手,轻轻摸她的发。
她已经歇下了,一头乌发尽披在身后,他指尖下是细柔的触感,微微有些凉。
“把姑娘的披风拿着给她穿上。”
他看到她着急得只披了个褙子,回头吩咐汐楠。
汐楠应声,初宁也不阻拦,在边上偷偷抿唇笑。
徐三叔总是细心体贴的。
“徐三叔,我让徐大哥先住到外院了。”
“我听说了。”
“我如今也不好见他,所以没有露面,不知道徐大哥会不会生气。”
小姑娘皱着眉头,话里话外都是忐忑。
徐砚听着那句没露面,往椅子里靠了靠,身体呈放松态,看着烛火照出的光影说:“你若是还介意早些年的事,不见也罢,我自会跟他说明白。”
初宁得到支持,脸上又露出笑来:“其实和徐大哥没什么关系,就是想着大夫人,到底还是避着些吧。”
毕竟她又长了两岁,别的姑娘家已经开始说亲了。
徐砚闻言沉默了会,应好。
汐楠拿来披风要给小主子穿上,徐砚在这时站起身来:“快回去躺着吧。”
“您不再坐一会?”
他一双黑眸就凝在她俏丽的面容上,看到她眼里有期待,他不该再留下的,神差鬼使地却是先点了头。等看到小姑娘甜甜的笑,和脸颊浅浅的两个梨涡,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就点的头?
“徐三叔,您是不是吹风了?您快坐下。”初宁见到他揉额头,忙去扯他袖子,“汐楠,把薄荷膏拿来。”
徐砚知道她误会了,想要告诉她没有的事,小姑娘已推着他坐下,然后绕到椅子后,手指轻轻放在他太阳穴边。
“您再忙也要注意着身体,把自己累坏了,可划不来。”
小姑娘一边说着,手指适度用力,帮他揉按。
她离得他极近,呼吸间都是她身上的淡淡女儿香。徐砚猛地抬手去握住她手腕。
初宁被他吓一跳:“徐三叔?”
徐砚捏着她纤细的腕骨,将她手拉开:“怎么不喊三叔父了?”
初宁这才发现自己的称呼又换了回去,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就是觉得三叔父叫起来没有徐三叔亲近,可明明应该三叔父才是更亲昵的称呼。
她想得认真,徐砚侧头见到她困惑的样子,轻声说:“习惯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您......”
他又站了起来。
“我没事,你快回去歇了吧,有什么明日再说,明早我会晚点再去衙门。”徐砚说着又从袖子里取了一个巴掌大的海螺出来,“这个给你,渔民给我的,挺漂亮的,你拿着玩。”
海螺身上呈淡淡的粉色,烛火一照,壳背发亮,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
确实漂亮。
初宁欢欢喜喜地接过,朝他道谢。
徐砚这回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迈出门槛。齐圳紧跟在他身后,快走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看到小姑娘还抱着海螺目送他们离开。
齐圳说:“三爷,海螺不是你昨晚在海边走了半晚上才找到的。”
干嘛说是渔民给的。
徐砚回头冷冷睃他一眼,齐圳忙闭上嘴。
他不该多说话。
离开内宅,徐砚也没让人去问徐立轩睡没睡,径直回了自己院子,门一关不问外边事。
次日一早,初宁正琢磨着要不要请徐砚来用早饭,外头就传来脚步声。她探头朝门口一看,身姿挺拔的徐三叔就来了。
她眼眸一弯,甜甜地喊:“三叔父,您早。”
徐砚的脚步当即一顿,一双黑眸有着幽幽的光在闪动。
她怎么又喊三叔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不是喊您徐三叔,您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吗?
徐砚再度揉额头:......
初宁:三叔父,您是不是又头疼了?
徐砚:不要管我,这叫自作孽。
第44章
厨房送来的早饭有虾肉馄饨、糯米饭团、鸭血汤和豆汁, 是浙江这边常吃的。
徐砚握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切开饭团, 神色平和, 挑着馄饨吃的初宁看了他几眼, 就又继续埋头用饭。
她总感觉今天的徐三叔和往常不太一样,但又说不上来, 似乎比以前沉默?
从见面到现在, 两人只说了十句话不到。
是有些沉默了。
“别只顾着吃一样。”
徐砚分了一半的饭团给她,修长的手端着青花瓷碟,有一种特别的优雅。
初宁忙要去伸手接过,他却先一步稳稳放在桌子上, 大手探过来,把她剩小半碗馄饨的拿走。
小姑娘只能去吃饭团,随后眼前又添一小碗的鸭血汤。
徐砚说:“你偏体寒,豆汁以后三日用一回就好。”
初宁嘴里塞着饭团,脸颊鼓鼓的,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徐砚见她唇角沾的都是,随手拿起边上的帕子帮她擦了一下,小姑娘也不客气, 还探着脖子过来让他少废些力气。
男子清润的低笑便在屋里响起。
初宁偷偷拿眼晴瞟他,看到他眼角上扬的弧度,也抿唇一笑。
徐三叔这一笑, 真是如冰雪消融,满屋都暖和起来。先前的沉默若薄冰碎裂,小姑娘开始吱吱喳喳和他说起话来。
徐砚就喜欢她眉眼明媚的样子, 比三月春风还让人觉得柔和,微笑着聆听。
等到用好饭,初宁不经意看到放馄饨的碗都空了,在小丫鬟来拾走碗碟的时候怔了怔。
她还记得她吃剩半碗的呢。
徐砚那头已经喊她:“卿卿,过来。”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嗳’一声,脸颊就显出两个甜美的梨涡,彩蝶一样翩然到徐砚跟前。
已经到了十月,南边的天气不像京城,一到十月就寒意逼人。此时小姑娘连薄袄都没有穿,只在外头加了件褙子,显得身形修长纤细。
小姑娘真是怎么喂都不长胖,身量倒是又拔高了些。
徐砚视线落在她裙摆,果然看到裙子下露出来的完整鞋面。
是又长了。
“三叔父?”
初宁被喊来,站在他跟前,他又不说话了,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徐砚收回视线,示意她快坐下,小姑娘这才乖巧坐着,一双杏眸双圆又亮望着他。
眸光清澈如泉,闪动着欢喜。
好像和他说话就十分愉悦似的。
徐砚却没再看她,目光转向落入庑廊的光影说:“卿卿还记得前几个月,你爹爹的来信吗?”
初宁点点头:“当然记得,三叔父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朝中安静了两年,陛下那头显然对你爹爹还有君臣之情。我原本想着我在浙江立些功劳,好借机调回京城,再想办法去给你爹爹洗清先前的冤案,但现在形势又有变动了。”
朝里的事情初宁不懂,她就静静地听。
徐砚继续说道:“中秋的事可能会牵动到京城里头,在这个时候,我多半不能回京去。原本定好在我三年任满期能造好的战船也得拖延,所以我们还要在浙江多呆些时间。”
“卿卿,你爹爹让我给你说亲,徐三叔以前也许过你,要赔你一个如意郎君。你今年十三,翻年就十四了,确实也耽搁不得,你是想要找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
他陈述一通,结果是绕到了她的亲事上,初宁愣了片刻:“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任谁突然被提起亲事也会无措,何况她其实没怎么想过嫁人的事,即便是想的时候,也是在银钱方向上的嫁妆上。
这是她唯一想过自己会嫁人的事,会带一些嫁妆,再深的就没有了。
徐砚转过头来,看到小姑娘神色慌乱,瞅到他看自己,忙又把头垂下去。
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有别的。
“杭州有你的外祖家,但总归京城才是你的家,卿卿怎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
小姑娘总算说了完整的一句话,徐砚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指尖划过她发间的缎带,细滑得似她脸颊。
他收回手:“那卿卿好好地想,想好了再告诉三叔父。”
初宁咬了唇,半天才点点头。
徐砚今早来,就是为了说这事。昨夜他想一整夜,他没权利勉强小姑娘什么,现在他也只能站在长辈身份上去为她谋事,至于他的心思......他不会强加于她。
昨夜冒着凉风赶回来的那股冲动,被他强行压在心里最深处,他不能对不住宋霖,去哄骗诱导他的女儿。
徐砚把话说完,站起身来,朝还缩着脑袋的小姑娘说:“裙子都短了,下午我喊人过来给你量身,正好把冬天的衣裳都做一做。我去见见你徐大哥。”
初宁起身相送,他已经快步走出屋子,她就盯着庑檐下晃动的树影出神。
她会嫁人,会过另一种陌生的生活,就好像爹爹被流放,她去了陌生的徐家。她又要再去融入自己不熟悉的人和事中吗?
初宁眼神茫然,就那么站在门半天,一颗心像秋日里落不了的叶,一直在风中飘摇不定。
而徐砚走到垂花门,就遇上了想找借口前来探望小姑娘的侄子。
徐立轩见到自家三叔父先是睁大了眼,然后满脸尴尬。
三叔父怎么回来了?!
还是从内宅的方向来的,是先去见过初宁妹妹?
有种想干坏事被抓包的尴尬,无比的尴尬!
徐砚见着长身立玉的少年,已经快要跟他一般高,眉清目秀,风度翩翩。面容那样年轻,精气神十足。
他沉默地打量侄儿几眼,在对方紧张中拍拍他肩头:“用过早饭了吗,随我来。”
徐立轩被三叔父黑眸盯着看,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忙朝他揖一礼:“三叔父,侄儿已经用过了。”
直身身子的时候,徐立轩发现三叔父已经越过自己,径直往外去。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垂花门,低下头忙跟上去。
三叔父在外边两年,身上的气势越发强盛,威严在眉锋间,淡淡一个眼神便让人不敢生次。
少年亦步亦趋,徐砚将他带到自己的院子,进屋后让他坐。
“你祖母让你来做什么的。”
徐立轩拘谨地谢过才挨着椅子坐:“祖母收到信,十分担心,怕三叔父您受了伤,却没有告诉她老人家。”
徐砚听着‘嗯’一声:“如今你亲眼所见了,我没有往家里说这事,是没必要说。我一切都好。”
“......是。”
“那你来,是要做什么。”
徐立轩才回了一件事,他第二个问题兜头再落下,问得少年双眼发直。
来做什么的。徐立轩心里打了个激灵,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就被三叔父看穿心思了吗?
“不、不是,三叔父,我是来求见一位大儒的。上一科和我同参考的南方举子,不少都受他指点过,有金榜题名的,所以侄儿想碰碰运气。”
徐砚对他吞吞吐吐的那一个‘不是’皱眉:“碰碰运气?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就来告诉我,你是来碰碰遇气?如果考进士能用运气,还要寒窗苦读做什么?!”
自己有说什么吗,他就那么着急解释。
徐砚明白,昨晚的猜想已经变相被证实,这大侄儿前来,果然是别有所图。
“不是的三叔父。”徐立轩也明白自己心虚说错话了,但三叔父似乎没有察觉的意思,只逮着他读书的事训斥。他忙补救:“三叔父,侄儿是想碰碰运气能否见到那大儒。侄儿并未把读书的归到运气之上,若能得人指点,有所进益,就是侄儿的运气了。若是没有,侄儿也不会自此丧气,只会更加用功。”
“还以为你又要白长两年!”
徐立轩羞愧得站起身,朝着三叔父一揖到底:“三叔父教训得是。”
“你要见的可是阮先生?”
徐砚道了一个名字出来,刚才还满脸羞愧的徐立轩当即双目发亮。
“正是阮先生!”
“来得不巧,他远游了,不定何时归来。可能一年半载,你这又要做什么打算?”
刚刚才看到希望,当即就被一个远游的消息给熄灭,徐立轩神色几变,愣纳在地。
徐砚见着大侄子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对他暗藏心思的不满到底散去。
还是一心向上的,还能救。
徐砚的目光就再落在他面容上,少年相貌出色,再能高中,徐家下一辈也算是有个皎皎领头人了。
他淡淡地说:“既然来了,住些日子吧。我比不得大儒,但你要有什么实在想不通的,你就写了给我,或者直来问我。”
还有两个月过年,年节前让赶回去就是。
徐立轩失落的心情为‘住些日子’四字又雀跃起来。
徐砚见他精神好一些,挥手让离开,自己也该去衙门了。
哪里知道,听到他踌躇地问:“三、三叔父,我想见见初宁妹妹,可以吗?”
到底是听到这句话,徐砚心神有一瞬的恍惚,眸光淡淡地望着侄子,不知不觉中带了冷与厉。
徐立轩被这种刀子一般的目光看得心头瑟缩:“三叔父!当年的事,我欠初宁妹妹一句对不住,我想亲自跟她说。”
“如若初宁不想见你呢?”
徐砚声线冷如霜雪,直刺得徐立轩脸上发白。
初宁妹妹不愿意见他。
其实他昨晚就想到了,为什么住下来后,初宁不露面,实则就是在避着他。
徐立轩被打击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路来满心的期盼碎了一地,扎得他手指都在颤抖。
徐砚神色严肃,见侄儿这般,又有些不忍。
当年的事,确实与徐立轩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刚才那样,是心魔作祟。他卑劣的一面在这个时候,居然全跑了出来。
“——罢了,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徐砚扶着椅子站起身,心里居然有了一个无比荒唐的想法,让他对自己都不耻!
齐圳听到三爷说送大少爷回去的时候,探头看了看,发现他面色不太好。屋内光线微暗,显得他脸色苍白。
三爷昨晚吹风,着凉了吗?
齐圳在送徐立轩回院子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少年红润的脸颊。
被三叔父一句话再度起死回生的徐立轩,此时精神奕奕,想着晚间就能见到初宁,笑意止都止不住。
齐圳那天暗道,果然是年轻好,赶了那么远的路,大少爷倒是一点也不见疲色。这样一对比,刚才三爷的精神似乎更不好了,一会请个郎中吧。
徐砚临出门前,被拿着药箱来前的朗中看愣了。
直到被把了脉,说了句要多养神,又开了两贴药,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看朗中?
齐圳那里却欢喜地送朗中离开,然后喊来轿子,跟着他一道出了府。
初宁自他走后,还在想着嫁人不嫁人的事,趴在炕桌上,像被雨打蔫了的花一样。提不起一点的精神。
绿裳得知前院请了朗中的事,过来跟她说:“姑娘,三爷可能是近来休息不好,齐管事给请朗中,开了两贴药。”
小姑娘霎时紧张:“打不打紧的,药呢,煎了吗?谁看着?”
前院就齐圳一个人办事牢靠的,其它的都不是安成公主留下的老仆人,就是年纪轻干杂活的小厮,她一想更加不放心了。
“徐三叔是又去衙门了吗?他怎么不用过药再走?不行,我得去看着煎药,给他送过去。”
初宁几乎是跳下炕,穿好鞋子就往外走,跟将才判若两人。
汐楠跟在她身后大大松口气。
姑娘总算有点精神了,从刚才开始,姑娘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在唉声叹气的。
徐砚的院子里果然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子在守着门,见到初宁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初宁心里头都是徐三叔生病的事,也不管他们,直接冲进屋子里,一眼就看到放在明间桌上的几贴药。
她看到反倒不急了:“还好没收到别处,还得花工夫找。汐楠,你去拿炉子来,就放在院子里。”
绿裳闻言不用她吩咐,就取了一贴药,跟着汐楠一同离开。
四顺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里,突然听到隔壁院子有动静,以为是徐砚回来,再一听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四顺双眼一亮,咚咚就跑进西厢,朝看书的徐立轩说:“大少爷,宋姑娘好像就在隔壁!”
徐立轩手中的书当即就被他搁下了。
初宁妹妹在隔壁?
是三叔父回来了?
他想站起来的身子又稳稳坐着,三叔父在,他这样冒冒失失过去,不得惹三叔父生气?
四顺见他不动,奇怪道:“大少爷,您不去看看吗?”
“再说吧。”徐立轩又重新拿起书,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主子爷说不去,四顺心里再着急也没有办法,站在门口半天。徐立轩心烦,一句你挡着光给撵了出去。
他又回到院子里,听着隔壁还传出动静,他忍不住好奇,偷偷溜出门到隔壁看了眼。然后又高高兴兴跑回来:“大少爷,好像只有宋姑娘一个人在家,宋姑娘让人拿了炉子,不知道要在院子煮什么。”
原本不准备过去的徐立轩到底按耐不住,终于搁下书本,忐忑往隔壁走去。
汐楠已经拿来红泥小炉,生了火。朗中开的药放在药罐里,初宁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拿了柄蒲扇,慢慢地扇火。
她全神关注,满心都想着徐三叔是怎么病了,昨天就看他似乎头疼。
是太劳累染上风寒了?
那他昨天还连夜赶回家来。
初宁越想越内疚,都怪她着人去送信。
徐立轩来了就来了,又不能吃了她,而且这里也没有大夫人,哪里有她想的严重。
初宁坐在炉子边,小脸被火光映出一片红晕,像妍丽的桃花花瓣,娇嫩诱人。
徐立轩来到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明艳的小姑娘,眼里就只有她的精致眉眼,粉面桃腮,耳边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两年多未见,当初那个怯怯娇娇的小姑娘长大了,安安静静坐在秋景萧瑟的院子里,为这里添了最媚丽的颜色。
他脑海里是她和自己告别时那句也许再也不见,可她何曾知道,她常常入梦来,他不甘心再也不见。
所有的事情与她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们并没有错。
他抬脚跨过门槛,神思迷离,离那个思念已久的人儿越来越近。
汐楠和绿裳见到徐立轩进来的时候,想告诉初宁的,但他失常的神色让她们噤了声,犹豫地相视一眼。
就这片刻时间,他已经来到她跟前,心头激动,语气缱绻:“初宁妹妹。”
初宁听到陌生的声音,惊得抬头。被时间冲淡的面容落入她眼里,像是褪色的画再度被描补,一切记忆都清晰鲜活起来。
她明显受惊地站起身,带倒了脚边的小杌子。
耳边响起重物倒下闷响,她又回过神来,朝他十分工整的福一礼:“徐大哥。”
徐立轩不是没看出她的慌乱,他并不在意,忙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初宁先不动声色站直了腰,垂眸望着自己脚尖。
徐立轩手落空,很快收回来,负在身后,到底还是为再遇见她欢喜。
他看了一眼炉子:“初宁妹妹是在熬药吗?给谁人的?”
“给三叔父的。”
她轻声细语,徐立轩为三叔父这称呼还愣了下,旋即就弯腰把小杌子放好,自己坐下朝她伸手要蒲扇:“我来吧,你快到屋里歇着去。”
初宁捏着扇子不动。
他又朝她笑:“我来了,哪里能让你干这样的粗活,我帮三叔父熬药才是合情合理的。”
少年眉眼依旧温和,笑容温柔,跟她首回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时间只为他添了沉稳,其它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初宁还是没给他蒲扇,而是让绿裳再搬一个小杌子来,坐到离他半臂距离的地方,双眼依旧盯着炉子。
徐立轩见她坐下,沉静从容,竟是没有了以前总是娇娇怯怯的样子。
似乎和他记忆中的性格有所出入。
初宁察觉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侧头,视线轻轻地扫过他:“徐大哥来这两天,可还习惯?”
小姑娘杏眸清亮,嗓音柔软,这样看着,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不过是更漂亮了。
徐立轩目光灼灼,眼眸里就只得一个她,心头怦怦地跳。
“习惯的。”
“习惯就好。”
初宁抿唇淡笑,梨涡若隐若现,举止越发落落大方。
就是她想的那样,她光明磊落,徐立轩又是曾经给到她帮助的人,她有什么好怕、好躲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徐立轩早不拿她当小妹妹,心中有着热切的期待,情愫深深牵动。
徐立轩望着她的笑颜,心头微酥。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淡淡一笑,他就满心欢喜。
他的柔情从眼角溢了出来,染着年轻的面庞:“初宁妹妹越发|漂亮了。”
他真心话顺口而出。
初宁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垂眸轻笑,带着少女的羞赧:“立轩哥哥也越发俊朗了。”
一句立轩哥哥,将两人因为长辈产生的隔阂打碎,一切都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对他只有感激,像对兄长一样,对他敬爱。
徐立轩却是心头狂跳,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若不是藏在袖子里,可能就要这么失态。
“初宁妹妹......”
徐立轩想要说什么,初宁却是紧张的站起来——
汤药滚了起来。
她的注意力就全落回熬药上,根本没发现他还有话要说,招呼着汐楠和绿裳搭把手。
徐立轩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看着她忙碌,刚来时的忐忑和焦虑全都不见了。
他还会在这里住上些日子,自然会有时间跟她说明白。
小姑娘真的长高了,以前才到他肩头,如今亭亭玉立,纤细的身形显出几分玲珑。
她今年十三了吧,明年就十四,再有一年就该及笄。
而他在她及笄那年会再下场科考。
她爹爹曾经是阁老,她应该喜欢才华横溢的男子吧,像三叔父那样,稳重、才貌双绝。所以,他要更加努力。
现在她的事应该是三叔父全权作主,刚才就听她是这么亲近的喊三叔父,如果是他求娶,三叔父该会考虑吧。
毕竟是他侄儿,知根知底的。
至于家里。
徐立轩已经不止一次设想过,他要怎么样才能把心仪的小姑娘娶回家,毋庸置疑的第一条就是他在家中也有说话的权力。
这些都要靠他去努力争取!
年少慕艾,想法总是多美好,徐立轩现在就是那么一个状态。
初宁那头熬好药,让丫鬟装好,拿来食盒要出府。
徐立轩忙跟上:“初宁妹妹要去给三叔父送去吗?我与你一块去吧。”
来到杭州两年多,她没有进过衙门,多少有些心怯。听到徐立轩要跟着,也没多想,点点头。
绿裳去安排两顶轿子,让护卫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府。
衙门里,徐砚正看战船图纸和航海图。
第一批投用的战船吃水比以往的都深,用于远航肯定没问题,但如若倭寇逼近了,吃水量就是个问题。船身笨重,灵活度上就有所减少。
也许该再造一批轻身的战船,但这样一来势必要在配备上删减,既要轻身又要有防御能力,还得有战斗力......三者都要兼顾,太难。
他想得入神,一位小吏跑得气喘吁吁,前来禀报:“大人,外头有位小姑娘说是您的侄女,来给您送药的。”
送药?
徐砚一怔,当即让人领进来。
“三叔父。”
不过一会,小姑娘就探头探脑的出现在他眼前。半个身子在门口,双眼好奇地四处看,见到他坐在中央,杏眼一弯,露出甜甜地笑来。
徐砚朝她招手:“快进来,你送哪门子的药?”
初宁当即应声,拎着食盒跨进门,身后有人影随而至。徐砚在看清她身后跟着的人,笑容一点点收敛。
作者有话要说: 三爷还在暗戳戳要君子,人都杀上来,要跟你提亲了!
徐砚:......有个后妈,要怎么办,在线等,有点急。
第45章
徐立轩看见的不是和小姑娘同一个三叔父。
初宁眼中的徐三叔是眉宇舒展, 温柔似水。落到他眼里的, 只有一个眉锋刚厉, 目光轻飘飘扫过来, 就让人有泰山压顶气势的三叔父。
徐立轩硬生生顶着这股气势,拱手揖礼:“侄儿见过三叔父。”
两人走到一块, 不用问, 也知道是在家中遇到了,就是不知谁先遇的谁。
徐砚看见两人同来,一颗心突上突下,飞天又坠地, 那种滋味咬牙也品不清。清俊儒雅的面庞却实实在在展了笑。
他听到自己声调平和:“都坐吧,怎么都巴巴跑来了。”
初宁对徐砚心里正发堵的事毫无察觉,打开食盒,小心翼翼把还温的汤药端了出来。
她在药碗上盖了油纸,然后用绳扎好碗口,让汤药不能洒出来。
端到他眼前,殷殷地说:“三叔父,我一路来都抱在怀里, 就怕凉了。您快趁还温着,用了。”
徐砚看着药碗,想到早上请朗中的事。他一手端过, 一手将小姑娘往身边又拉了拉:“听到人胡说,就把药端过来了?我什么事也没有。”
“没有事哪里会请朗中,您不能讳疾忌医。”
初宁一个字也不信, 她昨晚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样子。说着就走到他身后,再自发帮他揉按舒缓,手指轻轻落在他两侧太阳穴。
小姑娘一言一行里头都是关切,指尖的温暖传到他肌肤上,很奇怪,把他心里刚才那种愤忿就扶平了。
什么灵丹妙药都不比过。
徐砚就不想解释了,自己揭开油纸,抬手就把汤药喝得一滴不甚。
徐立轩站在跟前正不知道要做什么,见此当即把边上的茶捧上,让他漱口。
初宁那头突然松开手,在荷包里又翻出用小方油纸包着的蜜饯,想也没想就塞到他嘴里。笑吟吟地说:“三叔父用这个解解苦味。”
并不觉得苦的徐砚,这瞬间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小姑娘还想再帮他按摩,他一手抓住她:“别忙了,一会别人路过,还以为我病入膏肓了。”
“您说的什么话!”
初宁瞪眼,气他胡说。
小姑娘杏眼本就又大又圆,这一嗔,眸光若水,潋滟生娇。
徐砚止不住就笑了,手中还是她纤细的腕,一点也不想放开。但他向来理智,刚才就已经失态,被她一通无意识的安抚,所有情绪都埋到了不见天日的暗处。
他不动声色松开她,帮她理了理裙摆:“着急得衣裳也没换,你就没发现你的裙子短过鞋面了?快去坐着吧。”
初宁这才低头一看,真的露出绣海棠缠枝的绣花鞋来。
小姑娘脸上发热,跳着脚似地跑到椅子里坐下,然后屈着膝盖,把鞋子藏得严严实实。
徐砚再度失笑,怎么能这么可爱,像每天早晨都会落在他窗柩上的雀儿。
徐立轩看着两人的相处,自然温馨,三叔父看初宁的目光亦温柔得不像话。
温柔得让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微妙感。
“轩哥儿也坐。”
淡淡的声音响起,徐立轩当即回神,谢过后坐到初宁下手。
徐砚望着相隔不远的少年少女,居然给人一种郎才女貌的错觉。他仍旧笑着,说:“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
徐立轩心中一凛,忙又站起身,把怎么见着初宁一字不瞒地说来。
特别是他主动过去,话里话外都暗示着什么。
徐砚闻言定定看着他,神色如常:“你们儿时也常在一块,是没什么好避讳的。”
徐立轩听着却脸颊发热,心中直打鼓,三叔父是听懂了吧,那一句儿时是给他开脱?
正想着,又听到说:“既然都出门来了,卿卿你陪轩哥儿在城里转转?”
小姑娘猛摇头:“不成,我忘记换得体的衣裳了!”
跑来衙门就已经够丢脸的,哪里还能招摇过市!
徐立轩视线就落在她悬离地面一些裙摆,也摆摆手:“不好劳烦初宁妹妹的。”
徐砚笑笑:“那你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吧,等到中午我跟你们一块家去。”
两人应是,徐砚仿佛就把两人忘记了,继续埋头在图稿中。
耳边是小儿女轻声家常话。小姑娘在问徐家的三姐妹如何了,可都许人了,又问老夫人身体,听到一切都好,发出一串清脆的愉悦笑声。
徐立轩也跟着笑,专捡她爱听的趣事说。什么徐立宇偷偷出府喝酒,差点要被二叔父吊起来打,徐立安又干了哪些不靠谱的事,气得他父亲直抖胡子。
好像两人真的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徐砚听着,眼里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所有字和线条都糊成一团,脑海里只有早上他问小姑娘的那些话。
‘你是想要京城的男儿,还是浙江的才子。’
京城的男儿眼前就有一个了。是他自小看大的,品性无可挑剔,又是对她一腔热情......
徐砚闭了闭眼,又想到自己刚才不动声色的减少两下私下接触。
什么在城里转转,他又不是不知道小姑娘现在不方便上街。
真是什么卑劣的手段!
徐砚首回对自己的人品有所怀疑,昨夜碾转之后下的决心都成了笑话!
正是他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一位工部官员脚下匆忙而至:“主事大人,船厂那边出事了!捆木头的绳怎么就绷断了,砸伤了不少工匠!”
来人神色焦急,真是天都要榻的大事。
徐砚闻言神色也一变,站起身来问:“怎么能绷断,伤得怎么样!”
“伤着腿的,伤着手的,听说是哎哟躺一片。吴提督前些天还在催工期,现在连先前战损的船都不好修补,一耽搁,所有都耽搁了!”
“跟我去看看!”
徐砚眸光沉沉。
前不久才出了倭寇袭城的事,现在船厂又出事,哪里来的那么多巧合!
是朝里要刮什么妖风,什么妖孽准备要出来作祟?!
他走两步,余光扫到不安站起来的初宁和侄子,停下说:“你们先回家去,等闲不要出府。”
初宁咬咬唇说好,想到船厂离这儿远,快走两步上前:“三叔父,您一定也要注意安全,记得按时用饭。还有药,我回去让人给您送过去。”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叮嘱,徐砚神色微霁,伸手轻轻摸她头:“好,你好好在家。”
徐立轩也想说两句什么,但发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说的,就恭敬站在一边目送。
徐砚匆忙离开,初宁和徐立轩按着吩咐打道回府。
“立轩哥哥,下午会有人进府来给我量身,我让他们也去你那里一趟,顺带也做两身衣裳。”
下轿来的时候,初宁想起做冬衣的事。
徐立轩有带衣裳,笑着谢过:“太麻烦了,我自己的够穿的。”
“这处天气和京城不同,估计你带的衣裳一时半会也穿不上的,还是一两身替换着穿吧。”
她坚持,徐立轩也不好再拒绝,笑着应下,要送她回院子。
初宁摇摇头说:“不耽搁你读书才是,这里我熟着,你快回去吧。厨房会按时送过吃食,若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就是,千万不要客气,拿这里也要当家。”
时别两年,小姑娘说话已经带着几分当家管事的圆滑,句句叫人舒心。
徐立轩听得心里温暖,眉眼温柔的应下。可是等人走远了,他一琢磨,似乎又有些不对。
厨房按时送饭食,有什么打发人去找她,这是不单独见他的意思吗?
小姑娘轻声细语的,让他光听着声音就神思恍惚,这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钻进了套。
徐立轩想到自己刚才一口就应好的样子,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
真是被迷了心窍,怎么刚才就没听出来疏离!
尽管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笑,到底还是隔了两年时光,根本就没能回到最初。
徐立轩懊恼丧气地回了屋,把鞋子一蹬,窝床上去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梦见她裙下的那一双玲珑纤足,在他眼前踩着步子,裙摆飞扬,撩人心神。
激动间他一睁眼,哪里有鞋子裙子,只有正给他打扇的小厮。见他醒来,眯着眼笑,看得他直想翻白眼。简直煞风景,那么个旖旎的梦就碎在现实里。
下午,量身的人果然来了,初宁让汐楠带着人去前院跑一趟。结果徐立轩反倒让汐楠带着过来了。
徐立轩似乎有些窘迫,指着册子上的花纹说:“初宁妹妹,以往都是家中选好花样,这叫我选,我是不能了。”
初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疏忽。
他是男孩子,是金贵的少爷,穿什么自然是下边人或是大夫人选定,哪里要他花心思。其实三叔父穿的就是她选的,到徐立轩这里,她就忘记了。
初宁心头过意不去,跟他一同坐下,指着各式布样细心跟他解说。语调轻柔,时不时会说几句俏皮的话,什么哪家少爷就穿过这种,让姑娘看得不眨眼云云。
两人离得不过一拳距离,少女身上的淡淡香味一直飘到徐立轩鼻端,让他心尖酥麻,其实哪里还听得进去到底要挑什么样的。
最后初宁让他决定的时候,他仍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可把小姑娘气得直想瞪眼。
敢情她说得口干舌燥,他一点也没听明白?
徐大哥是这么个笨的?!
可是美人儿再是生气,也娇媚动人,反倒让人感觉不到她是在生气,更像撒娇一般。上挑的眼角,盈盈的目光,都带着勾子一般。
徐立轩弯着腰赔不是,心神却越陷越深了。
到末了,还是初宁气到随意指两个样式,然后又给徐砚再选了四样,不理会已魔怔的徐立轩,一点点和做成衣人说各处细节。
她的徐三叔平时看着好相与,什么都随意,可真正上身的东西,再讲究不过。连一处暗纹锁边都有要求,刚帮他做衣裳的时候她不懂,后来还是齐圳告诉她,后面做的衣裳才见他上身。
比她还娇惯!
小姑娘余光就瞥到还坐在圆桌边看自己忙碌的少年,心里莫名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前边有个三老爷,这里还有小少爷。若是她以后真要成亲,夫君也是什么事务都不过问的话,估计三天两头就被这样的闹烦了。
等到让把量身的人送走,外边日头已经西斜,徐立轩还在她屋里坐着。
都到这个时辰,该用晚饭了。
初宁想想也没赶人走,虽然刚才莫名有点生气,但她是现在是主人家,给人接风洗尘也应该的。
于是就让厨房加菜,请徐立轩在这里用了一回饭。
徐立轩也从来没有这么厚脸皮过,脚步一点也不挪,巴巴等她留自己。终究是如了意,心里欢喜得咕咚咕咚冒泡,席间殷勤给她夹菜,恨不得把毕生的温柔都倾尽在她身上。
他待自己好,初宁一直是知道的,等送人离开后,她却是有点不堪重负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和徐立轩相处有压力,片刻都没敢放松。
她就十分想念和徐砚一同用饭的场景。
徐三叔也常常给他夹菜,和她说笑,有时候她挑嘴,还会挨他的筷子头敲过来。但就是一点也不拘谨。
自己到底还是在意徐家发生的那些事。
初宁心情有些低落,沐浴过后就懒懒窝在床上,把床头上放着的玉猫儿逐一拿到手上细细摩挲,不知不觉捧着一个睡着了。
徐砚那里从中午到地方就一直忙碌到晚上。
造船厂才新运来了批木材,还没入库,堆搁在空地。平时那块空地是工匠人闲暇休息或用饭的地方,结果那堆木材说榻就榻了,直接滚下来,砸伤一大片。
最严重的手骨碎裂,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再做活。
徐砚自己拜师学了手艺,看到那些伤,触目惊心,心痛难忍。
世人多轻工匠,但谁人能知一朝学成,费的是多少心血。没有这些人用一双手付出,又哪里来的楼宇亭阁,哪里来的耀武远航!
工部的官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路双目赤红,悲痛神色自内心而发,也被感染得放下身份,跑前跑后探伤问伤。
等安抚好匠人,一份统计也送到徐砚手中,伤者三十余人,重伤者十一人。
他揉了揉眉心,吩咐道:“重伤者一律上报尚书,让尚书为他们争取抚恤,这些人家中的生计怕要断了。其余伤者按规制先做贴补。”
下边的人应是,转头忙碌。他又把齐圳喊了进来:“去查查名单上的人家里情况,先从我这划些银子给他们家里,起码让他们安心。”
做好安抚工作,他神一敛,把运放木头却躲懒未入库的小吏全抓到跟前,叫人绑起来。
“给我狠狠的打!玩忽职守,律法鞭挞三十!”
青年站在昏暗的夜色下,俊白面庞青筋突起,平日的儒雅尽退,换作让人心惊的狞色。
求饶的哭喊声被风送得许远,有衙役查出断绳有误,断处平整。观刑的徐砚知道就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又能如何,敢做下这些,就会有应对!
但也不代表他就放任了。
他心情越发暴戾,面上带笑,看谁的眼神都冷厉无比。与他相处两年多的众人心惊,皆被吓得没敢抬头,想到他刚上任来,大家还私下取笑京城一只笑面大猫落泥水地来了。
现在他们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笑面大猫了。
“去找提督大人借兵。”
徐砚冷眼看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吏,跟身边的一个下属吩咐。
他在这里就是最大,每个字都不容质疑,那人慌慌张张地走远了。
有人忐忑地问:“大人,找提督借兵有什么用?”
徐砚没有说话,勾着唇角斜斜看他一眼,月光照不亮他的面容,竟是显出一股阴骘之色。
那人吓得脖子一缩,再没敢吱声。
等到常副将带兵前来的时候,众人就都明白徐砚要做什么了。
他把守厂的官差全聚拢在一声,就那么让士兵架起火炉和烙铁,又亮出带倒刺的刑鞭。
“今天谁靠近过那堆木材,如实给我招来,我会让你们一个一个说,让你们相互为证。但不要叫本官发现作假,一但有个假字,本官可顾不得你们生死!”
平日再温润不过的人,瞬间露出獠牙,惊得众人都没敢说话。
这么沉默了许久,不知谁大着胆说:“主事这是私设公堂!”
“私设公堂?!有人意图耽搁我朝大业,别说私设公堂,即便本官现在拿刀全把你们砍了,上头也只会夸赞我不错杀一个有异心之徒!”
徐砚满身清贵,说的话却是带着血腥气儿,仿佛下刻他们脑袋上就得悬一把刀。
工部其它官员面面相觑,终于也有大胆的在后头喊一声:“你敢上来挑事,怕就是要混淆是非,动手伤人的恐怕和你要脱不出干系!”
此人话落,常副将拍拍手,就把那人拖出来要施刑。
结果家伙还没招呼上,那人就吓得屁滚尿流地喊冤,老老实实说出自己在做什么。
有了一人带头,其它人自然纷纷相互作证,一时间确实筛去大半。
剩下的徐砚亲自一个一个问,他问话常常出人意料,角度刁钻,一不小心就被坑里头。问得那些人两股颤颤。
在三四轮后,剩下的就不多了,不过四五个。
满场的人鸦雀无声,屏息等待,心想这真要抓到真凶了?
想法没落,却已经有人突然夺了士兵手里的刀,直接劈向徐砚!
徐砚眉毛都没抬一下,常副将拍案而起,反手一刀直刺那人心脏。
腥热的血溅在徐砚清俊的面容上,他只是神色淡淡摸出帕子擦掉,然后吩咐人查死去的官差家底。
所有人都当这事定了,常副将也是这么认为,松一口气走到徐砚跟前,笑着说:“徐大人明断,这就抓出要搅事的真凶了。”
徐砚却是嗤笑一声:“还有真凶就藏在厂里,那不过是个弃子,安我的心。”
常副将神色怔愣,还有真凶,不是死了?
文官说话怎么不能说痛快点?
究竟什么意思?
徐砚转向他,眉锋如刀,面无表情地说:“回去转告你们提督,徐某人不管那些争斗,只尽本职。但动到我手上的人,一回就算了,有二回,徐某人也就不客气。”
常副将听得更加莫名奇妙,领兵回去后,告诉正搂着一位歌女的吴沐川。
吴沐川听过后先是愣半天,旋即哈哈哈地笑,笑声都要把屋顶给掀了。
“好个徐砚,好个徐嘉珩,我就喜欢他这份血性!是我错了,不该闹到他头上去,改明儿我就给他赔礼去。”
常副将站在一边听着,似乎就有些明白了,想到当晚徐砚张冷脸,活脱脱的玉面阎王。
吴沐川笑过后抿尽杯中酒,想到京城那人的示下,神色阴沉。凭什么要他搅混水,他战功赫赫,他又不是傻,也就拖延意思意思。
上回对他想打压就来了一场倭寇闹城,他还就真丢手不管了,管他们龙子龙孙要打要杀,全他|妈的滚蛋!
一个个没得人徐砚知情知趣。
想到徐砚,吴沐川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徐砚就连着在船厂呆了三天,把事情分好轻重缓急,让余下工匠分工赶活。进度是要落下了,但好歹能补救回一些。
等事情一切进入正轨,徐砚才返回杭州府。
齐圳帮他更衣,他就一边听护卫问这几天府里的情况,听到说徐立轩这三日有那么一两回是去了内宅,和小姑娘一起用的饭。
他眉头蹙了蹙,外头就响起清甜又雀跃地喊声:“——徐三叔!”
他回身,齐圳帮他系中衣系带的手也一顿,下刻小姑娘已经冲进来,根本挡也挡不住,何况还没有人挡。
初宁就看到她的徐三叔衣冠不整,系带也没系上,露出脖子以下的小片胸膛。
她傻在当场,双眼还直勾勾盯着他胸膛。
徐砚也愣了愣,旋即顺着她视线看到自己敞着的衣襟,不动声色用手拢好,再把系带系上。
小姑娘他动作中后知后觉回神,‘啊’的喊一声,捂着脸就往外跑,差点要被门槛绊倒。
她落荒而逃,徐砚神色古怪了一下,旋即好心情地笑出声,也不要齐圳在边上了,连护卫都让出去。
他慢条斯理打理好自己才走出内室,一眼就看到初宁捧着茶神游太虚。从他这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微侧的面庞,一片嫣红,带着年少的懵懂可爱。
徐砚微微一笑,脚下轻缓,如猫足落地,毫无动静走到她身后。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呼吸就在她耳边:“发什么呆呢?”
初宁被他突然来到吓一跳,猛然转头,手里茶水也随着动作溢在裙面上。
离她极近的徐砚瞳孔微缩。
在她转头那瞬间,她柔软的唇轻轻蹭在他脸颊,羽毛一般。明明像风过水无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被擦蹭那处肌肤却火辣辣的烫了起来,一直烫到他心尖,烫得他指尖都在发酥。
“徐、徐三叔!您要吓死我了!”
小姑娘看清人,眨眨眼,娇嗔一般的怪责。
她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而他正用一种近似错愕的目光看着自己,或者是凝视,眼眸里清晰着倒映着一个她。
初宁有些不自在,被他看得很奇怪的心头直跳,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刚才他的衣衫不整,那小片坚实的胸膛。
她曾靠着那儿,被他呵护着。
小姑娘脸再度唰一下红了,连耳根都红了,把头垂得低低的。
徐砚从她给到的悸动中回神,就见到她跟只煮熟的虾一样,就差缩成一团了。他低低笑出声,没来由的愉悦,喜欢她对自己害羞的样子。
也许这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单纯的害羞,可他就是喜欢。而且她一着急起来,还是喊的徐三叔,在她眼里,可能自己从来不是什么三叔父。
徐砚这一刻无比的轻松,伸手去把她握着的茶杯扶了扶:“卿卿,茶水要全倒在裙子上了。”
他好心提点,小姑娘这才慌乱把杯子放下。他已经取出帕子,就那么弯着腰,探过手帮她轻轻擦拭。
初宁能感受他到对自己的宠溺,徐三叔待她一直都是如此无微不至。心里头那点不自在就慢慢褪去,她终于抬头,朝他露出甜甜的笑:“徐三叔,这些天您有好好休息吗,我在家中无事,天天念着您呢。”
她的依赖毫无遮掩,徐砚眼里的笑意浓郁得化不开,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违背自己心意说道:“亦是念着卿。”
作者有话要说: 大长章,嘿嘿,徐三叔绝对是闷骚那类~
第46章
徐砚声线是清润温醇那种, 若是放柔了声音, 更似柔情化作水, 将你紧紧围拢包裹在其中。
初宁现在就有这么一种感觉。溺在他的温柔中, 神思有片刻恍惚。
明明是平常的对话,从他口中说出来, 无端就缠着股旖旎, 仿佛......是情话。
她脸上的热度刚褪,又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徐砚此时已经就在她身侧坐下,一身清贵,眉宇平和舒展, 目光清亮。初宁不自知地伸手按了按怦怦跳的心,抬头一看,便看到她熟悉的徐三叔,永远的从容儒雅。
小姑娘的心就跳得更快,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肯定是因为徐立轩过来,又被徐三叔问要嫁什么样的人,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徐、徐三叔,您有按时喝药吗?”
初宁双手慢慢握在一块, 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紧张。
可她的一举一动都尽在徐砚眼中,又是照顾她那么些年,她的小情绪他哪点不懂。
刚才那一句确实太过暧昧, 所以他当无事发生坐了下来,结果她现在用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眸看向自己,有茫然又似有欢喜。
茫然他大概懂, 可她欢喜什么?
欢喜自己的亲近?欢喜自己先前那一句念着卿?
徐砚为自己的猜测心头滚烫,仿佛是火星燎原,全身的血液都被烧得沸腾。
“——三叔父。”
正当徐砚几乎不能自持的时候,少年清朗的声音一下将他拉回现实。
徐立轩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星目灼亮,又朝面若桃花的小姑娘喊道:“初宁妹妹,你也在。”
少年逆着光,他英俊的面容却越发让人觉得深刻。
徐砚理智归位,淡淡地笑:“轩哥儿过来了,进来坐。”
初宁站起身来,朝他福了半礼,徐立轩忙回礼。一人弯腰一人屈膝的样子,竟有种说不清的疏离感,是屈膝那个拉开了距离,弯腰那个像在巴巴往前追。
徐砚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一圈。他下意识总不想让侄儿在她跟前得意,竟是什么都能添加恶意去揣测......他泥潭深陷。
最后,徐砚得出结论。
先前种种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根本不甘心只当她的长辈,当她的徐三叔。
“今天天气不错,趁没冷下来前,我们到湖边垂钓去。”
在小儿女正低声说什么的时候,徐砚站了起来,顺手把身侧的小姑娘也扶起来。
初宁听到去湖边,双眼亮了亮:“上回您就哄我说去垂钓。”
说着还委屈巴巴地嗔他一眼。
徐砚就喜欢她在自己跟前肆无忌惮的样子,哈哈地笑,直接去牵了她手:“这回不哄你。”
徐立轩站在两人身后,有种时间交错的恍惚感。
都那么多年了,三叔父还是会牵着小姑娘走路,好像回到徐家初见到两人携手而来的那幕。
“轩哥儿?”
徐砚走了几步,发现侄子没跟上,回头一看,少年郎正望着他们出神。
他心里有几分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徐家长房不适合小姑娘。即便他没有那一份心思,也不会让小姑娘嫁到长房才是。
他那个大嫂,还不知道会怎么磋磨她。
他怎么会忍心。
至于侄子......总会明白的,身为宗子,很多事情都不由已。他这幼子,也向来由不得心。
徐立轩这才连忙跟上。
齐圳是个能干的,似乎无所不能。
徐砚说要垂钓,在他们到湖边的时候,一应物什已经准备好,他正蹲在湖边挖地龙。
也就差这一样了。
虽然南方初到冬季不显得多冷,在湖边坐下,有风拂过的时候,明显也察觉到气温变低。徐砚让小姑娘的丫鬟去帮她拿披风,又坐到迎风处,帮她挡风。
湖风吹得他袖袍猎猎飞扬,初宁侧头看他,他正低头专心给自己上饵,浓密的睫毛遮住他一双眼眸。初宁却知道长睫之下的眼眸一定很温柔。
她的徐三叔一直就很温柔。
“给你,抓好了,要是被再被鱼儿拖下水,我可不给你去捞。”
徐砚把鱼竿塞到她手里,说起以前的糗事。
那年他们刚住到无名居,她见到园子里的湖就缠着他说要钓鱼,结果坐到打盹,连竿子被鱼拖进水里都不知道。
她急得就让徐砚帮拿回来,其实哪里真要他去拿。
结果他一挽袍摆,真淌水里帮她抓回竿子,上头勾住的鱼没能逃脱,活蹦乱跳地溅了两人一身水。
忆起旧事,初宁当即笑得杏眼弯弯,腰也笑弯了。
现在想想,她还真任性,让风光霁月的徐三叔一身狼狈。
徐立轩刚上好饵就听到小姑娘的笑声,弯着的眼眸仿佛装进了一湖的水,潋滟璀璨。他也跟着弯了弯唇角,悄悄把小杌子往她身边挪了挪。
少年心思浅白易懂,徐砚当没看见,手腕一用力,将鱼线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初宁托腮盯着湖面,心想鱼儿什么时候会上勾来。
湖面凉风习习,扬起小姑娘的裙袂.她正安静地守着自己竿子,娴静美好,让人看着便觉得心情愉悦。
最先让鱼儿上勾的是徐立轩,一尾半尺余长的花鲢被拽出湖面,落在岸上扭着身子蹦跶。
初宁一瞧就做了决定:“鱼头就拿来做豆腐煲了。熬出乳白的汤,在上面洒葱花和香菜,味道肯定不错。”
小姑娘眉宇飞扬,说起美食一派向往,纯真得很。
徐立轩听到自己心脏怦地跳动,被她的欢乐感染,眉角眼梢染着温柔的笑。
徐砚微微侧头,亦嘴角一扬,视线再落在波光潾潾的湖面,他手里的竿子已经晃了挺久。他只是没有拉起来。
齐圳这时看到护卫带着一位穿软甲的士兵前来。
这样的人前来,要找的当然只有徐砚。
士兵见到他后,脸上堆着笑说:“徐大人,我们提督在望仙楼宴请,来杭州的钦差也在。提督说您还没和各种钦差正试见过面,正好趁这机会,用餐便饭。”
初宁就殷殷望了过去。
徐砚不动声色看她一眼,小姑娘又要失望了。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吴沐川才算计了船厂,此时宴请,肯定有深意。又提及钦差,他不耐也得去。
正好打听打听京城的风向。
那位士兵得到准信,先行离开。徐砚抱歉地转身,弯着腰,与已经抿唇的初宁平视:“徐三叔又要哄你一回了。”
初宁眸光幽幽,下刻却又笑了:“您去吧,我记在帐上,下回再找您一起清算。”
她梨涡浅浅,说着调皮的话,贴心明理。
徐砚暗中叹气,一定要找时间全补回来的。
“轩哥儿照顾好卿卿,也别在湖边坐太久。”
他吩咐侄儿一声,少年郎眸光熠熠,连声应承。但在自家三叔父投来威严的目光中,当即又敛了情绪。
两人目送他挺拔的身影离开,初宁久久才收回目光,想到什么,歪头喃喃一句:“那个望仙楼,好熟悉......”
她好像听谁说过,似乎不是一般的酒家?
徐立轩听见却是猛然一阵咳嗽。
杭州府美人如云,美人如仙,望仙望仙,那望仙楼是楚楼。里头绝色清倌数不清,当中最出挑最有名气的就数柳娘子。
这些都是他跟钦差一同前来时听到的。
所以他三叔父是去了一个销金窟,温柔乡。
初宁听到他猛地咳嗽,不明所以看过去,少年的脸涨得更红。
三叔父今年都二十二了,还没有娶亲,去那些地方消遣也正常。当然,他也不会把真相告诉小姑娘。
“初宁妹妹,我们继续,等晚上三叔父回来,做个全鱼宴。”
初宁当即就把事情撇到脑后,聚精会神地继续垂钓。
不知怎么的,两人说起徐琇云的亲事来。
昨天在衙门就提了一嘴,徐立轩今天才算详尽地说道:“云儿夫家是我父亲属下的嫡子,清贵人家,祖辈在朝中颇有声望,最重要是家里人口简单。父亲的意思,左右嫁过去就是宗妇,于云儿来说就是相配了。”
他没说的是,这个刘家其实还有个在宫里的贵人,如今的刘嫔,是他准妹夫的亲姑姑。虽然不算宠冠后宫,但膝下有个公主,明德帝十分喜爱那个公主,待她也算恩宠不断。
世家联姻,总是取利弊的。
他没有主动提这个,是怕她多想。他想娶她,但宋家失势,他怕说出来后,她就先止步了。毕竟她从来都是个心如明镜的人。
初宁听着简单的叙述就全信了,替徐琇云高兴:“是定在什么时候出嫁,我多半是喝不上云姐姐的这杯喜酒了。”
语气里尽是可惜。
徐立轩闻言心念一动,说道:“是过了年节,一月十八,初宁妹妹今年还不回京城吗?”
只要回京过年,肯定就能赶上。
初宁闻言目光远眺。
回京吗?
“应该不回了吧。”
她也没处回。
徐立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清楚。他手握了握拳,深吸一口气说:“初宁妹妹,当年的事与你无关,我母亲也知道错怪你。你要是能回京来过年,祖母肯定会高兴的。”
初宁没有作声,垂眸沉默,脑海里是任夫人和任氏厌恶的眼神。
“如若三叔父回京,你也不回去吗?”
徐立轩来了两天,根本没见到她的外祖一家人,她一直跟着三叔父住在无名居,这些他也都知道。大概猜到其实她外祖家那头,对她也是冷淡的。
提及徐砚,初宁还是垂着眼眸不说话。
她想回京,但不想回徐家,即便她想念老夫人,想念徐家小姐妹。
她这样徐立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先前的事还根针一样扎在她心头,拔不去,可能还会时时作疼。
可他......她要是抗拒徐家,他要怎么才能解开她的心结?
徐立轩突然意识到,他过于一厢情愿,把一切都过于理想化。他的心突然就慌起来,止不住想到试探。
“初宁妹妹,你明年就十四了,三......三叔父有给你相看吗?有没有说什么样相貌家世的?”
话题冷不丁扯到自己身上,初宁愕然。
徐立轩话出口,想收是不能够了,索性继续试探下去:“初宁妹妹又喜欢怎么样的呢?”
她......喜欢什么样的?!
初宁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即便是徐砚问她,她也回答不上来,眼下更加回答不出来了。
何况被人明晃晃问亲事,她也淡定不了,发了会怔,双颊就滚烫滚烫地烧起来。
而且,她就非得嫁人吗?
徐三叔要她给答复,徐立轩也问她。
明明她压根儿就没深思过!
初宁莫名觉得心头有些堵。
她咬住唇,脑海里一时是任氏瞧不起自己的眼神,一时又是陈夫人刻薄的嘴脸。嫁了人,她的婆母会不会跟她们一样。
——她不想嫁人!
小姑娘脸色铁青,唇咬得发白,首回实实在在感受自己对淡婚论嫁的厌恶。
徐立轩见她低下头,以为她是害羞了,心里又隐隐有欢喜。
她没有回答,肯定是还没思定,所以他应该抓紧时机.......
“初宁妹妹,你觉得我——”
“有鱼上勾了!快帮我拉一拉杆!”
正当徐立轩想表明心迹的时候,初宁手中的竿突然被拽动。她本就想逃避这个话题,也没注意他要再说什么,当即转移注意力。
徐立轩到嘴边的话打了转,全咽了下去,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耳朵里也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了。甚至连怎么帮忙把鱼拉上来的都记不得。
他险些就说了,就差一点点。
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连耳根都滚烫,刚才顺势而为的勇气也已经褪去,倾诉心意的话再说不出口。
等到两人钓上四五尾鱼,初宁说要回去,他也没敢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就那么站在青竹边,看着小姑娘裙摆翩然,越走越远。
“大少爷?”
四顺还站在他身后,跟他一同探头目送窈窕身影离开。
徐立轩终于露出个苦笑,眼神有几许黯淡:“回吧。”
其实没说出口也好,刚才他想的还是对的,初宁对徐家,应该是说对他母亲有罅隙。说了也是无用功,可能反倒把人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来吧,或者从他三叔父那儿入手。
被人惦记的徐砚此时耳边正是丝竹声乐,鼻端除了酒香还有女子身上散不去的胭脂香。
他一手执酒杯,神色淡然,眼底分明已显出几丝不耐。
吴沐川是真诚向他道歉,所以才会为他牵线两个钦差。京城里的事也听得差不多了,就是被人给缠上了,恰好又是男人好看的热闹。
“柳娘子容貌一绝,嗓音一绝,可眼里就只得徐大人一个,我等都入不了柳娘子的眼!”
席间有人哈哈调笑,端着酒的柳娘子面若桃李,眸光似水,哀怨又饱含爱意地盈盈看着那个不为她所动的男子。
吴沐川抿了一口酒,看从进门就僵持到现在的两人,将依在身前的美人又搂紧一些,跟着笑道:“柳娘子怕还是太过清高,我们徐大人英俊、貌赛潘安,当初在京城多少贵女就巴巴盼着他。你这副样儿,唱再多歌的也进不到我们徐大人心里去,女子就该软若无骨才对!”
这话不能再挑白了,他搂着的美人闻言,高耸的胸脯越发挨得紧,雪山都要挤出襟口。
柳娘子脸色几变。
她是清倌,不是吴沐川怀里那等卖身的,要她向那个女子一样,她确实拉不下脸面来。
她眸光流转,看到俊美的青年儿郎稳若泰山,一个眼神也不给自己,她心里又免不得委屈。
多少人百金要买她一笑,结果她就看上这么个不懂风情、跟个斋和尚一样的。
有人又跟着起哄:“柳娘子还是哄哄我们徐大人,徐大人才不会拂你的情意。”
屋里的人都跟着笑。
徐砚握着酒杯的手背已有青筋突起。柳娘子被他们好说歹说,本就难得遇到徐砚来这种的地方,记忆里是他第一回 ,或者真是放不开?
在怂恿下,又为他气质才学折服,柳娘子脑子混混沌沌,终于咬牙端着酒壶往他身上挨。
她才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不知名的香,他没有丝毫动作已撩得她心神荡漾。举止也越发大胆,学着那些讨好恩客的艳伎矮身依偎。
她才蹲身,徐砚修长的手便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手腕。
柳娘子惊得抬眉,猛然对上他深幽无波澜的黑眸,这样被他凝视着,有着勾人魂魄的魅力。
她身上酥了半截,只感觉被他握着的手软软无力。
下刻,她猛然被推开。一声受惊的娇呼高吟一半,身子已重重跌坐在腥红的地毯上,手里的酒也泼得她满身都是。
徐砚推开人,屈指弹了弹袖袍,站起身抱拳朝看傻了的众人道:“下官衣裳被酒水打湿,且先家去换过一身,扫了诸位雅兴十分抱歉。”
他话里说着抱歉,面上却冷冷清清。
众人这才看到他衣襟而下都被酒染得斑驳,这是刚才他握着柳娘子的手倒自己身上的?
握着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手泼自己一身酒?
这徐砚是真清高,还是有毛病?
众人神色不一,柳娘子还怔懵在地,徐砚拱拱手,话落也就抬脚离开。
直至他身影消失,众人才回过神来,吴沐川在一片寂静中哈哈哈大笑:“都说庸脂俗粉入不了徐嘉珩的眼,柳娘子,你这杭州第一美人的头衔要让别人了!”
其他人也跟着笑。
本就是来寻欢作乐,有人不喜欢也正常,众人一笑继续喝酒吃菜。柳娘子失神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手腕刺疼,撩开袖子一看,被徐砚握过的地方淤青一圈。
他当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
徐砚耐性被磨光,出望仙楼时一脸阴沉,齐圳见他一身酒,嘴张了张。
“三爷,还能有不长眼的姑娘把酒倒您身上了?”
那姑娘瞎眼了?
徐砚没有说话,冷飕飕地瞥他一眼。
齐圳当即闭嘴。
看来有内情,但三爷身上都湿了,还不在温柔乡多呆会,也太不解风情了。
齐圳默默看着他上了轿子,自己翻身上马,心里却在算数。他跟三爷快十年了?
十年都看着三爷斋着,连夜里入他帐的蚊子估计都是公的。若不是时常能看到他早晨沐浴,亵裤常有可疑痕迹,他都要认为自家三爷有毛病。
难道因为三爷一斋多年,在外头怕被人知道是个雏,怕丢了男人的面子,索性不碰?
齐圳坐在马上胡思乱想,徐砚在轿子里却满脑子都是京城的一些消息。
前来的钦差显然和吴沐川关系很好,说话也没太多避讳,提了提二皇子的事。
吴沐川面上是中立的,私底下是谁的人,他也没有完全弄明白。
明德帝准备明年给太子选侧妃,其他几个儿子也捡个便宜,一同跟着立侧室,所以现在京城里又因为开始选妃暗流涌动。
那是谁在这关头想打压吴沐川。
他明面是太子的人,吴沐川转火在船厂,是有人示意,还是向太子示警。
小小的一个杭州已经关系错综复杂,更不要提现在的京城了。
好在是徐家适龄的姑娘已经有婚配,徐家倒不用淌进这浑水中。
徐砚一身不爽利的回到府里,着急换衣常。
不但是身上的湿意,还有在醉仙楼沾的一身脂粉味,让他心情烦躁。
结果才进院子就看到廊下坐着汐楠和绿裳,两人正悠闲的打络子。
她们怎么跑他这里来了。
想着,心里头脏就漏跳一拍,在她们喊三爷的请安声音,一袭粉色衣裙的小姑娘已经从屋里出来。
她站在门边,身形纤细,那样娇嫩明艳的颜色,让人联想到不堪风雨的四月海棠。
“卿卿,你怎么在这里。”他喊了一声,初宁已抿紧唇快步走上前,抬头对上他闪过紧张的双眼:“徐三叔,我是来和您说......”
因为徐立轩提起亲事,她闷闷一中午,想了许多,决定现在就告诉徐三叔自己的想法。不过话没说完,先闻到他身上一阵浓郁的酒味,发现他衣襟湿了一片,再有是......扑面而来的香粉味。
小姑娘话音嘎然而止,杏眸里升起疑惑,然后眼神又渐渐清明,眸光再明亮不过。
——她想起来醉仙楼是什么地方了!
徐砚看着她表情变化,微微垂眸,抵拳清咳一声,说道:“你想说什么,我们进屋说。”
有生以来的作贼心虚转移话题。
初宁那头却又犯耿直的毛病了,张嘴就说:“徐三叔,您去听曲儿了!”
是上回那个柳娘子那里吗?!
徐砚被她问得深深吸气......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徐三叔,您是去见柳娘子了吗?
徐砚:没有,不是,别瞎想。
两人成亲后,初宁突然想起来,又问:当年你去听谁唱曲儿?
徐砚:没有听曲儿,没有谁,别瞎想。
两人儿女成双时,初宁和孩子们说:当年,西湖有个柳娘子,你们爹爹还去听曲儿。
徐砚:......这事就不能翻篇了??
——————
小天使们端午安康!
第47章
徐砚似乎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分明是清清白白的事, 张着嘴却发现自己解释不清楚。
小姑娘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看他, 是好奇、是惊讶, 带着不敢置信, 好像他在她心中风光霁月的形像崩塌了。
徐砚头疼。
柳娘子是唱曲儿了,他心思没在上头, 说没听又是听了。
“卿卿。”他抬手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 神色有几分严肃,“姑娘家不可以说这些。”
初宁瞳孔微微一缩,跟犯过的孩童一样垂下脑袋:“哦——”
她委屈又无辜的‘哦’一声,徐砚手心顿时汗淋淋。
他这个样子, 像极了心虚过后的恼羞成怒,听曲儿的事是坐实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有唱曲的,但我是去谈公务。”
他到底还是解释,初宁偷偷抬头,瞄到他极认真的表情,忙不跌点头。
徐砚心里咝一声。这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就该一开始解释清楚才对。
总感觉小姑娘不信。
他索性也不纠结这个问题, 去牵她的手:“进屋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初宁就感觉到他手心潮潮的。天气明明不热啊,难道徐三叔是紧张?
紧张自己发现他去听曲儿了?
可他为什么紧张?
初宁想着, 又偷偷去窥他的神色,不想正好瞅到他低头在看自己,吓得脖子一缩, 继续垂着脑袋。
心脏在怦怦跳,好像做了坏事被抓包,莫名还带着些欣喜。
徐三叔一定是在紧张自己发现了,不然怎么也会偷看自己,是在意她的想法吗?
初宁就觉得心里头甜丝丝的。
其实长辈做什么,哪里有她置喙的份,何况他说了是去谈公务,她当然相信的。但徐三叔紧张自己的看法呢,也不怕把她宠上天了。
现在她就很肆无忌惮。
小姑娘在他跟前向来不隐藏什么,想得高兴了就扑哧一笑。
徐砚听得越发奇怪,她在笑什么?脊背绷得笔直。
等他换好一身衣裳再出来,初宁已经悠闲自得地捧着茶杯,见到他又跟以前一样甜甜地喊徐三叔。
“是有什么难为的事?”
徐砚换了身宝蓝色的直缀,腰间挂着块雕竹子的翠玉,撩了袍摆往屋里一坐,俊雅清贵。
初宁已经打好腹稿,闻言将杯子放下,双手规矩放在膝盖上回道:“徐三叔,是想和您说关于我的亲事。”
她突然提到亲事,徐砚心惊,深邃的眼眸凝视她。
为什么会现在提起?
他免不得想到徐立轩,难道是侄儿已经对她说了什么。他才刚刚净过手的,又感觉到手心黏腻一片,拢在袖中,慢慢握成拳。
他笑了笑,声音仍旧七平八稳:“怎么了,难不成我们卿卿已经有倾慕的人?”
初宁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到这话将头摇成波浪鼓:“不、不是的!”她激动到站起来,因为激动,声音拔高,有些尖,“我不想嫁人!”
“徐三叔,我不想嫁人!”
徐砚错愕,还没再细想她的话,小姑娘已经冲到他跟前,直接就跪倒:“我不要嫁人,我害怕!我害怕遇上陈夫人那样的婆母,徐三叔,不要让我嫁人好不好,我......我自己赚银子,自己养自己!”
初宁说着双手去揪住他的袍子,抓出深深的几道皱褶来。
她垂着头,双肩垮着,身子轻轻发颤。
不知道是太过激动,还是忐忑害怕。
徐砚心头被她那句我害怕狠狠扎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陈家的事退亲就过去了,结果今天小姑娘和他说害怕,甚至害怕到说不要嫁人。
“卿卿......”徐砚心惊又心疼,伸手要去把她拉起来。结果她就扒住他的袍子不放,额头贴在他膝盖上,“徐三叔,我不要嫁人......”
已经带了哭腔。
她是真的抗拒又害怕。不管是陈夫人看她的眼神,还是任氏任夫人的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来都如一根针扎在身上,就她血肉骨缝间游走。
拔除不去!
“卿卿,先起来,地上凉。”徐砚弯腰去架她胳膊,她在拼命摇头,“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竟然是首回向他撒泼。
她哀哀地想。即便徐三叔觉得自己不知好歹,觉得自己像块狗皮膏药,他不应下,她就不起来。
这么想着,泪盈于睫。
下刻她却发现自己被人硬生生给拉了起来,搭在腰间的胳膊十分有力度,不容她反抗。
她在惊惶中抬头,发现徐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她像只小鸡一样被他提起来。靠在他身前,似依偎似被圈在他怀里。
“卿卿,你若不想嫁人,不嫁又如何......我总能养得起你的。”
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听着有些压抑。
初宁泪眼婆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出神看他,那样子带着几分傻气。
徐砚圈着她纤细的腰,眸光晦暗,情绪汹涌。
她说不想嫁人,有那么一瞬,他居然是高兴,还十分自私地应下她荒谬的要求。甚至对伤害过她的陈夫人和任家人都少了些怨恨。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那么一个心思阴暗的人。
他喜爱她,喜欢到可以不择手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砚再也压制不住心里住着的那头名为卑劣的凶兽,放任它冲出牢笼,让它凌驾在他所学过的礼义廉耻之上,肆无忌惮!
“卿卿不想嫁便不嫁。”除了我,你也别想嫁别人了!
到底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徐砚没把凌厉的话说出来,圈着她腰的手臂却越来越用力,是他不甘的霸道。
初宁终于听清楚他在耳边的话,对自己的自投罗网还毫无所察,反倒鼻子一酸,揪住他的衣襟感激得半晌无言。
徐三叔怎么会答应她这种无理取闹,他要怎么跟爹爹交待?
初宁又喜又忧,眼角被人用指尖轻轻抚过。
她再抬头,是徐砚抿着唇,用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水汽,严肃又温柔。
“我会和你爹爹说,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好。”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她全心的信赖与依赖,徐砚对自己更加不齿,可他放不开手了。
初宁倒没真哭出来,眼晴鼻头却红红的。徐砚还是叫绿裳去打水,把她按坐在椅子里,亲自绞帕子给她净脸,细心、宠溺。
初宁其间几回抬头,都看到他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幽深的黑眸里仿佛有什么在跳动,像火一样带着温度,眸光似乎都灼热起来,让她不敢多看。
三叔父为什么这样看她,还是因为自己给添麻烦了吗?
她不安,无意识地咬唇,没看到徐砚把帕子往铜盆里一丢,手指就按在她娇嫩的唇上。
他指尖微微有些粗粝,轻轻抵开她的嘴:“什么时候沾的毛病,不疼吗?”
略带责怪的声音响起,初宁回神。他正弯腰前倾身子看她的唇,脸就与她的贴得十分近,初宁被眼前放大的俊颜吓一跳。
她猛地往后退,结果一头撞到官帽椅的椅背,疼得直抽气。
徐砚也没想到她那么大反应,等看到她捂着脑袋,却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她怎么一惊一诈的,不就是靠得近一点,两人再亲近的时候都有。
初宁捂头着,见他居然幸灾乐祸的笑,瞪大了眼。
徐砚见小姑娘有要恼的前奏,大掌就摸到她脑后,轻柔地用手指按了按,没撞出包来。手就落在她发顶,像以前那样摸她的发。
他现在也不允许她想疏离了,说道:“还能吃了你不成,吓成什么样。”
他调笑着,委屈的小姑娘也扑哧笑出声。
就是,徐三叔还能吃了她不成,她就这点出息,刚才是怎么脸皮厚跟他耍赖的。
初宁自己也觉得好笑,抓住他在眼前轻荡的袖子,倚着他手臂笑得一颤一颤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徐砚喜欢她明媚的样子,无忧无虑,让人就想这么宠着她一辈子。
到了晚上,厨房将全鱼宴送到徐砚院子里,也算正式为徐立轩接风洗尘。
得到徐砚的应允,初宁心头无比轻快,吃饭时都扬着笑,怎么都收不住。
徐砚当没看见她的小心思,不时给她夹菜,徐立轩却是吃得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沉默。
等到初宁被丫鬟扶着回院子后,徐立轩就无比郑重跪倒在徐砚跟前。
少年郎毅然的神色让他隐隐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眼皮一撩,在烛火下的清俊面容就显出几分冷意。
“三叔父,侄儿有个不情之请!”
徐立轩想了一下午,他必须先取得三叔父的支持,也只有三叔父现在是能给小姑娘的作主的人。
徐砚定定看着他,淡声说:“既然是不情之请,我也就不听了,省得听过后,你反倒觉得我冷厉无情。”
徐立轩连话都没说出口,就被一句话驳得愣在当场。
三叔父什么意思,他连诉求都没说,就被否认了吗?
“你是宗子,既然肩膀要担这个份量,就得有担当。起来,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事,也不是我能作主的。”
徐立轩被他说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特别是宗子二字,一下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回去吧,明儿有空了,我抽查你的功课。”徐砚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到底心软,放低了声音,把他扶起来。
少年慕艾并没有错。错的是他存了私心,错的是徐立轩身为长房嫡子,又有那么一个娘。
徐砚喊来齐圳,强硬将他送回院子,自己则站在廊下出神,良久长叹一声。要开始为长远打算了。
于是,深更半夜的,齐圳被他喊到跟前:“你让他们把我在京畿青柳胡同的宅子卖了,留意别处的大宅,起码是大三进,要有带湖的园子。不非要南城的,离皇城远些也没关系。”
“三爷?为什么卖青柳胡同的宅子,那里是您挑了许久才挑着的,虽然只有两进,但当初您不是说因为离家近?”
因为离徐府近,所以才花心思买下来,也是花了大价钱。
徐砚却是扫他一眼,齐圳立刻闭嘴,应喏退下。
三爷即便再买三个大宅子的钱还是有的,这行事的章程,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
在钦差提过京城正为明年给皇子们选妃的事忙碌,杭州府的贵族世家也都纷纷收到消息。
魏家虽然式微了,但仍占着世家的名家,这样的消息自然有人送上门。
魏老太太病倒大半个月,听闻这个消息,消瘦的面容上显出几分激动来。
“有说是要从哪些世家里选吗?只限定京城的贵女?”
老太太连声问长子,魏大老爷听得也不是太多,含含糊糊地说:“皇子们选妃,一惯选贤选德选才,即便是侧妃,肯定出身也不会太差,但也不能太好。”
说来说去,也没说人选范围。
魏老太太急得直拍椅子扶手:“你就是个实心的,满杭州城的人估计都在钻计了,你还在悠闲着。问个事情也说不明白。”
“娘,兄长又不是给宫里挑人选的,他哪里知道那么多。”魏三老爷帮兄长分辩。
老人睃他一眼。
“你们两兄弟真是要气死我。家里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三四个,你们一人占一个,年岁上差不多,难道就不知道给女儿谋个好亲事?我看二房四房的两个早默默去打算了!”
魏家四兄弟,老大和老三是老太太所出,余下的两个是姨娘所出,老太太天天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但兄弟四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罅隙,相反私下感情还不错。
两兄弟被老人骂得低头,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沉默着。
他们并不觉得去淌这混水好,魏家的情况,还是不要再和京中有牵扯才对。
只是魏老太太不是这么想。她经历过魏家的风光,以前都是别人讨好她,临到老年却越要对别人陪笑脸,这憋屈她实在受不下去了!
她见兄弟二人不说话,咬牙冷笑,想到一张明艳的面容来:“你们不问就算,有几天没见到初宁了,你们什么时候喊她来吃顿饭。那孩子好歹也任劳任怨好几天。”
老母亲突然提起外甥女,兄弟俩心里是不太对头,是魏大老爷点点头说好:“我明儿就叫人去喊她过来小住。”
杭州城的人都在讨论皇家明年的热闹,初宁那头也收到安成公主的来信。
信上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条理,都是安成公主想到哪里写到哪里。长长五页纸,写了京城的天气,抱怨才入冬就被风要吹裂皮肤,连请宴的心情都没有,又写了几桩世家新结的仇怨。
还有什么发现哪家什么菜色好吃,等她回来,要带她去尝尝。然后就都是关切,要她注意身体,絮絮叨叨的,让人看得十分轻松。
信末提了一句太子要纳妃的事,就是一笔带过,并没有多说。
初宁看过信后小心翼翼压在桌案上,让汐楠来纸笔,准备回信。
提笔才写了句问安的话,魏家派来的人就到了,恭恭敬敬跪在她跟前,给她磕头后说:“表姑娘,老爷说老太太念着您,想请您回家中小住几天。天气也渐凉,老太太明儿喊了人给姑娘少爷量身,是把表姑娘也算里头。”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最迟明儿就到魏府去。
初宁并没全信这是老太太吩咐的,想多半是她大舅舅说的,面上淡淡的笑着说好。那婆子又说要派人来接,被她拒绝了才离开。
被一打扰,回信的思路也断了。初宁索性搁下笔,看了眼日头,发现近午时,便问绿裳:“徐三叔有说中午不回家用饭吗?”
绿裳细细想了想,摇摇头。
小姑娘就提着裙摆出门,准备到徐砚院子里等他。
结果去到地方发现叔侄俩正呆在一块,徐砚手里拿着几张纸,正神色严肃和徐立轩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看不太清楚他的面容,脑海里却深刻的描绘出他的眉眼。
她抿唇一笑,轻声走到门边,听到他是给徐立轩说破题的事。
声音清润,朗朗而谈,给人十分从容的感觉。
“是侄儿偏差了,谢三叔父点拨。”
初宁就听到徐立轩道谢的话,趁机会探出头,朝里头笑吟吟地喊:“徐三叔,立轩哥哥。”
徐砚抬头,就见到小姑娘在门边探头探脑,精灵古怪的。朝她招手:“你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想着您应该在家,来您这蹭吃的。”
她一副嘴馋的样子,逗得徐砚失笑:“我这和你不是在一个家不成?厨房难道敢短你的伙食?”
初宁也笑,走到他跟前,亲昵去拽他袖子:“就是觉得您这儿的饭菜味道好。”
难得的撒娇,看得徐砚心都要化了,就把她拉到边上的空椅子坐下:“我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是不是又闯祸了?”
“瞧您说的。不过确实也有事要跟您说,我明儿去魏家小住几天,外祖母派人来了。”
徐立轩坐在一边,发现自己无法插进两人的话题,听到小姑娘要去外祖家手就握成拳。
有担心,也有不舍。
自那天被三叔父严厉说了一顿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又觉得羞愧。
确实他是宗子,三叔父即便能做初宁的主,也做不了他的主。一切还是要从父母那里入手。
现实让他大受打击,想到初宁对母亲的抗拒,他更加心虚不敢靠近,心里哪里是煎熬两个字能概括的。
徐砚那头已经在嘱咐她:“既然是去小住,也不要太多的东西。去到那里要想家了,着人送信给我,我去接你。”
初宁也就是这个意思,闻言笑得两眼弯弯。果然是徐三叔懂她。
徐立轩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嘴里发苦,连喝了好几口茶。
徐砚把他举动看得分明,知道事情不是三两天能解决的,不动声色继续和小姑娘说话。
次日,初宁早早就往魏家去。
她在魏家都和长房的二表姐住一个院子,她住在西厢。东西才放好,外头就有魏老太太身边的婆子来相请,说府里刚送来新鲜的海产,让她也去挑喜欢的,中午好叫厨房做了上桌。
这人是真真切切在老太太身边受宠的,初宁心里嘀咕,老太太难道转性子了?
居然真跟她亲近起来。
老人的院子里正热闹,其它几房的姑娘少爷都围着几个水缸看新鲜。她才进门,就被拉到水缸前,四房的五姑娘指着一只有大钳子的龙虾说:“初宁姐姐,这个,听说在可深地方了!”
初宁探头,正好瞧见它挥着大钳子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沉默一会说:“清蒸了吧。”
一同看热闹的魏家姑娘少爷嘴角抽了抽。
这表妹(表姐)就光想着吃了。
魏家几位少爷倒是难得见她带烟火气的样子,突然发现其实这表妹也不是那么冷傲。
但初宁心里就真的只想着清蒸肯定鲜美。
后边初宁又让再爆炒些贝壳海螺一类的,这才慢悠悠进去给老人请安。
魏老太太笑容满面让她到身边,破天荒地拉着她手亲亲热热说话。
初宁一点儿也不习惯对方的热情,强忍着才没有躲开,好不容易熬到快用饭,魏老太太也进入主题。
“初宁丫头可有听到说京城皇子们选侧妃的事?”
老人提的这个她刚好知道一点,便点点头接话:“知道,安成公主昨儿给孙女来信了,提了一句说是太子殿下要选妃。”
不想一句话就让老太太双眼都亮了起来:“那你快说说,这选妃都有哪些要求。”
初宁直接就愣了。
哪些要求?
“孙女也不知有哪些要求。”
她心里不对劲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在老人不相信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明白老太太是在这里等着自己,想从她嘴里打探京城皇子们选妃的消息。
她好不容易对老人积累的亲近霎时就烟消云散,连笑容都寡淡许多。
“外祖母,我真的不知道选妃的条件,公主殿下就提了这么一句,其余的并没有说。”
初宁耐着性子再三解释,魏老太太终于也显出不耐,正好西次间已摆好饭,一把丢开她的手叫丫鬟扶着径直走了。
初宁望着在空气中慢慢发凉的双手,深深吸气才跟着去西次间用饭。
用过饭,魏老太太又再把她喊到身边来说:“初宁丫头,你还喊我一声外祖母,我心里也把你当亲外孙女看待的。有什么话,难道你还要瞒着这老婆子不成。”
初宁实在被她说话奇怪,什么叫当成亲外孙女看待,她母亲不就是魏家嫡亲的姑奶奶吗?
她疑惑地看向老人,魏老太太却笑笑,又说:“你肯定还没有给安成公主回信吧,回信的时候,你好好问问皇子们选妃的事,魏家上下都会记得你这份情的。”
左右是说了一天,就是想从她这儿知道皇子选妃的详细。
初宁对老人的一颗心真的淡了,也不想敷衍,说道:“外祖母,这并不是我问安成公主,公主殿下就会回我的事。而且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问这些详细,我这名声怕也不用要了,公主殿下恐怕也因此觉得我不知所谓。所以,恕孙女实在无能为力。”
从魏老太太院子出来的时候,初宁小脸憋得通红。
在她说出那番话后,老太太嘴脸就变了,话里话外都讽刺着她,还连带着骂上她娘亲。说她和她娘亲都是魏家养不熟的白眼狼。
气得她手都直抖。
回到住的西厢,她根本没考虑,直接让汐楠给徐砚送口信。
徐砚收到消息时正和工部众人商议怎么改造战船,听到汐楠说小姑娘想回家,把众人丢到一边就走了。
只有半天,小姑娘就派人来找她,肯定是出事了!
徐砚轿子一路进了魏家,魏三老爷正好在家,听到他前来,笑着请他坐下喝茶。
结果听到他冷声说:“家中有急事,我是来接初宁的。”
魏三老爷怔了怔,徐砚也不管这是魏家,径直就往后边去。
他来魏家几回,小姑娘住哪里,他清楚得很!
魏三一路心惊胆颤地跟着他,心想徐三爷这是发哪门子的脾气,魏家谁得罪他不成?
初宁气得难受,倒是气得躺倒睡着了,徐砚来的时候,正睡得迷迷糊糊。
她半睁着眼,迷离间对他的依赖就越发显出来。他弯腰靠近,她自己就挨上前:“徐三叔,我要回家。”
徐砚见她软软靠过来,哪里还思考再多,一把就将人抱起,边往外走边吩咐丫鬟:“拿你们姑娘的披风给盖上。”
居然就这么一路将人直接抱上轿子。
魏三老爷见外甥女就那么被人抱走了,站在原地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然后脚下匆匆出府去找兄长说徐砚进府的事。
初宁席间抿了几口黄酒去寒,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更加不想睁眼,任徐砚抱着自己回去。坐在轿子里后,被一颠,困意更浓。
被徐砚直接抱回他的院子都不自知。
徐砚在狭窄的轿子里才闻到她身上极淡极淡的酒香,终于明白她这会怎么跟只黏人的猫儿一样,居然是成醉猫了?!
他把人抱回自己的院子,把她塞进被窝里。
小姑娘却是扒住他衣襟:“徐三叔不要走,陪我说话。”
但说了那么一句,她又闭眼呼呼大睡了。徐砚看着抓住自己襟口的细白双手,摇头失笑,伸手去握住,就那么坐在床边看她熟睡。
汐楠和绿裳经过初宁上回发热的事,对他这种照顾与宠溺也没觉得有问题,两人就守在外间。
四顺打听到徐砚带着初宁回府,就转告了徐立轩。昨天初宁与徐砚说的那番话,他听得真切,直接就想到小姑娘是不是在魏家受委屈了,书本一丢就往徐砚院子去。
从廊下走过的时候,他没看到院里有人,想应该是守在内室里,又正是经过内室朝南开着小小缝的窗。
院中静悄悄,偶尔有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徐立轩瞅着那窗户停顿了下,侧头隐约就瞧见架着搁挡开床铺的青纱屏风。
青纱屏风后有人影轻晃,身形挺拔,下刻他却看到那道影子弯了弯腰,屏风上就显出朦朦胧胧的重影。似乎还看到他手里握着另一双手。
徐立轩瞳孔瑟缩,脑海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入定一般,思绪空白一片。
第48章
微凉的风送进重重庭院, 吹得树影摇晃, 被阳光一照, 张牙舞爪的投映在窗边。
徐立轩心跳如擂鼓, 耳边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目光凝在窗边晃动的树影, 脑海里又是先前看到的相叠人影。
——三叔父刚刚弯腰要在做什么?!
为什么会投映出那样暧昧的影子, 耳鬓厮磨的!
他麻木的双腿突然迈开,冲进屋子,明间里的丫鬟向他行礼也看不见了,他满脑子里只有刚才所见的一幕!
他如同一阵狂风, 直接冲开了关着的槅扇,惊慌失色地闯到屏风后。
徐砚正为小姑娘解簪环,手里还握着她的玉兰鎏金簪,一只手被她无意识的拽着袖子,把簪子放到床头都费劲。不得不一而再弯腰。
突如其来的徐立轩让他放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就见到少年脸色青白,不知因何肩头在抖动,唇也在抖动。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
徐砚就眉头一皱:“冒冒失失的做什么?”
徐立轩看清他手里拿着金簪, 又看到闭眼熟睡的小姑娘一手扯着他袖袍,不清明的神识终于回体,竟是直接坐倒, 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滴冷汗沿着他脸颊轮廓滑落,滴在衣襟上,他高高提起的一颗心, 跟那汗珠一样,终于落在实处。
“三、三叔父。”他软着手脚爬起来,喃喃喊一声。
回神过后,发现自己没办法解释过于激动的举止。
徐砚眉峰依旧蹙着,把簪子放好,又撇见小姑娘耳边的珍珠耳坠,弯腰伸手去帮她一并摘下来。
眼眸低垂,动作轻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那么温柔宠溺,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儿一样。
徐立轩将将心情才平复的心,再度剧烈跳动。
三叔父对初宁的好看着合情合理,可是不是太过细致了,这些不该都是丫鬟做的事情吗?
他眼皮也跟着狠狠一跳,再认真地看,发现小姑娘一手拽着三叔父袖袍不假,但三叔父一只手也握着她。
不管是帮她取簪子,还是摘耳坠,都是单手完成的。
先前是因为小姑娘和三叔父宽大的袖袍遮挡,他才没发现。
现在一看,这分明......分明是......有违礼法的亲密!
徐立轩心头再次像压了颗大石头,发闷,眼前也有些眩晕。
真是他想的那样吗?
三叔父他......
“怎么还站在这里?”
徐立轩思绪正一团乱麻,徐砚再侧头看去,见他还傻站着,语气里就带了丝不耐。
随便闯进他的内室就算了,小姑娘还睡在这里,不懂回避了?
徐立轩闻声一个激灵,对上三叔父那双威严深邃的眼眸,里衣已经被冷汗渗个透。
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到愤怒,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徐立轩脊背挺得笔直,大胆又放肆地说道:“三叔父,我们在这里确实是不太方便。”
徐砚为小姑娘掖被子的手就一顿,视线再度轻飘飘的落在少年郎身上。
徐砚是机敏的,当然察觉到不对:“这就是你闯我寝室后该有的态度?”说着,不动声色松开握着小姑娘的手。
徐立轩被说得一窒。
“徐三叔......”小姑娘此时低低喊了声,手还在凌空抓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徐砚连带把袖子也抽出来了。
小姑娘不满地翻身,却是抱住他的被子,还送到鼻端闻了闻,就那么抱着被子继续睡。
徐立轩是首回亲眼目睹初宁的依赖,就像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孩童一样,再单纯不过。他先是一愣,心头翻涌的怒意瞬间被浇灭。
所以他刚才看到的,都是初宁主动的?
而他的三叔父已经站起来径直越过他。
徐砚转过屏风,一束光正好斜斜照在他眉宇间,他顺着望去。临南的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阳光正从缝隙中涌进来。
他再微微侧头,眼前光影交叠,自己映在青纱屏风上的影子无比清晰,还有架子床模糊的轮廓。看到最后,他又神色无比平静地把双手拢进宽袖中,缓步往外走。
徐立轩双脚像灌铅一样沉重,连忙跟上。
叔侄俩一前一后出了内室,徐砚吩咐汐楠她们:“你们到屋里照顾着,一会有话问你们。”
两个丫鬟应是,脚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徐砚又一抬袖子:“坐。”给侄儿指了指下手的椅子,自己已先落座。
徐立轩还在反复思考自己的猜想,但比刚才却是冷静不少。少年郎踌躇着再度去窥探三叔父的神色,发现对方神色风轻云淡,是惯来的内敛。
徐立轩免不得一阵丧气,他又怎么可能看透三叔父在想什么!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问话声从他上头飘下来,徐立轩嗓子发紧,好半会才回道:“是听说初宁妹妹回来,说好小住几天,结果才半日,所以侄儿有些担心。”再也没有了刚才放肆的气势。
“下回莫要乱闯,也好在我没娶亲,娶亲了你也这样不成。”徐砚‘唔’了声,语气略严肃。徐立轩忙说道:“是侄儿有失分寸。”
说罢,他又张了张嘴,猜想三叔父对初宁有私情的事卡在嗓子眼,想询问确认又不能够。
现在细细地想,如若三叔父有私情,被自己撞见该慌乱才对。
可三叔父在他面前表现得太淡定了。
真要说私情,除了握住小姑娘的手,其它也不能说明什么。何况三叔父连走路都是牵着小姑娘的手,初宁对三叔父的依赖,他也看得分明,事情真的未必是他猜测那样。
但如果是他猜对了呢?
徐立轩感觉自己就像在烈火油烹里,不安到极点。
“这两日我想了想,你是要在年节前赶回京的,住到十月底,我就派人送你回京。”
“三、三叔父?!”徐立轩听到回京,着急地看过去。
徐砚依旧神色淡淡地道:“怎么?你不是和长辈说会在这个时间前赶回家的?”
“是、是说过。”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然答应归期,那就要做到君子一诺,言出必行,不要叫家里为你担忧。再晚,遇到下雪的地方,河道也会不通,车马也有危险。十月底已经是最晚的时间。”
“三叔父,如若侄儿说不想回京呢?”
徐立轩站起来,话里带了负气。
为什么三叔父要赶自己回去,难道还是怕自己发现什么?!
徐砚对他的作态嗤笑一声:“那你就在这里呆着,我今年会带初宁回京一趟。我准备向工部递告假条,回京探亲,只是时间定不下来,未必能与你同程。你要留下,你就留下,左右府里饿不着你。”
立在堂中的徐立轩脸上霎时火辣辣,仿佛自己赤条条,什么心思都逃不过三叔父的一双眼。
而且三叔父显得再坦荡不过,他即便怀疑,也无从怀疑。
最后,徐立轩只能剪断千头万绪,朝高坐上的三叔父揖一礼:“侄儿听从安排。”
只要三叔父是有那样的心思,剩下的日子里他肯定也能分辩。三叔父和小姑娘差着一辈,又是友人之女,该不会做出这种被人诟病的事才对,不然三叔父的仕途......
徐立轩到底将怀疑压了下去,徐砚望着少年走远的身影,眉目清冷。
他这个侄儿怕是猜到什么了,可猜到了又如何?
徐砚又是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分明是轻狂的心思,却在他无畏的神色中显得倜傥不羁。
在徐立轩走后,徐砚回到内室,坐在靠窗的炕上,盘腿问汐楠和绿裳魏家的事。
汐楠也说不太清楚,回忆着隐约听到的那些话:“是老太太说了声什么‘你与你娘亲一般,’然后是白眼狼什么的。奴婢被遣在外头,听到这两句,还是因为老太太似乎发怒,说得极重。”
绿裳闻言面色就有几分古怪,徐砚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魏家老太太究竟为什么对小姑娘和她娘亲那么大的敌意。
“当年你们夫人为何和魏家联系渐少,你知道吗?”
汐楠抿抿唇,踌躇着说:“多半是因为夫人没应承让姐妹嫁过来当续弦。”
“不知所谓!”徐砚不齿地骂一声。
这种因为本家女福薄,就想着再让别的女儿去攀住女婿家的作法,惯来叫人轻看。除非嫁女的那家与夫家地位相当,双方得利,你情我愿就算了,魏家这种和狗皮膏药有什么区别?!
汐楠说:“当年我还很小,都是后来听老子娘说了一嘴,听说魏家很早就想让别的女儿进门,好为老爷生儿育女。”
徐砚便想到宋霖中年得女。
这事恐怕是宋霖不愿意,不然早早就纳妾了,又哪里还有夫人去世,守到现在。
魏老太太因此就疏远嫡长女?!
这老太太简直目光短浅!
徐砚想了想说:“罢了,以后魏家的人再来寻你们姑娘,直接让护卫挡下,我也会交待下去。”
有他在背后为小姑娘撑腰,料魏家人也不敢再做出什么过份的事来。
汐楠和绿裳只心疼自家姑娘,怎么尽是这些糟心的亲戚。
结果,下午魏大老爷两兄弟就火急火燎来到无名居,当然是被拦在了门口,连大门门槛都没让他们迈进来。
这府邸到底是安成公主的,被人拦来了,兄弟俩再焦急也没敢硬闯,只能叹着气离开。
徐砚上门直接就闯到后院带走人的事,很快也传遍魏家。
魏二姑娘在娘亲跟前,心有余悸:“您没见着那徐三老爷的脸色,明明是个俊雅的人,眼神却冷得吓得人。”
魏大太太|安抚女儿说:“并不是对我们来的,你也不要对外头乱说,知道吗?”
其实事后她有让人去婆母那里打探,却什么都没有探听到。
魏二姑娘点点头,神色有几分害怕地挤着娘亲手臂:“娘,在表妹离开后,我听到祖母骂她野种。”
一只手当即就紧紧捂住她的嘴,魏大太太心都要被她吓出来了。
“我的小祖宗,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听到了吗?什么都没有听到!”
娘亲紧张的神色让魏二姑娘更加害怕了,瑟缩着不断点头,魏大太太才放开手去搂住她,沉默了许久。
魏大老爷从无名居受挫回来,魏大太太忙把从家里还有女儿嘴里知道的话告诉他,魏大老爷怔然许久,终于一把摔了茶杯。
在满地狼藉中,他怒不可遏:“娘亲她究竟要做什么!把初宁喊来,又把人气走!她究竟知不知道那边可能时刻盯着我们,她怎么还能骂出那种话来!真是要魏家万劫不复了,她老人家心里那口气才能算消停!”
“老爷您消消气,母亲恐怕也是一时气极,糊涂了。您注意身体才是。”
妻子在边上柔声安抚,暴躁的魏大老爷颓然坐在椅子里,手也无力垂搭在扶手上。长叹道:“初宁住在无名居,分明是和那头有联系的,那处最早就是......”
话到一半又嘎然而止,触碰到秘事的重要点,魏大老爷没说下去,心里想着明儿他到衙门去见见徐砚。
起码他要见到初宁,才能安心。
下午初宁醒来后,发现徐砚又回了衙门,索性就在他屋里坐着看书,顺手把他的罗汉松剪了枝。
徐砚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己昨儿才剪过的罗汉松秃了块,小姑娘还高兴地拉着他说:“徐三叔,您瞧,我修的好不好。探出来的太长了,没有这样齐整好看。”
徐砚忍住心疼,心不由衷地夸她:“我们卿卿还有这般手艺,不错,不错。”
“那我下回再给您院子里其它的修一修。”
徐砚嘴角一抽,恨不得收回之前的话。
可转念想想,只要她高兴,把她当祖宗供着都使得,也不过几盆花花草草。她要辣手摧草就摧吧,大不了再多买几盆。
到了晚上,徐砚把徐立轩也喊过来一起用饭。
徐立轩回到院子后,翻来覆去地想三叔父爱慕初宁的事有无可能,晚上再看到两人一切正常,三叔父表现顶多是宠溺过了些。他心头终于微宽,神色也轻松许多。
徐砚将一切看在眼里,反倒越发从容,该怎么宠小姑娘还怎么宠。给她夹了满满一碟子爱吃的菜,神色温柔地听她说话。
至于今儿她在魏家受了什么委屈,他只字没问。
小姑娘不是没主见的人,她愿意说的时候她就会说,他何必主动去揭她伤疤,再难过一回。
然而昨天才被吩咐卖房子的齐圳,今天又收到自家三爷的新令,房子先不卖了,但要翻新,还必须是年前。
这朝令夕改的速度,让他对自己的无所不能也要怀疑了。
次日,魏大老爷果然去衙门见徐砚。
徐砚正低头看图稿,眉眼低垂,鼻梁挺拔,英气不改。
魏大老爷感慨了下他的好相貌,与他寒暄一番,说明来意:“老人家上了年纪,有时就控制不住脾气,初宁生气也正常。但好歹是祖孙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生分。”
倒是真情实意。
徐砚考虑了会说:“本来我不该插手你们的家务事,但初宁如今依靠着我,我就势必是护着她到底。你们老太太也好,你是她舅舅也好,我都丑话说在前。”
“我徐砚如今也不过是个五品小官,靠的是家族庇佑,兄长的势。说起来不耻,但要对付现在的魏家也绰绰有余,小姑娘有我在,就没有被人欺负的理由!”
一番话气势压人,魏大老爷听得直张嘴,眼皮跳了又跳。
怎么有种其实徐砚才是宋初宁最亲近的人的错觉。
魏家到底不占理在先,魏大老爷为自己身为小姑娘的长辈而汗颜,即便知道母亲不对,也没敢到老人跟前为小姑娘据理力争一回。
魏大老爷叹息,讷讷道:“徐大人说得是。”
初宁还是十分明事理的人,下午徐砚回府说她舅舅想见见她,她考虑了一会,欣快地应好。
徐砚怜爱地摸摸她的发,让魏大老爷直接进府,就在小姑娘的院子里用饭。
他给面子作陪,用过饭后,找了个借口就坐到院子喝茶,顺带处理从衙门里带回来的公文。
初宁规矩地坐在椅子里,侧头看到徐砚正在院中拨算盘。他让人抬了个桌案,拿来算盘,就着案上一盏明烛噼里啪啦地算起帐来。
算盘珠子清脆的声音无端让她安心,或许是因为他在这里,所以她才安心。
小姑娘眸光闪闪,璀璨明亮,眼中就只得一个背影挺拔如松的男子。魏大老爷视线一直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得专注,唇角还不自觉扬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
魏大老爷手一下握紧扶手。外甥女看徐三爷的神色......让他心里有种极微妙的诡异感。
“咳咳,初宁。”他清咳一声,决定单刀直入,“你外祖母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舅舅也不清楚她老人家喊你到家中是做什么的,但若知道你会受委屈,舅舅一定不会让你过去的。”
他说的不是假话,初宁也能分辩,轻声说:“我知道的,我只想问舅舅,外祖母为什么要说我娘亲是白眼狼。”
魏大老爷一窒,眸光闪烁不断:“那是你外祖母的气话。”
小姑娘就抿唇,低头‘哦’了一声。
一点也不相信这敷衍她的话。
“初宁,你不要管你外祖母说什么,魏家还有我。往后你外祖母再为难你,你就告诉我。”
“舅舅......我娘亲不是祖母的嫡长女吗,她是因为我娘亲久久不孕,就往爹爹身边塞其它女人吗,还是我娘亲的嫡亲妹妹。舅舅,我想不通。”
魏大老闻言大骇!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这些事的。
汐楠在边上听着,把头垂得低了些。昨晚姑娘问她,她也气老太太所为,把知道的就都说了。
初宁不管他的吃惊,继续说道:“我想不通。如果外祖母真为我娘亲好,只会劝我娘亲纳妾,把妾生的孩子养到名下。一个妾,才威胁不到无孕主母的地位,外祖母身为主母,难道不清楚这些道理吗。外祖母这是偏心到,要姨母来替代娘亲的主母地位吗?”
即便她娘亲身体不好,也没有早早就安排,按着年岁推算,那个时候她娘亲不过二十出头。
嫁给爹爹才几年,她外祖母就开始要安排另外一个女儿进宋家。
她想不明白,为人母的,怎么可以偏心到这样!
最终,魏大老爷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尽是些安抚她的话。
把人送走后,初宁气哼哼站在徐砚桌案前:“都把我当小孩子哄!”
徐砚抬头,见到小姑娘瞪圆了杏眼,委屈得直噘嘴。
他就拿镇纸压住帐本,把人拉到跟前,把长凳子分她一半:“怎么哄你了,要是不中听的,就不听了。下回也不叫他进门。”
她挤到他身边,紧挨着他胳膊,丝毫没察觉这样有多亲密,自然极了。
她还是气哼哼的:“我也不去魏家了,都没有一句实话。”
“好,不去不去。我们今年也许可以回京,你可以想想给云丫头准备什么添妆,可以想想要做什么样的斗篷披风,狐狸皮的,貂皮的随你想。我让人赶在回京前做出来。”
“回京城?!”初宁高兴地抬头,额头就轻轻擦过徐砚的唇。
软软温温的,让人心怦怦的快速跳动。
她睁大眼,忙往后退。
但她忘记这是凳子,后面根本没有靠背,一退就退空了,吓得失声尖叫。
徐砚眼明手快,一把把人捞到怀里,低头看到她吓得发白的脸,眼神惶惶,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
“那么大的人了,冒冒失失的。”
他手掌贴着她的腰,在微凉的夜里,彼此身上的温度就越发明显,只是轻轻挨着就觉得灼热异常。
徐砚心头为这样的接触滚烫,眸光一暗,当即松开手,扶着她肩头让她坐好。
初宁被那么一吓,也忘记刚才额间那极暧昧的碰触,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忘记这是凳子了,徐三叔不许笑,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砚哪里忍得住她的掩耳盗铃,哈哈哈笑出声,小姑娘气得要走,他一把将人拦下。
“来,是我的错,我教你打算盘。就当是赔礼了。”
初宁就瞪着黑白分明的杏眸看他:“徐三叔,您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分明要让我给你打下手,哄我帮着算帐呢。这不算赔礼!”
“那我就给我们卿卿买好看的衣裳?或者是簪子,镯子?要怎么样才算赔礼?”
初宁想了想,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你平常就要给我买的,不算不算。”
徐砚就喜欢她的恃宠而娇,让他都忍不住想说:把我给你当赔礼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徐立轩揪花瓣:三叔父喜欢初宁,三叔父不喜欢初宁,三叔父喜欢......不喜欢......
徐三叔就是一朵心机老白莲
第49章
杭州城淅淅沥沥的下了几天, 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
初宁换了夹棉的小袄, 领口有一层薄薄的兔毛, 雪白的滚过她两腮, 反倒更显得她肌肤欺霜赛雪。那种纯净的白,竟是化作陪衬。
她盘腿坐在炕上, 依窗看雨, 还把手往外伸了伸。
细细的雨丝飘到手背上,水汽聚成圆珠,又从她手上滑落。
她似乎在百无聊赖中找到好玩的,居然有些乐此不疲不起来。
汐楠和绿裳几回见着, 劝她把手收回来,她也没听,还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正玩得起兴,有几人自院门而入,顺着廊下走来。一行人中,初宁率先注意到一个挺拔的身姿,眉秀似山,眸若星河。
可眼神往她身上一扫, 像是带有细雨的凉意。
她当即就把身子往里缩,但已经听到青年低沉不悦的声音:“初宁。”
初宁无声咧了咧嘴,挤出个无辜的笑来, 探半个脑袋装乖巧地喊:“徐三叔,您回来了。”
徐砚那头已经快步进了屋,带起的风拂起他袖袍, 初宁还没坐好,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手也被他攥住了。
徐砚握住她的手,心里咝一声,想也没想就把她手背贴脸上:“那么凉,你忘记上回发热了?”
初宁缩着脖子不敢分辩。徐立轩就站在他身后,见三叔父紧张的样子,心里又涌起那种微妙。
下刻,初宁突然捂着额头低叫一声,是徐砚屈指弹了过去,把她手也放开了。
他斥道:“都几月的天了,还敢贪凉!”
初宁吃疼,一脸可怜相地去看徐立轩:“立轩哥哥也来了。”在徐砚眼皮底下,明晃晃搬救兵。
徐立轩觉得三叔父下手好像是太狠了,小姑娘疼得都闪泪花。心疼间,也不觉得三叔父能对喜爱的姑娘家这样狠心,反正他是不会舍得的,忙接话安慰她:“三叔父也是为你好,很疼吗?”
不想两人就又听到徐砚淡淡的声音:“到外头坐,该用饭了。”
在徐砚转身的时候,她缩着脖子偷偷地抿嘴笑。
装一装可怜,徐三叔就不会凶她了,其实并不太疼。徐三叔怎么可能会舍得下狠手嘛。
徐砚哪里不知道她的小伎俩,那一弹也是故意的,不过是遮掩一下自己过于关切的举动。
她倒真是长本事了,当着他面朝别的男人撒娇。
初宁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穿好鞋子连忙跟上,等丫鬟来上茶的时候,还讨好的亲自给徐砚奉茶。
徐砚撩了撩眼皮看她:“早上魏家人又来给你送什么。”
自打魏大老爷来说过一回项,魏大老爷每隔三天便会给初宁送些小东西来。
不拘吃食或是花草、小玩意,一看就是哄小姑娘用的。
到今天为止,是送第四遭了。
初宁说:“一些海产,送厨房去了,正好让立轩哥哥多尝尝鲜。等回到京城,这些东西比金子还贵。”
入了冬,这些东西就要少见。
徐立轩脸上当即就露出笑:“谢初宁妹妹记挂。”
徐砚继续沉默地喝茶,也不插话,任两人有一搭没搭的东扯西拉。心里想着听到的最新消息。
上回在城里作乱的倭寇有几个会被押回京城。
吴沐川那里没露风声,大家都纷纷猜测是不是单纯的倭寇作乱。
如果是单纯的,应该不会把人押回去才对。
沉寂两年,朝堂又要乱了。
徐砚心里存着事务,一顿饭用得比往常沉默。
用过饭后,他倒想起一事来,和视线又偷偷落在小姑娘身上的侄子说:“轩哥儿,京城的钦差会比你早两天回程。我想着,你索性跟着他们的船后头走吧,要比单独回京更安些些。”
徐立轩一惊。提前两天,那不就是后天就该出发了?
“三叔父。”他慌慌张张地喊一声,想拒绝,又无从拒绝,视线忍不住一直往小姑娘身上瞟。
“有什么不妥?”
徐砚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也往初宁身上看去。徐立轩当即脸一红:“并没有,一切都听三叔父的。”
初宁不知两人暗中汹涌,闻言笑吟吟地说:“今年我可能也回京呢,这到底还给不给立轩哥哥做践行啊?”
徐立轩黯淡的双眼当即又亮了亮:“不用了,也许很快就再见着。”
是啊,他紧张什么,小姑娘到底还是要回京城的。
徐砚没管侄子那点小心思,说:“该践行的践行,就明儿吧,我们到外头去?你来这些日子,确实没逛过杭州城。”
长辈有安排,徐立轩自然不会拒绝,拱手应是。
喝过两回茶,徐砚找个借口把侄子先行遣走了,余光扫到初宁正好松了口气的样子。
他不由得莞尔:“怎么这个表情,刚才朝人撒娇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初宁一双眼就瞪大了,她什么时候朝人撒娇了?
猛地想到刚才其实是搬救兵的事,脸颊霎时嫣红一片。徐三叔发现了,就一直冷眼旁观,看她作呢。
初宁当即又据理力争:“可我那也不是撒娇,您不能冤枉我,是不想在别人跟前被你斥得那么丢脸。”
徐砚手指就轻轻敲了敲桌案。
她本意不是撒娇,可声音又软又糯,眼眸雾气朦胧的,落在徐立轩眼里就是在撒娇。落他眼里也没有什么区别。
初宁听着他敲击出来的节奏声,心脏也跟着怦怦地跳,莫名地紧张和......心虚?
可她为什么要心虚?
“以后莫再对人那样了。”徐砚最后也只能轻轻一叹。
她越长越姿容姝丽,一颦一笑,哪怕是眼尾轻轻一挑,都能流露出让男子动心的风情来。
偏她不自知,对上亲近一些的人都笑容甜美。
这种懵懂最能激发男人恶劣的占有欲。
他是男人,比徐立轩更为年长的男人,怎么会不懂!
初宁听着他是揭过此事的意思,正欢喜地看过去,却发现他盯着自己的眸光深谙。可落在身上的目光又似带了温度,有种十分灼热的错觉。
她瞳孔微微一缩,想起发热清醒的那天,就见过徐三叔这样不明的神色。
初宁莫名地不敢与他直视,心尖颤了颤,忙垂下头,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子。
徐砚目光一直贴在她身上,见她居然是害羞一样低头,心中一动,坐到她身边。
“卿卿,若是回京,我们住到别处如何?”他伸手,把小姑娘腮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住到别处?”初宁对突如其来的安排吃惊,“您怎么能住到别处,老夫人怎么会允许?”
“你不想住徐家不是?你现在和轩哥儿相处,是不是也觉得有压力?”
可这不是她不想,徐三叔就不回家的道理啊。
初宁抬起头,正好撞入他再温柔不过的眼眸中,那温柔似乎化作了水,要包裹着她,让她溺在其中。
小姑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蜷缩,心里头有些乱。
徐三叔是为了她。她确实和徐立轩相处有些压力,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总偷偷看她。
他不说,她却能感受到的。
因为他的这些举动,她才会紧张。
少女时期,总是懵懵懂懂,但懵懵懂懂不代真的什么都不懂。
只是她不愿意深想,她怕多想之后,自己就会再度疏离徐立轩了。
所以徐三叔现在这样一提,是他看明白了什么,专程在为她考虑?还是单纯因为先前任家的事。
不管是哪一样,初宁心里都是感激的,又像吃了蜜一样甜。这一瞬,她发现自己也很自私。
她听到自己说:“我不想住徐家,也不想离开徐三叔。”说着还紧张地探手去拽住他的袍子,似乎怕他反悔了。
徐砚在她忐忑中却是笑了,轻轻去握住她的手,手心里尽是细嫩柔滑,如绸缎一般的触感。
徐砚神思就有一瞬的恍惚。
他知道她抹手的是什么,擦脸的又是什么香膏,甚至连沐浴过后用来润体的都知道。这些都是他着人准备的,一日都不能断,每一样都是最上等的,甚至有些是银子都买不来的。
小姑娘这么些年都在用着,说是金玉娇养着也不为过。
如今她娇娇的长大了,又全心依赖自己。
徐砚为她的依赖而悸动,甚至去想她的这些依赖中,或许还有别的?
可他又不敢深入去想,他怕自己猜想得多,待她就越冲动。届时恐怕不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笑就能抑制自己对她的渴望。
徐砚不动声色松开她的手,像平时一样摸摸她的发,说道:“我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卿卿。”
初宁闻言又双颊滚烫。
徐三叔这话......怎么郑重到像是在许诺,还那么温柔地看着她,无端让人觉得旖旎。
可她很喜欢徐三叔这样和自己说话,总是将她放在心尖上,不管她是任性还是存着小心思,他都包容她。
初宁就猛地再度抬头,朝他笑:“我知道的。”
徐三叔一定不会丢下她。
小姑娘双颊嫣红,似最妖冶的桃花,仰着头看他,明亮的眼眸里就只有一个他。
徐砚呼吸都为之一窒,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叫他连手指都在发颤。他把手握成拳站起来,负在身后,神色淡淡地说:“早些歇了,徐三叔还有要事处理。”
活了二十二年,竟是首回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徐·内心戏多·闷骚·砚
第50章
次日, 天倒是放晴了, 云层却还压得低低的。偶尔有几束阳光破开乌云, 不多时也会再度被涌动的云层吞没。
徐砚为侄儿践行, 特意在西湖边的酒家定了二楼雅间,窗户打开, 湖景便能尽收眼底。
入冬时节, 西湖边的柳树显得萧瑟,未有夏日那种湖碧柳绿的清新,观景人却也有另一种体验。
徐立轩远眺西湖,想到一句诗里的淡妆浓抹总相宜, 视线便又挪到了一边的小姑娘身上。
初宁今儿穿了件桃色小袄,素净的湖蓝马面裙,白皙的脸上未沾一点脂粉,清丽娇俏。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诗?
徐立轩不觉就有些看痴了。
他目光灼灼,初宁察觉到,不动声色往徐砚身边挨了挨,伸手抓了把花生。
“徐三叔,我给您剥花生。”
徐砚侧头看看她, 若有所思,抬手就在徐立轩身前的桌沿轻轻一敲:“你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年郎一个激灵回神,忙端了茶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已经收好了, 下午就能先送到船上去。”
“上回你送的信,家里应该是收到了,回信恐怕还在路上。我已经再写了一封, 你带回家去,交给你祖母。”
“是,侄儿记住了。”
初宁听着两人说话,埋头和一堆花生做斗争,指尖慢慢地搓开红衣,一颗颗圆胖的豆儿就蹦跶到小碟子里。
她本就肌肤白皙,十指更是水葱似的,被那红衣与豆儿一衬,竟是白得莹然。
徐砚发现侄儿走神,顺着他视线一看,就落在小姑娘的手上。他眸光微微闪动,掌心一抬就压住她再要去拿花生的手。
“不要剥了,一会得喊手疼,你吃菜吧。”说着也不再管她,而是朝徐立轩举杯:“来,沾沾唇,践行总该喝一点。”
任氏在家中看得严,徐立轩并不常喝酒,也不擅长喝酒。
长辈的好意不能推脱,一杯落肚,就感觉整个人都烧起来了,胃里也火辣辣的。
少年郎咳嗽好几声,面上当即就显出酒意来。
徐砚给他倒了水,让他缓缓,吃没两口菜,就又让他喝了一杯。
徐立轩这下可一点再偷看小姑娘的心思都没有了。
两杯酒实打实落肚,看什么都有种飘虚的感觉。
初宁在吃菜的时候偷偷瞥了眼,正好撞到徐砚双眸淡淡地看过来,她忙低头,继续吃菜。
怎么徐三叔喝了两杯酒,连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到最后,徐立轩也就只喝了那两杯,徐砚倒是一人喝光了整壶酒,仍旧目光清明。
坐在轿子里走了一半的路,徐立轩才算清醒一些,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不过两杯酒,他居然就要趴倒了,是因为这酒比家里喝的度数更高一些?
徐立轩在下轿子的时候,努力站好,被凉风又一吹,总算是行动如常了。
他见到初宁居然也是在前院下轿子,三叔父正皱着眉头听一名护卫说什么。他靠前几步,听到护卫在说:“我们拦过了,那老太太太厉害,居然威胁着说不想姑娘名声尽毁,就少拦着。”
“她这样说,小的们也就没有底,又见魏大老爷和魏三老爷在,两人好歹是官身。只好让进来了。”
护卫也难做,初宁听过后安慰他:“他们以势压人,是横不过的,又沾着是我外祖家。没有我这做晚辈的,把人拒在门外,你们放进来,倒是为我考虑了。”
小姑娘总是以已善意去推人,护卫感激不已,但也知道自己违了令,心甘情愿地向徐砚领罚:“即便姑娘不怪罪,小的也知道是过失,这便去领棍。”
徐砚唇笔抿得笔直,没有说话,那护卫当即退下。
徐立轩听到魏家来人,气势汹汹的,心里就有不好预感。他上前说道:“他们这么无礼,初宁妹妹还要去见吗?”
“见吧。”不见怎么办,人都来了。初宁轻轻叹一声,很快就又扬了笑:“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向来外柔内刚,徐砚最了解不过,也没有多说去牵了她的手,径直就往前院的花厅去。
徐立轩想了想,也就坠在后头,一同跟着前去。
花厅里,魏大老爷正在劝老母亲:“娘,既然来了,也好好说话。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了?让她帮个忙,推三阻四,结果她要跟着那徐三爷回京去。安成公主给她来了信说皇子们选妃,她几年不回京,这倒是赶巧儿,要回京城过年了!”
“我年纪是大了,但我也还没有糊涂!她居然如此有心机,我非得问清楚不成!”
老人厉声厉色,非常的强势,叫两个儿子都没敢再吱声。
确实是有些巧了。
而魏家兄弟俩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母亲还是有着让魏家姑娘去选妃的想法,怪不得那天把小姑娘气走了。
这事,哪里是一个小姑娘能过问得到的!
兄弟俩担心外甥女,但老人却是气势十足等人来到。
初宁一路跟着徐砚的脚步,有他在身侧,手被他稳稳牵着,他的体温暖着她,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再面对外祖母的刁难,可这个时候,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和在意。
有徐三叔在,她什么都不怕!
初宁的裙摆才闪过门口,魏老太太就眼尖看到了,二话不说便拔高了声音:“倒是有这样的理,让我这老婆子干等这些时候。”
才跨进门槛就被盖个不敬的帽子,饶是好脾气的初宁也皱了眉,徐砚目光沉沉,冷声说道:“从来不知,原来不请自来,也能理直气壮。”
“徐大人,是我们来得突然,打扰了。”
魏大老爷忙站起身,抱歉地看向徐砚,魏三老爷在后边一直拽老母亲的袖子,示意老人客气一些。
魏老太太闻言却更加嚣张地说:“我一老婆子跑到晚辈这来,不就是她不懂规矩在先,连晨昏定醒都不懂得吗?”
徐立轩也被这老太太的厉害惊到了,咝的倒抽一口气。
这人简直胡搅蛮缠!
徐砚真是要被气笑了,连话也不想再多跟魏家人说,这摆明了来者不善,他准备喊来齐圳把人给丢出去!
初宁在此时上前一步,忍着气,声音极淡地说:“外祖母,是您说我是白眼狼,莫要再出现在您跟前,所以我避开了。就怕惹得您老人家生气,气坏身子,一个不孝压在身上,哑巴吃黄连。结果您还是能挑出各种我的不是,您让要让我百口莫辩,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我且就认了吧。”
小姑娘到底是讲道理的,句句忍耐,也点明是老人先前说不想见她,并非她故意疏离。
可这些落在魏老太太耳中,就是挑衅。
她气得直接就大吼:“宋初宁!我说你是白眼狼怎么不对了!你娘一个野种,还是个不会下蛋的,哪里来的你这个野种!挂在我魏家的名和关系,用你一下,你百般推辞!你怎么就不是白眼狼!!没有我们魏家,你就是个人人喊打,要被扔进河里喂鱼的野种!”
“娘!!”
魏家兄弟俩直接被老人的话吓得脚都软了,魏大老爷朝老人扑过去,要捂住她的嘴,结果还是晚一步。
魏三已经脸色青白,手拼命在发抖,语无伦次地想遮掩过去:“初宁,你不要听外祖母的,她糊涂了!你快先坐下,出去玩了半日,肯定累了吧。”
初宁却入定一般站在原地,仿佛自己听错了,神色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惊骇。
徐立轩也听得唇都在抖,刚才那老太太骂初宁什么?!
在场上最冷静的可能是数徐砚。
他在这骇人的指责中有一瞬震怒,但在魏家兄弟神色中察觉到什么,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不断快速理清老人的话。
初宁还站在原地,虚虚出神的眼眸突然有了聚焦,指尖一颤,朝魏老太太那里上前两步。
她要问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母怎么可以这样骂她,这样骂她娘亲!
但是,她才走了两步,就被人拉住了。徐砚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不让她上前,不让她和嘴里还不干不净咒骂的老人接触。
魏大老爷怎么捂老母亲的嘴,多少还是露出话音。
老太太嘴里一直来回唠叨:“当年不是我收下你娘这个野种,她哪里能攀高枝,还嫁到京城,不能生育仍死死占着别人嫡妻的名份!你和她一个货色,占着我魏家的便宜,从来不知道为我魏家考虑!你们两个野种,害人精!”
魏老太太越骂越起劲,神色居然都显出几分癫狂来。她终于把这几十年的憋屈给骂出来了!
徐砚捂住小姑娘的耳朵,对乱作一团的母子三人再也忍耐不了,愤怒地吼道:“滚!”
齐圳就站在门外,听到那些惊天的话,早也按耐不住了。
三爷一个滚字出口,他当即就带了一队护卫涌进来,二话不说还不知哪里顺手扯出一块帕子,一把堵住还要说话的魏老太太。再把她的手往后一扭。
老人疼得双目圆瞪,险些要疼得晕过去。
魏家兄弟要去护老母亲,结果也被护卫扭了手在身后,一同推出去!
徐砚死死抱着全身都在颤抖的小姑娘,神色阴骘。若是手中有把刀,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将大放厥词的魏老太太扎个对穿!
花厅里乱成一团,椅子桌几都被冲得歪七八扭,老太太被堵了嘴的呜呜声还从庭院传进来。
徐砚心乱如麻,又担心怀里的小姑娘,索性一把将人抱起来,直接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初宁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全是老太太骂的那句野种。
她娘亲不能生育?
那她是哪里来的?
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信,可这是从魏家人嘴里说出来的,她想不信,却忍不住去想。
越想越惶恐,浑身冰凉,额间的冷汗不停渗出来,再滴落在她眼晴里,又涩又疼。
但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直暖着她,是徐三叔。
初宁已经慌乱到思绪不清明,拼命往徐砚怀里靠去,同时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跟她说:宋初宁,你是野种,你徐三叔是不是要看轻你。
她唇上的血色霎时就褪得干干净净,颤抖着,不断把自己缩成一团,手却死死揽住徐砚的脖子,无意识的喃喃道:“徐三叔......徐三叔。”
她一句一句的喊,徐砚心疼得要肝肠寸断,小姑娘这个时候无助极了,本就是一个娇弱的人儿。怎么可能承受得这种恶毒的责备!
“卿卿,我在,我在。你不要害怕!”
徐砚一路走,一路应声,但初宁心里根本就没能平静,惶恐到贴紧他,都快要把他勒得连气都喘不上。
徐砚不得不停下来,正好是在游廊上,他坐下,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都拥到怀里。伸手去拨开她凌乱的额发,小小的一张脸,惨白惨白地露在他眼前。
上刻还娇艳明媚的小姑娘,下刻就像要凋零的花朵一样。这是他一直宠着的小姑娘,帮她挡着风雨,结果那个可恨的老太婆一句就将他倾尽所有的呵护给踩碎了。
徐砚心里头疼得就跟扎了针一样。小姑娘原本明亮的双眼亦无神极了,一片死寂,那个总是会甜甜他徐三叔,眼眸里总是坠满星辰一般,眸光璀璨潋滟的小姑娘呢?
已经惶恐到极致的初宁除了一声声唤他,就是用力抱紧他,徐砚愤怒又没来由感到悲凉。
他的小姑娘,怎么被折磨成这样了。他低了头,在她一声声的呼唤中,温柔地亲她的眼角,双唇发颤不断地回应她:“卿卿,我在......我一直在。”
徐砚难得失措到忘记场合,忘记地点,只想安抚好他心头上的人儿。
同样惶恐跟上来的徐立轩,便见到他越过礼法的心思,无比赤|裸的就暴露在他眼前。
上回未发出来的愤怒瞬间爆发,要把徐立轩淹没。
这一刻,他还有什么不清楚。
——什么为他打算,什么宗子责任!
他三叔父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遮掩他那这种要叫人不齿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暴风雨,修罗场,顶锅跑!!!
我绝对不是后妈,剧情就是这么走的!
第51章
游廊上不时响起小姑娘的低语, 还有青年男子细心的安抚。
彷徨的被温柔的一点点化解, 徐砚垂眸轻语, 将小姑娘圈抱在怀里, 双唇时不时贴在她耳边。总是无比耐心地说两个字:我在。
他会一直在。
初宁双眼又涩又胀,可她没落下一滴泪,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她觉得自己不该哭。
他说他在,徐三叔父说他在。
不管怎么样,只要徐三叔在就好。
小姑娘手又揪紧了他,贴着他的下颚, 一劲往他脖子钻。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平静一些,才能冷静一些。
两人无比亲密的一幕刺着徐立轩的眼,他愤怒又妒忌,那个为小姑娘倾尽温柔的人不该是他吗?
三叔父怎么可以违背伦常,做出欺霸小姑娘的事!
凉风潇潇,徐立轩心头亦一片冰凉,几乎要站麻木的双脚终于迈开步子。他心脏剧烈地跳, 真相化作一把剑,直刺他心头。
他敬爱的三叔父,他不远千理只想看一眼的心尖上人儿.......“三叔父, 侄儿以为,您该把初宁放开为好。”
愤怒的情绪到了临点表现出来,却是无比平静的一句, 甚至语气都十分平淡。
但徐立轩知道,自己连手指都在颤抖。
徐砚眼前闪过少年郎天青色的袍子,他的袖袍迎风在飘扬,就在他跟前。
淡淡的一句话,不用起伏的语气就藏尽怨恨。
该知道的,总归是知道了。
徐砚闭了闭眼,一手托着初宁的腰,将她抱起来就走,根本不回话。
徐立轩急得朝他就吼道:“放开!”
一句嘶吼,胸脯剧烈起伏,愤怒终于在他面容显现出来,那个依旧从容的身影叫他双目赤红!
初宁因为暴怒的声音又往徐砚怀里缩了下,徐砚脚步一顿,声线淡如水:“随你怎么想,放开,是不可能的。”
这话将徐立轩激怒得更加彻底,直接就冲了上前,想要去拽开他抱着小姑娘的手。
向来温文儒雅的侄儿怒到失心,徐砚也只是一甩袖将他摔一边。
在这个时候,徐立轩才发现自己连力气都不如人,踉踉跄跄扑倒在美人靠上,脸色苍白。
摔开他的徐砚已经快步走远,他朝他背影厉喊:“徐嘉珩!你就是个小人、伪君子!”
声嘶力竭,眼角有湿意滑了下来。
齐圳准备给三爷汇报情况,结果就看到叔侄反目,看得他心惊胆颤,比在花厅时还更要惊骇。
他们三爷......居然是有那样的心思?!
徐立轩此时又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攥着拳头要再跟上去。齐圳哪里能叫他跟!
三爷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万一将大少爷给怎么着的,那才真叫不好和老夫人交待。
齐圳想也没想,直接上前就按住徐立轩的肩膀。
他是习武的,像徐立轩这种书生,哪里是他对手,轻轻的按再一攥住他的胳膊。徐立轩就被他制住不得动弹。
“大少爷,这个时候,也只能是让您先回院子了。”
齐圳抱歉一句,二话不说就拽着人给送回去,吩咐三名护卫在里头值守。
徐立轩疯了一样要再扑上去,衣襟都扯得散开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圳把院门锁上。
“徐嘉珩!!”
他朝着相隔的院墙咆哮,几声过后,又失力地坐倒在地上,抱着头肩膀抖动。
——他的三叔父怎么可以!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怎么还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就能够在自己跟前不动声色!
少年的咆哮隐约还能传到徐砚耳中。
他充耳不闻,把小姑娘抱回寝室,将她放在炕上。
初宁被徐立轩那一吼闹得脑子更糊涂了。
外祖母的话,徐立轩的反常,搅和在一起,让人在千思万缕中寻不着源头。
徐砚松开手为她去拿迎枕的时候,她下意识又是拽住他,不让他离开。
神色惶惶,像一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
徐砚就想到自己第一回 见到她,也不去拿什么迎枕了,自己也挤到炕上,将她再度抱在怀里。
说是抱,不若说是小姑娘趴在他胸膛上,依着他,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徐砚轻轻拍她的背,像是圈护着刚出巢的雏鸟:“卿卿,你现在什么也不要多想,多数是你外祖母的气话。她糊涂了。”
小姑娘脸颊贴着他,仍旧安安静静的,但她眼里的紧张正在一点点褪去。
她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蜷了蜷,耳边是他的心跳声,有力度的一声又一声,像极了刚才他对她的回应。
——我在。
初宁这么静静听着,刚才的天崩地裂似乎就离她很远了。
从父亲出事,到亲人避如蛇蝎,再到寄人篱下,其实她的天早就塌了。是有一个人再来到她的身边,为她又撑起一片晴天,给她遮风挡雨。
有他在,什么都不要紧的。
初宁眨了眨干涩酸胀的双眼,像小奶猫一样又蹭到他颈窝,低低地喊:“徐三叔......”
“嗯,我在。”
他低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坚定。
她不着天不着地的心似乎就安稳了,那么奇妙。初宁又拿脸蹭他。
她脸颊沾了汗,黏黏湿湿的。徐砚不嫌弃不说,还用手一点点拨开她湿透的额发,露出她光洁额头,让她贴得更舒服一些。
“徐三叔。”
“在呢。”
“......徐三叔。”
“我在。”
小姑娘呓语一般,徐砚不厌其烦地回应她。
初宁攥着他衣襟的手直接就圈住他脖子:“徐三叔!你说过不丢下我的!不管我怎么样了,你都不能丢下我,君子要一诺千金!”
她不提魏家的事,偏现在就要他一诺千金。徐砚不知要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怎么这样傻,他比她的外家还重要吗,比她的身世还重要吗?
徐砚心里头就鼓鼓的,被她的依赖填满,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是先选择了他。
小姑娘的心思倾覆而出,再明白不过了。
他最珍贵,最怕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悉数交到他手中。
徐砚没有说话,仍旧轻轻拍着她的背,头一偏,看到半开着的窗。
外边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阳光直直从天空打落,破穿阴色,金光染着大地。他看着,眼眸里也被染了这份绚丽。
她又开始喊自己了,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要守诺,他终于收回视线,敛眸低笑。
愉悦的笑声自他胸膛传出,轻轻震荡着,初宁听着他的笑声,还似乎听到了他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声。
——徐三叔为什么要笑。
初宁倏然又紧张起来,下刻,她眼前先是一亮。她被他拉了起来,然后眼前再一暗,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碰到她的眼角。
但动作实在是太快,快到她来不及去证实是虚是实,那感觉就消失了。而她被他轻轻拥在怀里,听到他在耳边郑重地说:“一诺,必守一生。”
他早就给她许了一生了,他的傻姑娘。
初宁在这瞬眼眶一热,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哭,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明明被外祖母凌厉指责的时候都哭不出来,现在她就是想哭了。
可当一颗眼泪滚落的时候,她又飞快抬手去抹眼,下巴抵在他肩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
她有徐三叔护着,为什么还要哭。
总之她就想依赖他,即便徐三叔以后就是骂她狗皮膏药,她也要黏着他的。
小姑娘似乎整个人都放轻松了,徐砚甚至听到她笑了一声,那笑就传染给他了,在他温柔的眼眸内轻轻荡漾着。
半刻钟后,初宁已经规规矩矩坐在炕上,一手捧着徐砚亲自倒的茶,眉眼沉静。
徐砚搬了椅子坐在她对面,心里头那些激动都被他压下,他们现在得先处理更重要的事情。
“徐三叔,我不想去魏家再问那些事。”初宁小声地说,“我思来想去,有什么事情不能问我爹爹的?您帮我写信,我问问我爹爹好不好。”
魏老太太显然对她有敌意,两个舅舅总是模棱两可,她觉得他们的话并不尽实。
小姑娘有自己的主意,徐砚此时都恨不得把魏家人扎几个窟窿,她不想去接触魏家,他反倒还放心。
徐砚说:“信你直接写,想问什么都写上,我等着告假的批示。若是能允许,正好能回京托人最快把信送到。”
说到回京,徐砚脑海里闪过安成公主的面容,以前对她的微妙感,现在更甚。他总觉得安成公主或者也是知情人之一。
当初她说有座府邸在离魏家很近,又说借小姑娘住,这就是很奇怪的举动。
初宁见他同意,这会就要写信,面上看着很淡定,其实心里还是十分煎熬。
徐砚也不拦她,还把书房借她,为她磨好墨后退出去,让她有私密的空间。遇到这种事,她肯定还是难过彷徨的。
不过是借着父亲来安慰自己。
她总归是宋霖的女儿,眉眼多少随了宋霖,顶多现在是生母不详。
生母不详。徐砚站在廊下,免不得又想到安成公主,神色露出几分古怪。
齐圳一直守在庭院里,见到他这会有空,略一思索,还是上前跟他说徐立轩的情况。
“我把他锁在院子里,刚开才还不太冷静,这会倒没听到什么动静。”
徐砚这才想起刚才看自己眼神狰狞的侄子来。他沉默着看向还青翠的矮灌木丛,良久才叹息一声,吩咐齐圳把小姑娘贴身的两个丫鬟都叫过来,袖袍一振,负手在身后往隔壁的院子走去。
院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徐砚大步跨过与自己住处相差无几的庭院,也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进了屋。
而徐立轩正背对着门口,徐砚一眼便看到少年长立的身姿,眸光微沉。
徐立轩像是有预料一样,慢慢转过身。徐砚以为他即便冷静一些,也应该愤怒的,却是看到他居然朝自己微微一笑:“三叔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你们要的三婶娘在迷迷糊糊中上线。
第52章
齐圳来到隔壁的时候就见到那么一幕。
他家三爷和大少爷坐在庑廊下, 面前是一盘厮杀剧烈的棋局, 白子黑子构建的江山壁垒分明, 凉风把两人的衣袖吹得簌簌作响。
前一刻决裂的叔侄, 这一刻却仿佛两个友人。
齐圳看看自家三爷面上淡淡的神色,再看看嘴角啜着笑的少年郎, 竟然有一阵恍惚。
大少爷明明眸若寒星, 却面带笑意,有种多年前的徐三爷的错觉。
倒是现在他们三爷越发内敛,又官居要职,笑得少了。
果然是叔侄吗。
齐圳见两人在那无声下棋, 左右他是粗人不懂,就站到一边,百无聊赖地望天。
不知过了多久,齐圳听到徐立轩笑了一声,情绪不明地说:“三叔父棋高一着,侄儿受教了。”
徐砚指尖离开定局的白子,慢慢拢入袖中,是一惯的云淡风轻:“多比你长几岁罢了。”
徐立轩又是笑一声, 徐砚也不管他阴阳怪调的要做什么,拉自己下棋又要做什么。他说道:“卿卿的事,就和你看的一样,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你不甘也罢,怨愤也罢,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家中其实也不会同意你们。这事,你比我更清楚。”
他也不是劝侄儿,而是十分平静的描述现况。
除非宋霖现在官复原职,即便是这样,他那个大嫂也不会容忍小姑娘嫁过去。
他徐立轩再喜爱,再挣扎,也只能是一场空,连带初宁也不讨好。
“你以为,你就能真得手?”一直未提起此事的少年,终于出言相讽,“你养了她这么些年,道德伦常就能毁了她,你以为祖母、我父亲又会答应?!”
徐砚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为这事说过多,于他的反击微微一笑:“你歇着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说罢,站起身就大步离开。
徐立轩知道这个三叔父向来不受拘束,年少的时候没少干过混帐事,可真见识到他桀骜的一面时,他仍是气得手发抖。
徐砚已经快走出院门,突然听到身后响起哗啦一阵动静。
徐立轩把棋盘拂到了地上,黑白两子落在地上再弹起,因为力道而碎裂,狼狈地躺在他脚下。
他看着那些碎棋子眼神阴骘,缓缓站起身,泄愤一般踩上去。
徐砚回到住处,初宁还在书房,从开着一扇的菱格窗看进去,小姑娘是趴在桌案上。
他站在庭院里看了会,发现她一直没动,当即抬步进去,发现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闭着眼,睫毛鸦羽一般,沾着些水汽,精致的眉也紧锁着。
徐砚低头看向桌案,不少纸被揉成团滚在一边。
他犹豫了会,伸手拿过一团,展开看了眼。
上面就寥寥几字,但徐三叔三字就占在上头。
小姑娘想跟爹爹说他什么?
看过一张,徐砚忍不住再去展开另一张,这张就只得徐三叔三字了,余下一片空白。
这小丫头。
都是上好的纸,还真是任性。
他有什么就那么不好启齿的吗?
徐砚也不再看纸团了,而是凑前去,用指尖轻轻碰她微湿的眼角。
到底还是哭了,在他面前明明很振作的样子。
初宁却因为他微凉的指尖睫毛一阵轻颤,徐砚又站在跟前打量她几眼,然后弯腰把她抱起来。
小姑娘很乖巧的就靠在他身上,脸颊贴在他肩头,小鼻子还一耸一耸的,跟着闻味儿的小奶狗一样。
她还能闻出是他不成?徐砚止不住低笑,怎么能那么可爱。
汐楠和绿裳见他将小主子抱出来,又送进寝室,眉角眼梢都是温柔缱绻,还细心替她掖好被角。她们感觉三爷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偏偏又抓不着点,若说真不一样,可能是比往日待姑娘更温柔了?
安置好小姑娘,徐砚并没有歇着,把齐圳喊进书房,一边把小姑娘折好的信纸装封一边吩咐道:“上回你不是说看到魏家有商船半夜在渡口卸货?去查查他们这两年都做什么买卖。”
齐圳明白他想做什么,当即应是转身去忙活。
徐砚就坐在桌案边,脑海里都是魏老太太凌厉的神色,字字诛心,他眸光渐渐也变得凌冽。
魏家那里这会还一团乱。
魏老太太被丢出无名居,又被两个认怂的儿子拖回家,这会正又哭又骂,直指两个儿子没用。
“你们又知道我的苦心?!不对她厉害,她能帮我们魏家找出路吗?!”
魏大老爷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也没了好语气:“娘,你这就是火上浇油,自掘坟墓还差不多!”
魏老太太一听,气得鼻子嘴歪,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什么叫自掘坟墓,连儿子都要她去死吗?!
是嫌她活太长了,处处碍他们的眼了?!
魏老太太就要扑上去撕打长子,魏大老爷一躲,结果老太太没站稳,一头磕到了椅子上。
屋里响起一声厉叫,魏老太太抬手摸到满额的血,终于一个仰倒,瘫在地上。
“娘!”
魏大老爷兄弟俩吓得面无人色,一人帮她捂额头,一人忙按人中,朝外高喊请郎中。
***
初宁睡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徐三叔的房里,床边没有点灯,微微发黄的光是从屏风那头传过来的。
她适应了下昏暗的光线,轻声趿了鞋子往外探头,发现徐砚就坐在正对面的炕上。他一手拿着书本,就对着黄豆似的烛火在看书。
“您怎么这样看书,仔细眼晴,这烛火也太暗了。”
她想也没想上前,直接把他手里的书拿了。瞥了眼封皮,是天工开物,翻到《佳兵》那一篇。
怎么研究起这样的书。
徐砚早见到她猫儿一样的上前来,不动声色罢了,听着她的责怪,心里居然发甜。
他顺势就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人拉到身边,又去把书从她手里拿过来,好整以暇地靠着迎枕继续看:“古还有凿壁偷光,这烛火怎么就不能看了。”
徐三叔居然在和她贫,这是什么歪理!
小姑娘一瞪眼,直接扑上去,把他手里的书再度拿走,还甩到另一边。
“不让你看!”
凶巴巴的,倒是气势十足。
徐砚被她扑个满怀,又是笑,一手小心翼翼护在她身后,怕她一动就滚下去了。
他自顾发笑,很愉悦似的,初宁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但也发现自己现在这个姿势有些不雅。她忙坐回原位,耳根发烫。
她怎么能扑到徐三叔身上。
想着,脸颊也染了红晕,不好意思垂头用手指卷着头发把玩。
徐砚看在眼里,爱极了她含羞带怯的模样,手指动了动,想去抱她的冲动又很快给压了下去。
还是个小姑娘呢,哪怕是简单的拥抱,都会吓着她吧。
罢了,他还是再忍忍吧。
就这么守着她好了,守到她及笄。
徐砚到底还是抬手摸摸她的发,然后靠着迎枕,淡声吩咐丫鬟直接把晚饭摆到炕桌上。
两人相对而坐,小姑娘的小碟子里堆满他夹的菜。
初宁脸颊都塞得鼓鼓的,有种要怎么都吃不完的错觉。
用过饭,徐砚就让齐圳带着护卫将她送回院子。初宁回头,见到他坐在窗前,烛光下的眉眼俊雅清隽,也正凝望着她。
她脚步顿了顿,想起今天要他实现的诺言,心头怦怦怦直跳,他那句一诺守一生就再缠绕在耳边。又被他这样专注凝视着,那句话仿佛就和他眼神一样缠绵......更似情话。
初宁忙快步出了院子,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她居然有些不安又莫名悸动,攥了攥手,发现手心早已汗湿一片。
初宁回到住处,下午睡了一觉,许久也没觉得困。
在写信给父亲后,她就决定不再乱想魏家的事,她要等爹爹亲自告诉她以前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她就倚在床头,把玉猫儿在身边摆成一排,一只一只的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数着数着,徐砚温柔的眉眼便渐渐浮现在眼前。
她抿抿唇,忆起今天在游廊的时候,徐立轩似乎十分愤怒。
那时她神思不太清楚,却隐约听到徐三叔说了一句——
放开,是不可的。
徐立轩似乎上前来拽徐三叔的手了。
初宁想着身子一仰,躺倒,又盯着帐顶出神。
徐立轩是什么意思,是要让放开她吗?
徐三叔呢。
徐三叔晚上压根没有提让徐立轩一同用饭,整晚也没有提起他一个字,似乎就遗忘了有这个人还在家里。
而她是下意识不想提,她觉得只要提起,有一些事情可能就要戳破了,毕竟叔侄俩下午那样的针锋相对。
是因为她吗?
她下意识觉得是因为她。
初宁就翻了个身,把脸埋到被子里,心头怦怦乱跳,有热气一阵阵往脸上涌。
徐三叔那句不放开,究竟是什么意思......会是她想的那样的吗?
她趴着半天,一动不动的,可把汐楠吓着了,连忙把人拽起来。结果看到自家姑娘眸光带着几许迷离,双颊艳红似抹了胭脂,属于少女的娇媚便不经意显露出来,让人看得心惊又惊艳。
像是枝头含苞许久的花骨朵,瞬间绽放了。
***
次日一早,晨雾未散,一辆马车从无名居的侧门而出。有二十余名护卫紧策马紧随,直将人送到渡口,那二十名护卫把马交于别人,与马车上下来的少年一同上了船。
少年一身素淡的袍子,沉默着踏上回京的船,在甲板上略微停顿,回身看向仍一片雾蒙蒙的街道。
他自嘲似地嗤笑一声。
有护卫在他身边说:“大少爷,晨早风凉。”
徐立轩剑眉微挑,冷冷扫视过去,抬步进了船舱。四顺也跟着哆嗦一下,忙跟上自家少爷,心里还是不太明白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少爷和三老爷有了罅隙。
这分明像是押着他们回京!
徐砚其实一早也起来,甚至是目送徐立轩的马车出了府。
齐圳看着鬓发沾着露水的青年,轻声说:“三爷,您昨晚要送回京的信,这会应该出杭州府了。”
徐砚淡淡地嗯一声。
徐立轩与他都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原本要他转交的信,自然不会再让他带着,只要信比他人先一步送回京城就好。
徐砚又在游廊上站一会,慢慢拢了拢被风吹得鼓起的袖袍,散步一般往回走。
这个时候还有些早,小姑娘可能还没有起来。
晨风刮过他的脸颊,他觉得有些凉,想起该烧地龙了。小姑娘苦夏又畏寒,娇气得不行。
“徐三叔!”
徐砚正想着琐碎的事,猛然听到俏生生的一声,他心中微动,抬头并没看到有小姑娘的身影。
居然是幻听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徐三叔——”
然而更加清晰的一声又在耳边响起,娇小的人儿从游廊拐角窜了出来,亭亭玉立站在他跟前。
笑靥如花,俏丽风情尽在眉眼盈盈处。
徐砚诧异,可算是看清人了,用手去帮她拢衣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也没有穿披风?”
难道是要想来送徐立轩的?
他眸光一顿,霎时变得深谙。
初宁的手就去捂住他手背,仍旧笑得梨涡浅浅:“不冷,您看这不热乎着?我去您那儿,想跟您一块用早饭的,他们说您往这来了,我就寻来了。”
是单来找他的?
徐砚不自知的紧张便散如云烟,直接就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初宁喜欢他暖暖的手心,手指往里再钻了钻,然后低头抿嘴偷笑——
刚才徐三叔想到什么了,以为她是来做什么的,紧张得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随着徐立轩的离开,无名居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清冷。初宁却觉得自在,每日还是帮着看看府里的帐,然后回想着徐砚教她打算盘的方法,一点点的算帐。唯一不同的是,她几乎就赖在徐砚的院子了。
徐砚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来,就能看到小姑娘要不在他书房帮着收拾,要不就是摆弄他的花花草草,有时还去翻他的衣裳拿出来熨烫。
每一天,每一处,都留有她的印记。
徐砚也还是待她如从前,除了有时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却只能生生压抑着,偏小丫头最近又黏人。
就好比今日,刚用过晚饭,她不知打哪寻了话本,非缠着要他给念。
是写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东西,里面还有些淫|词|艳|调,他看一眼便不想给念。结果她就成了海里带触须的乌贼一般,居然就扒拉到他身上来了,在他耳边念经一样的喊徐三叔。
一句又一句,一声叠一声。那娇软甜糯的声音,窜进他耳朵里让他心尖都在发酥,几声过后,哪里还抗拒得了。又被她软软地蹭得浑身滚烫,简直无法消受这美人恩。
最后,徐砚还是给她念了,跳过那些他觉得不该听的。可她听不到,他却看得到,越念越口干舌燥,这一晚不知喝了多少凉水。
不知自己使了坏的小姑娘,却是回屋睡得一脸满足,手里抱着他先前留下的帕子,梦里都在偷笑。
***
齐圳查清魏家的买卖是在七日后,偷偷买出了一本帐册,上面清清楚楚写明白魏家生意是从海上来的。
本朝先前海禁几十年,现在也没算放开,不过是略微放松,上头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商人冒险捞钱财。
那些钱财,大部份也要落到朝廷的袋子里,贴补着国库。
所以近些年出海的商船不少,利润更是不必说了。
徐砚多半猜到魏家的生意是跟海里脱不了干系,但一看帐目,里在居然还标了提督府,神色就沉了下去。
他到杭州府这些年,经手的与船只相关,这里每户人家有多少船,他都了如指掌。
魏家是有两只商船,却不足于远航,他就是想让齐圳查魏家是与何人合作。结果上面写着提督府。
提督府有什么船,那都是战船!
可如今战船的数量却是吻合的,他每十日一查损耗,绝对不会遗漏任何一艘。
但既然提督府是魏家背后的靠山,战船商用的事绝对不用怀疑。
徐砚略思索,大概理出源头了。
魏家这生意不是这一两年了,而前几年报废不少战船,他过来后因为建造的新式战船,也有过不少报废的。
那些报废的战船,如今应该还停在海港,有时拿来操练用。
平时少那么一只艘,谁又会去在意。
吴沐川果然在里头谋大利!
但他没想到居然是用战船!
有一个魏家,恐怕还有更多的魏家。
徐砚翻着帐册。这明显是新帐,而再是新帐,一趟下来就是近十万两银子,再层层分拨下去。入帐的数额也不容小觑。
“居然胆大到如此!”
朝廷每年为战事耗资巨额,结果这些钱就被用来谋私利了!
三年前贪墨军晌的事还历历在目,眼下还有更骇人的,可能这事已经持续运作十年或者更久!
徐砚焉能不怒,工部和工匠们日日忙碌,结果都给他们这些谋私利的去忙了!
“跟我去一趟魏家!”
徐砚将帐本扯下一页,一卷,收入袖子,让齐圳跟着自己走一趟。
本来,他与魏家就还有帐要算!
魏大老爷因为老母亲撞破脑袋这事,一有空就往家跑,倒是十足的孝子。徐砚没有通知就上门,倒也正好遇到他在家。
魏大老爷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直打鼓。
他还以为是躲过去了,但徐砚还是寻上门来了。
为了什么事,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
徐砚被请进厅堂,魏大老爷就怕他发作,屏退了下人,结果听到他淡淡地说:“我要见你们老太太。”
魏大老爷的冷汗霎时就从额头渗了出来:“徐大人,上回的事是老人家糊涂了,如今她卧病在床,撞着头,怕是更说不清楚。”
“那我且听听魏老爷怎么说?”
青年优雅地喝茶,说话间眸光斜斜扫过来,叫人不寒而栗。
魏大老爷抹了一把汗,赔笑着说:“徐大人,这事哪里有什么再好说的,是老人家年纪大了,糊涂了。”
何况这是家里秘事,怎么能说!
魏大老爷只求徐砚高抬贵手,莫要再追究了,又指天赌誓道:“徐大人,初宁就是我魏家的表小姐,我魏某人的嫡亲外甥女,绝对不会再有那天的事情发生。”
可徐砚是不会信的,他有自己的思量,真相到底怎么样,他回京了就能查!而今日来主要目的......
徐砚哂笑一声,把袖中那页帐取出来,放在桌案上,手指轻轻一敲。
魏大老爷当即探头看过去,下刻吓得直接从椅子里滑到地上,大惊失色指着那张纸说:“这、这个是!”
“魏大人既然说是老太太糊涂了,那我就只当老太太糊涂了,但这白纸黑字的东西,恐怕是不能糊涂。魏大人说呢?”
徐砚笑得云淡风轻,身子微微前倾,锐利的眸光对上魏大老爷惶恐的眼眸。
——这人是有备而来!
魏大老爷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在他的注视中,扶着椅子都没能站起来。是徐砚搭了把手,将他好好送回椅子里坐着,似笑非笑地睨他。
“徐大人,你想要下官做什么,下官什么只要能做的,必定应下!”魏大老爷也没有与他对峙的力气了,颓然地问。
徐砚重新坐下:“魏大人果然是淫|侵官场与商场的人才,心思透亮得很。”
说着,屈指在桌案上又轻轻一敲,似乎很满意他的识趣。
魏大老爷闭了闭眼,唇还在颤抖:“徐大人请说。”
徐砚也就不再和他打太极:“初宁因为你们很伤心,即便身为长辈,也不该口出狂言,那便是为老不尊,倚老卖老了。魏大人,是也不是?”
魏大老爷能怎么说,把柄在人手上,又是事实,也只得忍着心惊说一声是。
徐砚又说道:“既然魏大老爷也认为如此,那这事就好解决了。我要你们魏家请宴,给初宁赔不是,并且要杭州府的人都知道,是你们老太太待她刻薄。”
什、什么?!
“徐大人,这......”
这传出去,魏家哪里还有脸呆在杭州府,连对一个失持的小姑娘都刻薄,又哪里还有好的姑娘家愿意嫁进他们魏家来!
徐砚却不给他分辩或讨价还价的机会,也不要那帐页,直接站起身,把手拢进袖子笑得温和无害。
“如此,我就等魏大人的消息了。还有......只要她没死,她就得给我出来做陪着!”
作者有话要说: 嗯,互撩的日子还会远吗?
当然是不会啦!
第53章
徐砚的到来无疑又让魏家陷入一翻混乱。
魏大老爷从来没想过他有如此狠戾的一面, 帐目上明明点明了还有提督府的关系, 一般人见着不该是避开吗, 结果他大刺刺就撕了下来, 用来威胁他们。
这威胁,仅仅是要为宋初宁出一口恶气。
魏大老爷神色颓然地坐在花厅, 魏三被兄长差人急急忙忙叫回来, 这快十一月的天,硬生生赶出一身汗。
“大哥,怎么了这是?是娘亲又觉得哪里疼吗?”魏三老爷进了厅,一屁股坐下, 忙让丫鬟给自己端茶喝。
“并不是。”魏大老爷声音透着几分无力和虚弱,把那张帐页递给兄弟。
刚刚才喝上茶的魏三就‘噗’一声,茶水全给喷了出来,连带那帐目都被浇个透湿。
他扬着那张湿哒哒地纸,震惊不已:“大哥哪里来的,谁撕了!不要命了!”
弟弟吓得一颤一颤,魏大老爷眸光闪烁着说:“这就是来要命了,徐三拿着过来的。”
一句话, 魏三差点又要惊得叫出声,好在他兄长已经娓娓道来,打断了他的慌张。
等听完事情来龙去脉后, 魏三还是冷静不下来:“我怎么觉得这徐三就是拿捏住我们,他是不是猜到什么了?!知道我们不敢真得罪初宁丫头身后的人,毕竟他就跟着小丫头住在无名居!”
说着, 又急吼吼地问:“大哥,当年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初宁丫头真是安成公主的孩子?!”
说起当年的事,魏大老爷有片刻沉默:“我也不敢确定,但自长姐嫁出去那么多年,父亲没有停过寻医问药,就是为了给长姐治体虚不能生育之事。只是送去宋家的药方,都被宋霖丢了回来。”
“母亲又早早就算着宋霖继室的位子,恐怕长姐真的不能生育。父亲去世的时候,一而再和我说,不管初宁是谁的孩子,都要我们视为长姐嫡亲的孩子。当年宋霖和安成公主闹得风风雨雨的.......”
魏大老爷停了一下,是说不下去了。
魏三明白哥哥的心思,还是怀疑宋初宁是宋霖和安成公主之女。他瘫坐在椅子里说:“我们魏家是造了什么孽,长姐不是母亲的孩子,如今长姐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可都挂在我们嫡支上头,长姐生母我们到现在也没闹明白,难道初宁丫头的生母,我们也还闹不明白?”
父亲当年的风流事,魏大老爷也没法查证。不是没有查证过,而是根本无法查,说是父亲的外室吧,长姐又是在母亲嫁过来前一个月生下的。
孩子生下来后,就在魏家藏了两年。父亲还逼着母亲说是她亲生,这事母亲娘家程家也知道,却屁也没敢放一个,像是忌惮什么。
两家人都瞒着外头,说这就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长女,外界对这些事更一无所知。而生下长姐的人,一直没有再露过面。
他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在长姐出嫁后,母亲才说出来的,而程家知道的也只有几个长辈。到现在,恐怕小辈都不清楚,他们一直喊的姑母,其实是外人的孩子。
在长姐去世后,留下一个二岁的孩子,那时父亲又一再交待他们以后有机会遇到那孩子,一定要善待。
他也不是没问过父亲,早逝的长姐生母究竟是谁,但父亲到临死都没有透露一句。
如若那孩子真是长姐的,父亲不要能连去世的时候都一再强调,要他们待那孩子为嫡亲外甥女。
这事就一直存疑在他们心头。
再后来听闻了安成公主和宋霖闹得风风雨雨的事,他们当然就怀疑初宁的生母,是安成公主。
所以这些年来,京城里能用的人脉,都在暗中注意宋家。宋霖一直未娶,出事后,安成公主就回了京,然后还为小姑娘造了势。显出特别喜爱她。
“......应该是安成公主不会错了。”
魏大老爷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定论了。
魏三更加没力气地瘫在椅子里:“既然是,这礼还是得赔。即便不是,徐三那头也不会罢休吧,真要出事,吴提督第一时间就能跟我们撇得干干净净。魏家从来就没入过他眼。”
弟弟的话让魏大老爷久久没说话。
***
徐砚于第二天就收到了魏大老爷的请贴,赔礼的请宴定在次日,请贴送来之后,齐圳也来跟他禀报。
“魏家不单是给了您和姑娘请贴,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给贴子了,并对外说这宴就是特意为姑娘设的。姑娘来杭州府两年,还未正式向众人介绍,是他们魏家疏忽了。”
把赔礼和苛待小姑娘的事换了一个说辞,但仍表明了魏家先前待这表姑娘有亏,不然怎么会现在才给大家知道这个表姑娘,所以也算是做到了徐砚的要求。
徐砚心里却仍不太满意,嗤笑一声:“奸狡得很。”
他把请贴拿回家,给小姑娘看的时候,初宁第一句是:“我不去。”然后把头摇成拨浪鼓。
徐砚看得好笑又心疼,在她跟前坐下,说道:“你可是主角,整个杭州城富贵人家的夫人都到场,你不去,他们魏家这宴就办砸了。”
“有这么严重吗?”
初宁显然不信,那天魏老太太一副恨不得她就撞死在跟前的样子,会让魏家这样隆重给自己办宴?
徐砚就喊来齐圳,让他把魏家对外头的话都说一了遍。
小姑娘果然显出诧异来,然后心念一动,直接去抱住了徐砚的胳膊:“徐三叔——,是您让魏家办的这宴对不对!”
这宴会跟要补偿她一样,魏家人肯定不会好端端就这为她造势。
她娇娇小小的,又长了两年多,还是只到他肩头一点点,这抱着胳膊,跟要挂在他身上似的。
徐砚手虚虚圈住她,怕她没挂住,否认道:“我哪里有这能耐指使魏家做什么。”
初宁却是不信的,就一劲儿地摇他的手,要他承认。
齐圳扫了三爷眼已经贴着人小姑娘腰后的手,默不作声退出去。
他还是别在这里碍眼了。自打知道自家三爷的心思,他就脑海里就总忍不住蹦出大灰狼叼小白兔回窝的画面,啧啧......三爷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徐砚是怎么都不会认的,任初宁喊得口干也只得一句不是。虽然并不想修复小姑娘和魏家的关系,但为了保护她,不让外界中伤她,魏家暂时不能甩掉。
徐砚心底也认为小姑娘多半是和安成公主有关系了。
喊到最后,初宁也不管他了,拿圆溜溜地眼瞪他,转身就跑出去了。
美人一嗔,百媚生。徐砚在她离开后,脑海里还是她娇娇的样子,抬手揉揉额头。
他真是要疯魔了。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姑娘跑走了,很快又跑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沓纸。
徐砚愣了下,奇道:“不是生气不理人了吗?”
初宁不说话,拼命板着小脸,然后将手里的纸一股脑塞他怀里,转身再离开的时候还拿眼角瞥他。
那有着桃花瓣一样弧度的眼角就化作了勾子般,眸光流转间尽是潋滟风情,把徐砚勾得直心头发酥,恨不得上前将人捉回来。
到底还是有理智的,只能睁眼看她跑走,自己苦笑。
等到徐砚静下心来看手里的东西时,神色一怔。
上面都是小姑娘的笔迹,娟秀的笔锋似她人一样,而上面写的都是杭州府及浙江的官员名单。
不少人已经在这两年调任了。
纸页泛黄,笔迹早干了许久,有几页纸上还被水滴一样的东西晕染着,墨迹也有晕化的痕迹。
这不是近来写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
徐砚指尖微抖,一下又一下抚过那些晕染开的墨迹。
他猛然站起身,也不管纸张因此散落满地,寻着门脚步慌乱地出了院子。
他一路往内宅去,跨过垂花门,来到门口种着玉簪花丛的院子。因为入冬,花树叶子已尽落,枝杆瑟瑟裸露在寒风中。
这样的情影,让徐砚浮想起小姑娘无助不舍,坐在桌前,一边落泪一边认真写下那些名单的画面。
他心脏就被揪了一下,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脚下更快了。
汐楠和绿裳正在端着茶点从廊下走过,见到他进来,忙屈膝见礼。可她们没有听到徐砚的回应,抬眼一看,正屋绣宝瓶的锻面帘子在摇晃,哪里还有徐砚的身影。
紧接着,她们又听见自家姑娘低呼一声徐三叔,然后是银铃一般的笑声。
徐砚因为她给的东西激动到不能自持。
小姑娘在他离京前写下这份东西,后来却没有给他,肯定是伤心中写下的,以为自此要跟他别离几年。
她那么难过,却还是一心念着他。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全心全意的感情更叫人悸动。
徐砚进屋后,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双脚离地,才会有那一声惊呼。然后是被他放在炕桌,不由分说将她背起来,吓得她又叫又笑。
徐砚背着她直接出了屋:“我们去垂钓。”
初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情绪高昂,一点也不像她平时众容清贵的徐三叔。但现在这么冷,她趴在他背上笑着说:“湖边冷,不钓鱼。”
“那我们放纸鸢。”
“家里没有纸鸢!”
寒风中放纸鸢就不冷了吗?
初宁笑得直颤,徐三叔究竟怎么了这是。
徐砚却背着她,坚定地说:“就放纸鸢,我给你做,再给你描色。想要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堂堂少年探花郎,如今正五品的官老爷,居然要给她画纸鸢。
初宁笑声更加愉悦了,挑着眉说:“好,我要画财神爷的!”
她要赚多多的银子,回报她的徐三叔!
徐砚也被她逗笑了,哪里有人在纸鸢上画财神爷的!
笑过后,初宁大概知道为什么他那么高兴了,是因为自己刚才给的名单吗?
小姑娘就圈着他脖子,脸颊贴在他耳朵边,轻声说:“徐三叔,您任期快满了,我也希望能帮到您,而不是事事要您操心。”
徐砚一颗心仿佛就化了水,久久没说话。
此时京城的徐家,管事的高兴把徐砚寄回的家书递到老人手中。
徐老夫人拿着厚实的家书,高兴得直笑:“哎哟,我这儿怎么突然不一字值千金了,居然写了那么些来!”
等到拆开看过后,老人面上的欢喜一点点散去,到最后竟是手都颤抖,吓得林妈妈忙上连喊几声。
作者有话要说: 嗯,你们的加更,惊不惊喜!
第54章
“今天老三是不是有家书送回来?”
徐大老爷刚刚从大理寺衙门归家, 任氏在帮他更衣, 想到管事提了一嘴, 便向妻子打听。
任氏神色顿了顿, 干笑一声:“似乎是。”
“什么叫似乎是?”徐大老爷皱眉看向妻子,“你晚上又没到母亲那里去?”
一个字又字, 显出责备来。
任氏眼底有委屈, 帮他理着系带说:“什么叫又,我去了母亲那儿请安,可她挥挥手就把我们都赶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家书的事是听到管事那么说, 那应该是送回来了。”
“母亲把你们都赶回来了?安哥儿他们也没留?”
“没留。”
徐大老爷心里就‘咯噔’一下:“是不是三弟那出什么事了?我得去问问。”
说罢嫌弃任氏动作慢,拂开她的手,自己利索系好腰带就往外走。任氏听着他在外头喊人打灯笼的声音,直咬唇。
自打上回她和大嫂冤枉了宋家那小丫头,而且这里头有侄女的算计,丈夫对自己明显没有以前好了,好几回还暗示她不要带儿女回任家。
好像任家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要把她儿子女儿吃了!
任氏觉得气闷, 就站在屋子里,听着他被人簇拥离开的脚步声。
徐大老爷匆忙来到碧桐院,发现明间的灯烛已经灭了。他更觉得有异, 也等不及丫鬟通报,径直进屋就朝内室去了。
“母亲,儿子回来了。”
来到槅扇处, 他试着喊了一声。
只是室内安安静静的,他想再喊,结果小丫鬟跟进来说:“大老爷,老夫人并不在屋里。”
这个时辰不在屋里?
“这外头都黑了,又冷,看着要下雪的样子。老夫人去哪里了?”徐大老爷吃惊,小丫鬟摇摇头:“老夫人没说,是林妈妈单独陪着出去的。”
林妈妈......徐大老爷想到一个地方,可能也只得那个地方了。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又出了门,他身后的小厮护卫都快跟不上他脚步。
徐家的祠堂里,银发的老人正站在丈夫的牌位前,手里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
其实每天都有人打扫,哪里会落灰,但她就是一丝不苟地,每个细处都不放过。
林妈妈看着老人忧心忡忡的样子,只能在边上叹气。
自打收到信,老人就这个样子了。
问是怎么了,闭嘴不提,然后就到祠堂来祭拜老太爷。
她是老人身边的跟得最久的人了,哪里不知道这心里是存着事,当年三老爷负气出走的时候,老夫人就在祠堂呆了整夜。
这究竟怎么了?!
林妈妈急得直想跺脚,正想再去劝劝的时候,老人突然手一顿,把帕子放到一边的铜盆里了。
“回吧。”徐老夫人转身,又看了眼丈夫的牌位,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
林妈妈当即嗳一声,眼中有欢喜,忙去扶住她的手。
老夫人这是想通了?
主仆俩才相携着还没走出祠堂的大门,就迎面撞上走得直喘的大老爷。
“娘!您怎么大晚上到这儿来了,可让儿好找。”
大老爷说着扶了她另一边的胳膊,细细打量老人神色。
今天的月光被云层遮挡了,灯笼的光幽暗,在风中打着璇儿,把老人的面容闪动得忽明忽暗。哪里看得清她的神色。
徐老夫人视线落在暗夜中的石道上,语气平常:“突然想你父亲了,就来看看。”
仿佛就跟饭后散步一样。
徐大老爷是不信的:“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难道老三那儿闯了什么祸?遇上困难了?!”
老人一有心事就会往祠堂跑的习惯,家里哪个人不知道。
“老三好着呢,哪里有什么事。他今儿写信回家了。”老人笑了笑,“上面说轩哥儿也回来了,算算日子,顶多十日就该到家,我这才到祠堂来告诉你父亲。”
“真的?”
徐大老爷下意识再询问一句。长子回来确实是大事,但也不至于母亲高兴或担心得到祠堂来才对。
但老人就是咬定这样,徐大老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明亮处,见她神色轻松,确实不像有事。
最终,徐大老爷也就只能这样回去了。徐老夫人洗过脚后,在林妈妈伺候下躺好,盯着帐顶,突然说:“彩玉啊,你说老三该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
彩玉是林妈妈的闺名,她猛然听到这么一句,心里诧异,却是笑道:“三老爷是个有主意的,性子其实和您最相像,老奴觉得啊。如若三老爷想要娶媳妇儿,那个姑娘,肯定就是他疼爱极了的。”
老夫人自小就聪慧自主,嫁到徐家来,其实也是她自己看中了夫婿。三老爷性格真是随足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
郭家的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了。
不喜欢,怎么都不喜欢,管你郭家大姑娘是否美若天仙。
林妈妈想到郭大姑娘,想起前些天听到说,现在那郭大姑娘还待字闺中,竟就一直没再说亲了。
难道还在等他们三老爷不成?
徐老夫人不知道她已经想了这许多,闭上眼喃喃道:“连你也这么想。”
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林妈妈坐在床沿又等了许久,见她已经睡着,这才站起身来放下帐幔。转身离开前琢磨了一下。
——她也这么想?难道老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三老爷写回来的信,难道是说他要想娶亲了?
林妈妈捧着烛台,又想得入神了。三老爷娶亲应该是好事,怎么老夫人一副心事重重样子,莫不是三老爷想娶的人出身有问题?
她莫名就想到杭州府美人名伶最多,咝的一声倒抽口气,三老爷再不羁,也不能到这种程度吧!
***
徐砚不知道自己被自小看大的妈妈扣了顶风流帽子,正坐在桌案前着算日子。
送回家的信应该是到了,不知道老人知道后要怎么想。
他靠在圈椅中,缓缓闭上眼。
如若没有徐立轩一事,他肯定不会这个时候和老人坦白,起码是要带着小姑娘回家去,自己再和老母亲说这些。
眼下有了变数,他不能再拖。
他其实也怕徐立轩。
用怕字确实不为过,怕徐立轩把事情给他搞砸了!
若是让母亲后头才知道叔侄居然喜欢上同一个小姑娘,他再和母亲说要求娶。母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当然现在说了也不保险,徐立轩回家去,那就是他控制不了因素。
只能等他告假的消息了。
徐砚想得有些心烦意乱,扬声喊来齐圳,问道:“青柳巷的宅子开始整修了吗?”
齐圳被问得一愣,回道:“三爷,算算时间,估计那头才收到信。也许就要开始整修了吧。”
徐砚就沉默了。
齐圳简直莫名奇妙,三爷什么时候也会犯这种错误了,他什么事情不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临离开的时候,心里长叹一声——
情情爱爱催人痴啊。
次日,初宁早早起床穿衣打扮。
魏家人昨晚就先派了人过来,说一早就会接她过府,让她到府里去用早饭。
徐砚虽然不承认是他去魏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初宁心里明白肯定脱不了干系,徐三叔为她争取来的东西,她就不会浪费他的心意。
汐楠将昨天熨烫好的衣裙拿过来。
如海棠一样娇艳的红色小袄,袖边用的银线暗纹,领口是雪白的狐狸毛。毛绒绒滚过小姑娘脸颊,越发显得她肌肤白透莹然。
下身是同色的马面裙,裙面上看着十分素净,但她只要在光线中走动,便能看到有月光一般的银色纹路流动。
似把烟云流水都收拢在裙间,托忖出她窈窕身姿。
这身衣裳是徐砚先前让人赶出来的,本想就要哄她高兴,让她穿个新鲜,不想今儿倒用上了。
小姑娘这样一收拾,身材纤细窈窕,面若桃花。轻轻朝你看去,一双水眸内似有云雾弥漫,眸光迷离醉人,叫人都舍不得转开视线。
绿裳止不住叹道:“姑娘果然是要多打扮的,平时在家就梳个双垂髻,连个金簪都难得用。”
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宛如九天仙人。
太过叫人惊艳。
初宁见她神色夸张,就跑到明亮的水银镜前照了照,自己似乎都有些看傻了。
不过是抹了点胭脂,换了身新衣裳,这眼角带娇带俏的人儿,竟就是她么?
“卿卿?”
在她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的时候,徐砚的声音自廊下传进屋。
她心头一喜,提着裙子就往外跑,险些要和撩了帘子进来的人撞作一团。
徐砚伸手去扶住她,抬头一瞬间动作就定格了,原本想说她冒失的话也在喉咙中消散。
眼前装扮一新小姑娘太过明艳,让他不由得晃神。
“徐三叔——”
初宁见他扶住自己后便只顾看自己,牵唇一笑,露出少女特有的清涩羞赧。
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徐砚在她娇嗔一般的声音回神,忙松开自己的手,手心滚烫,心头亦滚烫。
“这便要出门了?”
初宁抿唇笑,点点头,眸光有喜有期盼,盈盈看着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要对他说。
徐砚真是连魂都要被她这一眼勾去了。他抵拳清咳一声,抬手给她扶了扶发边的喜鹊衔珠步摇,身子向前微微倾,用她只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卿卿极美。”
美到他有想把人藏起来的冲动。
但他不可能真把人藏起来,还亲自把人送上轿子,看着她出了府。
徐砚就那么站在朱红的圆柱前,目送那顶青色小轿消失在视线中,一动不动。
魏家人早早也聚到老太太的院子,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了笑意。
魏家也许久没有请宴了,上回中秋节过后,家里气氛就一直不太好,今儿难得热闹自然心情也轻松。
魏老太太却是从早起就板着脸,额间还包着淡黄的棉布,恹恹地坐在罗汉床上。
其实她的伤口早已经闭合了。那天看着撞得厉害,摸了一手红,但只是皮肉伤,正好拿着劲用来折腾不支持的儿子。今天也不肯摘掉这棉布。
老人能有什么心思,就是心里不甘罢了,魏大老爷知道的。
但那天他已经把事情的轻重给老人说明白,不管初宁身世如何,魏家认她这亲,绝对也不会吃亏。
宋霖被扯进贪墨的重罪里,明德帝只是流放了他,抄了家财,后来甚至派了锦衣卫去照顾他人身安全。
这种种说明君臣间的情份还在。
朝堂的事情瞬息万变,太子的储君之位一直稳固,宋霖还是太子师。只要太子能继承大统,宋霖翻身也是有可能的!
更不要说宋初宁还有可能是安成公主的女儿。
魏大老爷苦口婆心,总算让魏老太太看在利多于弊的份上,应下会配合。
但今早起来又是这个脸,魏大老爷心里止不住担忧。
初宁来到的时候,是由大舅母、大表哥和大表嫂迎进府的,
她波澜不惊,得体微笑着与众人见礼,一身明艳,让魏家众人也跟着吃惊。
魏三太太欢喜地直接去握住她的手,将人拉到身边赞道:“初宁就该多打扮,这杭州城可再也找不着这样标志的人儿了。”
魏家众小辈认同地点头,自家这个表妹确实是要叫人刮目相看,换身衣裳罢了,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就在魏家人都纷纷赞小姑娘的时候,没人看到魏老太太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苍白得吓人。
魏老太太把手藏在袖子里,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心里有个声音在颤抖着说:她见过这张脸,在还未嫁进魏家的时候,她在杭州城里见过!
以前初宁总是不沾粉黛,打扮也只普通姑娘一样,虽然颜色好,但却没有这份浓重的媚。
眼前加以修饰的面容,便一下唤醒了魏老太太久远的记忆。
初宁这张脸,在她眼前,就那么慢慢跟另外一张面容重叠。
那个人,她究竟在哪里见过?!
直到一众人都用过早饭,宾客陆陆续续上门,魏老太太都没缓过神来。
初宁已经被魏大太太带着就在垂花门迎客。今儿她是主角,众夫人前来就见着那么个娇娇的人儿,又十分知礼,笑容温婉真诚。大家对她的一下也就显出亲近来。
等回到搭好的戏台前,初宁手里已经多了三个镯子,还有不少面见礼,都叫汐楠绿裳先收着。
魏老太太被不少相熟的女眷围着,关切她额上的伤,又笑吟吟地夸初宁,纷纷打趣她藏了这么个精致的外孙女。是不是怕被她们哄走了。
几句话下来,场面就热闹开了。
这头正说着话,魏大太太匆忙前来,说是李老夫人到了。
这边话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就被丫鬟婆子簇拥前来,身边还跟着两位美妇人。其中一位年纪要轻些,二十出头的样子。
初宁就见到所有人都站起来,是要迎那老人。
她也跟着起身,就被魏大太太拉到跟前去了,她跟着行礼问安喊老夫人。然后在众人七嘴八舌中大概猜出了来人身份。
这是杭州府有名的安溯伯府李家。
安溯伯府世代都镇守浙江,如今当家的安溯伯是这老人的嫡长子,身上还是领着世代袭下来的杭州府前卫指挥使,一家可以说是荣宠不衰。
魏家居然还请动了这样的人家。
初宁在想她的徐三叔究竟是怎么着魏家人了?
这是下了血本了!
她正想着,身边突然都安静了一下,她眼前的光被前来的人挡住了。
她抬头,撞入李老夫人带惊喜的眼眸中。
“哎哟,怎么能在这儿遇见您,给您请安了!”
说着,老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拐杖屈膝,竟真要给初宁福礼。
初宁被吓得忙扶住她,膝盖也跟着她弯下去:“您使不得,要折煞晚辈了!”
她从来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再镇定也免不得找熟悉的人寻求帮助。
但魏家的人与宾客都睁大眼傻傻看着这一幕,屏息安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初宁急得手心都出了汗,正是这个时候,老人身边的中年美妇人也扶住她胳膊,笑得有些无奈:“母亲,您这又认错人了。这是魏老太太的外孙女,才来杭州府住些了日子,您之前没有见过。”
老人被扶着站好,一脸疑惑:“魏老太太的外孙女?什么老太太,这明明是贵人啊,我们在京城见过的,后来又在杭州遇见过。这么些年了,又再见着您了。”
说着,又要朝初宁行礼。
魏大太太终于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她:“您这可是要折了她的福。”
边说着,看到安溯伯夫人朝自己使眼色,就跟着她一同扶着老人到上位去。
留在原地的安溯伯世子夫人朝众人抿唇笑:“又叫大家见笑了,祖母总是看到有些相似的人啊,就以为遇见故人了。”
众人也跟着笑,想起安溯伯府的老夫人近些年越发认不清人的事,都没放心上。
但魏大太太那头,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你们太失礼了,怎么拦着我和贵人请安,当年在宫中见贵人一面,这难得再着。不过怎么瞧着贵人是越发年轻了,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一口一个贵人,又说到宫里,魏大太太真的当她是糊涂认不清人。安溯伯夫人是习以为常婆母认错人的事了,但今儿见她一直在反复的说,心里有些好奇,在想她是错认成哪个贵人了。
安溯伯夫人扶她坐下就试探地问:“您老说的贵人,是哪个贵人。”
“就是那位贵人,与陛下感情好着呢,身份最尊贵不过了。”老人嗔她一眼,但还是话语不详。
安溯伯夫人便也不问了。
这真是又糊涂了,老人平生进京不下十回,先帝在的时候也有去的,贵人见多了,也不知道究竟想起哪个陛下来,哪个贵人来。
初宁那头听见世子夫人这样解释,终于松一口气,打起精神继续跟在长辈身招待众位客人。
其间还被不少人拉着就问有没有定亲,问得她一头大汗,心里抗拒却只能笑着应对。这个时候,她就想到徐三叔,一点儿也不想多呆了。
但她明白,这些人打听归打听,也不并见得就是真心说看上自己什么的。因为她再是魏家的表姑娘,也姓宋,她爹爹还被流放,这些人就不会真心说什么话。
让她最为轻松的,倒是安溯伯世子夫人了,她是从京城嫁到杭州来的。不经意与她就说起了京城,两人出生在同一个地方,说起家乡便显得比傍人亲近许多。
不过初宁多数在家里呆着,反倒成了出嫁多年的安溯伯世子夫人跟她说京城景与事,闹得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
女人们的宴席,就是听听戏,打打牌,说说东家长西家短。魏家那么热闹半天,初宁这魏家外孙女也就被人都记住了,好事的人早就打听过她住在无名居,来魏家其实也是冲着无名居的名头来的。
这份心思在有人问起安成公主的事情时,初宁就猜测到了,对这些夫人心里头也有了个计较。
等顺利散宴,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后,初宁懒懒趴在桌上,和徐砚抱怨:“果然,是人都驱利逐权的,还好我警醒,没有被套话。”
徐砚原本是善意,结果把小姑娘累得跟没了骨头一样趴在炕桌前,不由心疼又好笑。
“我们卿卿那么聪慧,又怎么会被人套话。”
初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他总会说的这句‘我们卿卿’,她听着就眯眼笑,又告诉安溯伯老夫人犯糊涂的事。
“您不知道,当时我就差点吓懵了,连话都要不会接。您说她怎么就能认错人呢。”
“老人家,认错也是正常。”徐砚微微一笑,心里却也暗中嘀咕,这老人也太过糊涂。
居然还说起宫里的贵人来。
两人说了一会话,徐砚见她都快要睡着了,便说送她回屋去。初宁赖在炕上,嗡声嗡气地说:“那徐三叔您背我。”
徐砚真是哭笑不得,最近的小姑娘真是太缠人,缠得他有时都在想,她是故意的。
可每每与她清澈的眼眸相对,这种想法就被抛之脑后。
他倒是希望小姑娘故意,偏她是在这种懵懂的年纪。
最后,徐砚当真把小姑娘背回了屋,又被她缠着念话本,折腾得出了一身汗才得已离开。
魏家,魏大老爷发现老太太又不知道闹什么脾气了,晚饭也不用,躲在屋里一直和自己的老仆窃窃私语。
等到晚上,还听到说老母亲身边的老仆出了府,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回的家。
神神秘秘的,跟探子似的。
魏家请宴后的第三天,徐砚终于收到由京城工部送来的消息,他的假已经被准了。可以在十二月中旬就出发回京,回京后,继续到工部点卯即可。
他得允回京探亲一事便在杭州府各衙门传开,吴沐川那里也很快得到消息,问来报信的属下:“可有说归期?”
那人摇摇头:“并没有,只说让回京后,到工部点卯。也并不是全卸了杭州的差事。”
吴沐川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走了一圈:“估计京城里要留人了。”
那属下神色一凛。京城留人,徐砚是太子的人......太子是有什么打算了吗?
京城徐家也早早得到消息,徐大老爷心里挺高兴的,和老母亲说了三弟要归来的消息。徐老夫人却虚虚望着庭院里摇曳的树枝,说:“轩哥儿也快回来了。”
徐大老爷一无所觉,点头附和道:“是啊,轩哥儿再几天就家来了,今年总算一家人能过个团圆的年。”
徐老夫人闭了眼,转了转手里头的串珠,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在徐老夫人和徐砚计算的日子里,徐立轩的船只果然就到了京城渡口。少年人下船来,当即就有早候着的徐家人又是给加披风,又是扶着上马车。
徐立轩一心着急要赶回家里,他要去见祖母!
有话要和祖母说!
不想一上马车,就看到老人端坐在马车里,惊得差点都忘记了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我的卿卿是在撩我?
初宁:我没有,你胡说,才不是。
齐圳:恋爱使人傻。
第55章
徐老夫人笑起来时, 就是个极慈祥的人, 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强势在哪里。如今端坐, 目光沉静如水, 嘴角没有一丝笑意,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便出来了。
徐立轩看着这样的祖母, 先是一惊, 旋即快速跪倒行了大礼。
“孙儿家来,这些日子叫祖母担忧了。”
他话落,老人却没有应声,只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顶, 意味不明。
徐立轩没来由觉得马车更加狭窄逼仄了,和老人的目光一起,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忐忑看向老人:“祖母?”
“回来了,该说实话了。”
“祖母?”
徐立轩背后霎时就出了汗,眼神惶惶。
这话什么意思?
老人纹丝不动,眼珠子盯着长孙,眼尾是历经岁月的深刻痕迹。
徐立轩对上祖母的目光, 惶恐间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思先一步被人揭开了,在威严的祖母面前,他根本藏无可藏。
他闭了闭眼, 心里有愤怒。
是啊,三叔父放他回京,怎么可能没有准备。
那样还会是他的深藏不露的三叔父吗?
“祖母。”他声音就有些悲凉, “孙儿不该瞒着私心前往杭州,孙儿知错。”
“唔,起来吧。”老人淡淡一声,敲响车壁,朝外头吩咐,“回府。”
徐立轩还在出神,马车已经徐徐前行。他惊疑不定起身坐下。
祖母这就算揭过了?
三叔父是跟祖母说了什么?
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简单,而且不管三叔父说了什么,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祖母!孙儿想跟您说初宁妹妹的事!”
徐立轩主意早定,不吐不快,既然都知道了,那彻底说清比较好。
徐老夫人仿佛有预料,声音不平不缓:“你要说自己对她有情,还是想说你三叔父也对她有情。你们叔侄二人,为了一个女子,一个瞒上远行,一个要冒被诟病品行不端。她就真那么好?”
徐立轩闻言心中一凛。
三叔父居然什么都说了!
“祖母,初宁妹妹她......”
“你闭嘴,先听我说。”老人不容分辩的打断他,“她肯定是有那么好,才能吸引到你们叔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我也认为那是个好姑娘。可她若引得你们叔侄成仇,在我眼里,再多的好都只会变为恶。”
“你想娶她,你三叔父也想娶她,那你问过她想嫁谁吗?你和我开口,是想告诉我她的好,还是想告诉我,你非她不娶,以此威胁?”
徐立轩被连着几问问得心里茫然。
他想娶她没错,可她想嫁谁?
徐立轩就想到冤枉她的母亲,手猛然一颤。
徐老夫人此时又说道:“但不管你们谁想娶她,她现在已经在我眼中成了恶人。而她成为恶人,有一部份要归功于你,另一部份归于你三叔父。”
“祖母!这事与她无关!”徐立轩慌了,听懂了祖母的意思。
“对,她多无辜,无端被你搅了平静的生活。而你现在也只想着把人得到手,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回到家中,第一不是事长辈安心,反倒是到我跟前来争风吃醋。你究竟是想得到她,还是想毁了她?”
“祖母!”
他怎么可能会想要毁了她,那样一个令人心疼的人儿,他想护着都来不及!
“你知道你三叔父信里怎么说的吗?”老人不理会他投来的哀求目光,“你三叔父说,卿卿年少懵懂,是儿心魔作祟,情不知何起,若要割舍,必如皮骨剥离之痛。不奢母亲大人成全,只求母亲大人深明大义,卿卿无辜,莫因此对其弃怜悯之情,、祖孙之情,皆儿之罪孽。”
“你三叔父字字为她开脱,甚至未敢提求娶一字,顾及的是什么?是你三叔父怕毁了她!也怕毁了你!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不是还要和我求娶她!”
徐立轩被祖母最后的厉声吓得整个人一抖,险些连坐都坐不住:“我......我......”
老人此时长叹一声:“你们各自大了,都有心思了,我也管不着了,等过几年,眼一闭,更加不用管了。”
“祖母!”徐立轩跪倒在老人身边,哀哀地叫一声,什么要娶初宁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路来的决心,在这瞬间都被冲垮。
他从来没想过,这样会害了初宁,他不过是喜欢她。
“你母亲那里,宁可上吊自尽,都不会叫你娶她的......”老人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无数的劝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那难道我就要将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吗?您劝我,是同意三叔父娶她了吗?!”
徐立轩扑倒在她脚边,额头抵着她膝盖,声音低哑绝望。
徐老夫人目光虚虚地看向远方,但哪里有什么远处,被厚厚的帘子隔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她闭上眼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能同意谁?只能让她当这恶人了。”
小姑娘如若懵懂,不管嫁了叔侄哪一个,这家都完了。
她们徐家已经有一个不懂和丈夫同舟共济的媳妇,难道还要再添一个只懂躲在丈夫羽翼之下求庇佑的媳妇吗?
所以,让小姑娘当个恶人吧,她也当个恶人,看看小姑娘到底哪点值得儿子句句维护。不是才十三吗,她也还能活着看个几年的。
徐立轩仍发怔地跪着,他祖母是谁也不同意吗......或者这比同意三叔父强一些?
他听着车轮碾过石板地的声音,初宁的面容在脑海里越发清晰。
***
初宁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先是把自己的箱笼收拾好了,又跑到徐砚那里,帮着给他打点。
穿的、用的、甚至连他平时常翻的书,都要全部带走。
徐砚坐在炕上,靠着石青色的迎枕,瞧着小姑娘像春日里的彩蝶一样,一会扑这儿了一会飞那处了。看得简直要眼花缭乱。
他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她经过身边的时候,抬手就拉住人,扯到身边坐着:“别忙活了,你这是要把所有东西都搬回去吗?这一只船,还能够吗?”
光是衣裳就收了七八箱。
初宁不赞同地说:“我们回去路上得走小半月吧,回到京城怎么着也得住小半月吧,再回来呢?这些时间加起来,不多备些,怎么能够。”
“所以,你是准备一路走,穿一件扔一件?不然,我能换得完这七八箱的衣裳?”
哪里就一路走一路扔!
“您可不能这样败家,您又忘记当年吴世子来要帐的事了?您还得留着银子,以后贴补儿孙呢!”
小姑娘义正言辞的,徐砚真被她打败了。
他再败家也没有她这样金玉养着,光是花她身上的银子,一个月的就都够抵这七八箱衣裳了。居然还敢提她以为的误会。
他真不该接那五百两银票的,这事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他又喜欢她事事操心,都操心到他儿孙上头了。徐砚就随手撩了她肩头的一缕秀发,握在指间把玩,挺认真地说:“左右你要贴补我的,我还怕儿孙没得人贴补吗?”
初宁闻言瞪大了眼,徐三叔又在和她扯歪理!
她一把抢回自己的头发:“我还得管您一辈子不成?!”
徐砚眼角就微微一挑,啜着笑,眸光温柔地看她,比三月春风还要和煦。
他不说话,笑意中藏着什么,眼神里也藏着什么,莫名就让初宁心头一跳。再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脸颊上就一点点升起热度,被他朦朦胧胧的暗示撩拨得口发干。
初宁蹭一下站起来,伸手拿了炕几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在徐砚坐直身子,给她再倒茶的时候却转身就跑走了。
徐砚看着手中的茶壶,沾有淡淡胭脂的茶杯已没了主人,轻柔的笑声就从他唇间溢出。
他可什么都没说有,全是她自己说的。
初宁跑到屏风边上,假意在给他理箱笼,听到他的笑声,脸颊越发滚烫,到最后只能用手捂住。捂住了嫣红的脸颊,却捂住不住那因悸动而怦怦乱跳的心脏。
徐三叔他......果然是喜欢自己的吧。
小姑娘害羞得躲到一边,徐砚也只好再靠回迎枕,随她折腾。齐圳进来,就看到自家三爷闲闲的坐一边,初宁忙里忙外的情形,心里就啧一声。他们三爷心眼儿真坏,也不怕小姑娘累着。
“三爷,近来魏家探子有异动。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魏大老爷在查什么,怕我们上回拿帐册的途径被发现,就盯紧着。结果发现,是魏老太太在查无名居的上任主人,而且是查到庆贤大长公主头上。魏老太太这阵子去了三回安溯伯府,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主人这事,是先从安溯伯府那老夫人传出来的。”
齐圳凑到徐砚耳边,低声把最新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徐砚听到庆贤大长公主的时候,眉头皱了皱:“那老夫人不是说向来糊涂,不记事?这倒记起来了?”
庆贤大长公主早年就和亲到土默特部了,生了如今的土默王,老人要是见过她,那得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而庆贤大长公主是和他祖母一辈的人,现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在和亲前还曾嫁过人。
齐圳也将信将疑:“我也不敢言定,但这话绝对是从安溯伯府传出来的,也许庆贤大长公主也来过杭州吧。”
来过杭州。
徐砚瞬间就坐了起来,深幽的双眸看向还在忙碌的小姑娘。
李老夫人上回错认小丫头为宫里的贵人,是因为小姑娘确实长得与她认得的贵人相似?
庆贤大长公主是无名居上任的主人,又隔着魏家一条胡同,魏老太太突然查起。徐砚想起魏老太太骂初宁生母是野种的事,一个令他惊骇的猜测就浮现在脑海里。
庆贤大长公主是初宁的祖母?!
生了初宁的母亲,留下孩子在魏家,然后离开了杭州,去和亲了?!
徐砚推算了下时间,发现时间确实吻合。那个时候庆贤长公主已经独身了,十八岁左右的年纪,他能推算出来,是因为庆贤长公主在二十岁时和的亲。
这是本朝大纪事,庆贤长公主的和亲换来我朝与土默特部长达几十年的和平,他先前在翰林有参与修书,记得十分清楚。
按那个时间来算,魏老太爷应该是娶亲的年纪。
徐砚站起来,朝小姑娘方向走了两步,然后脚步又停下了。他深深吸一口气,眸光闪动不定:“你继续派人跟着魏家探子,看他们查得是否确实,你也想办法打听李老夫人是在什么年纪见过庆贤大长公主!”
如果是真的,安成公主待小姑娘好,并不是因为和宋霖有私情——
而是因为小姑娘其实要喊她姨母!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emmm,我真要吃一辈子软饭了?!
第56章
离回京的日子就剩下三天了, 初宁已经把家里上下都打点好, 窝在徐砚屋里看书。
即便知道要回京, 徐砚还是叫人把地龙烧上, 说怕炭火熏了她。
总之怎么都不愿意委屈了她,事事都要做到最精细。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 徐砚也忙得只有下午才会到家来, 用个饭就到书房抄抄画画,偶尔会让初宁搭把手算个帐。
初宁觉得自己最近什么本事都没长,帐倒是算得越来越快。
今日徐砚仍旧忙到日落时分才回来,齐圳手里抱了一堆卷宗, 他首回没进屋找小姑娘,而是又一头扎进了书房。
初宁听到动静,开了窗子去看,只看到他一片青色的袍角消失在书房门口。然后书房门被关上,窗子也关上。
这是有重要事?
她想了想,把窗子又关上,吩咐汐楠去厨房加一道羊肉锅。
在杭州羊肉少见,比京城贵出许多, 初宁倒不太爱吃,倒是徐砚难得对这有口腹之欲。家里即便准备,也是特意为他做的。
想着他近来又忙碌, 初宁就着人预先多买了,就是拿来给他滋补身子的。
徐砚那头带回来公务继续在书房整理,齐圳按着时间翻手上卷宗, 看到有疑点的地方就会报给他。
“三爷,明德十九年报废的战船,这上边写的是全年二十余艘,并没有实际数量。”
二十余艘。
徐砚对这个余字瞬间就皱了眉头:“明明在我来之后,这个余换了定数的,怎么又成了一个大概,你再翻翻。”
他经手的事情,他知道,这些都是他上任的时候重新清查后写下的卷宗,明明是二十六艘。哪来的余字!
齐圳闻言再翻,上任主事的手里记录的也是个余字,再往年还是个余字。然后又翻到去岁的,仍是一个余字。
不管损耗多少战船,后面的数字都用了一个余来替代。
齐圳越翻越心惊,把卷宗都给他看,徐砚照着一对比,果然都被人再篡改了!
这东西放在工部,他亲眼看着写好入档,居然被改了!
如果不是他发现提督府那里战船商用,他也不会想到翻归档的这些东西,因为他自己手上另有一份简略的记录。平时查核,他都是在比对手上的,然后再着人对比归档记录,重新更正一份。
徐砚就把册子贴近的看,用烛光对着装订的缝隙细细分辩。
“有人换了页!”他啪一下,把手中的册子丢到桌案上。
上个月他才看过查阅过一部份卷宗,那时上头还是字数,结果短短半月就被换了?
如若他在回京前不查看,肯定不会发现,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晚了!
齐圳闻言脸色变了变,去把册子拿过来细细的看,果然是有换页的痕迹。
“三爷?这是针对您的吗?”
肯定是针对他,但又赶在这个时候。
只要他查,不就暴露了吗?!还不如在他离开后换。
这事办得一点也不高明!
徐砚垂眸略思索,想到先前的主事卷入贪墨案,差点再连累太子。
如今是那个人又在故技重施?
徐砚知道自己陷入和先前不得与人狼狈为奸的主事一样境地了。
为什么......徐砚倒是不慌,沉思着,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
上任主事似乎是快任满的时候出事,那个时候又是皇子们斗得很厉害的时候,对方拖他下水是为了给太子泼污水,如今针对他看来也差不多了。
徐砚思定,站起身:“把东西都收拾好。”他自己理理袖袍,直接往外走。
齐圳面上一喜:“三爷想到解决办法了,还是知道是谁人下套?”
“没有。”
青年脚步依旧从容,打开房门,寒风一下就吹了进来,桌案上的卷宗被吹得哗哗响。
齐圳被噎了一下,那这是什么意思,不管了?
徐砚倒还真是不管了,管这些做什么,那人要是想在威胁他或让他卷入浑水,肯定要露面的。
现在只知道对方是换卷宗来警告他,他用得着操心那么多吗,那这日子也不要过了。
徐砚淡然地回到内室,看书的小姑娘就蹭一下站起来相迎,脸颊上两个梨涡十分可爱。
初宁笑着说:“您忙完了,晚上有羊肉锅子。”
方才淡然的徐砚,神色微微一凝,深谙的眸光了无痕迹滑过她娇美的面容。
——又是羊肉。
他叹气:“明儿可不能再让厨房做了。”
“为什么?”初宁不明白他露出来的苦恼,是苦恼吧,“您最近忙,给您滋补一些,您倒是不领情了。”
徐砚语噎,这要他怎么解释?
跟她说,自己再补下去,亵裤都要不够换的了?
她能听得懂吗?
最终,徐砚选择了沉默。初宁还在傻傻地问:“徐三叔,那我换别的,给您熬母鸡人参汤吧,或者是鸽子天麻汤?”
徐砚抬手揉揉额头:“近来想吃些清淡的,你让厨房给我做些清淡的就好。”
初宁抿抿唇,虽不太明白为什么,可能是徐三叔最近口味又变了吧。她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见到他往屏风后走,习惯性跟过去。
徐砚却是步子一顿,她一下子就撞到他背上了。
“您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卿卿......”徐砚很无耐地回头,“我去换身衣服。”
初宁张了张嘴,小脸腾一下就涨得通红,忙不迭转身就往外跑,脚步声一连串的。
徐砚看着转眼就空空的屋子,到底没忍住,哈哈哈笑出声。
若是小姑娘来一句,我给您更衣,那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呢。
但也只能是想想吧。
徐砚叹息一声,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折磨人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初宁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挑着米粒,心中默默地想,都怪徐三叔说要更衣,然后她又想起上回撞见他衣衫不整的事。
他明明可以去净房的啊,那样她就不跟了!
“吃菜。”
小姑娘一副出神的样子,一筷子的鱼肉就夹到她碗里,连带被揉了一把头,声音举动都透着他宠溺的温柔。
初宁垂着眸,想到什么,脸上发烫,然后就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
用过饭后,丫鬟端了水给两人净手,初宁突然就挤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把手也泡进他的铜盆里。
“我帮您净手。”
他的一双大掌就被她的小手暖暖包裹着,尽是她手心与指尖传来的细腻柔滑。徐砚侧头,见她十分认真的神色,眸光一低,便能见到她染着桃花瓣那样娇艳颜色的脸颊,连耳垂都是一片粉色。
小丫头,又在想什么了?
是故意的,还是单纯觉得他近来辛苦,想哄他开心的?
徐砚心里悸动着,却不敢露出一丝情绪来,只任她把自己的手都揉搓红了。最后最放纵的举动也只是用大氅将她拢在身边,为她挡着风送回院子。
殊不知,他看不见的暗处,小姑娘揪着他衣裳,正抿唇甜甜地笑。
次日,徐砚一早到了衙门,把所有的卷宗又再度放了回去,不动声色。
往日如何办公,今日一切照旧。
一整天,除了工部禀了几位匠人有出错之外,并没有过多扰人的事务缠上身。
到了下午,齐圳跑进来一趟。
“三爷,庆贤长公主当年是来过杭州,暗中去过安溯伯府作客,那个时候李老夫人和老伯爷成亲四年了。而李老夫人嫁入李家第二年曾进京,是安溯伯府借年节朝拜,到先帝跟前谢恩的。”
事情到现在,确实再清楚不过了。
初宁的生母是庆贤长公主的女儿,至于初宁,徐砚再三思索,认为不太可能是安成公主的孩子。
如果没有庆贤长公主这层关系,他还想信安成公主会委身宋霖,而且宋霖也确实不是那种风流的性子,若要风流哪可能只得一个女儿。
只是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假像的误会,这里头原缘只能是宋霖和安成公主这两个当事人知道了。
徐砚心里算是大石头落地了,就算小姑娘生母身世有难言之隐,但她起码明明白白,不用再像上回那样难过,怕自己被看轻。
至于上回在京城惹了是非的凤凰步摇,多半是庆贤长公主留给她生母的。
徐砚这边查清,魏老太太那头也查得明白,在知道她嘴里的野种身世后,躺在床上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
下人不明所以,急得给魏大老爷报信,结果魏大老爷还没来到老母亲住的院子,就听到心脏都差点停跳的事。
老人居然发疯一样跑去祠堂,要砸了魏老太爷的牌位。
这可把魏家上下都急疯了,看着状若疯颠的老太太,几乎都要以为她失心疯了!
魏老太太哭得得发髻凌乱,被儿子死死抱着,嘴里不断骂着魏老太爷害了她一辈子,害了他儿女一辈子!
——若是他说一声,跟她说一声,她又怎么会那样苛刻对待长公主的女儿,还因为要把女儿送进宋家,最后断了情份!
她的子女该可以得到更好的前程,都是这个狠心的男人,害得如今他们越发落魄,落魄到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讨好下贱的商贾之流!
“我恨啊!”
魏老太太高亢尖厉的朝着魏老太爷的牌位喊一声,两眼一翻,再也不醒人事。
等到好不容易救醒的时候,魏大老爷发现老母亲口流涎沫,两眼无神,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姑娘,姑娘......您舅舅着人送信来,老太太出事了。说是瘫在床上,舌蹇不语,口舌歪斜,郎中说是惊邪——中风了。”
初宁刚刚洗过头,听到汐楠来禀,绞头发的手一顿:“怎么好好的就病倒了?”
“来人说得不详尽,只带了这么个消息,应该只是知会的意思。”汐楠回忆着那小厮话,说道,“您舅舅让你安心处理打点回京的事务,说魏家一切有他。”
那她是不必要过去魏家待疾了。
初宁点点头,想着要不要去给徐砚也说一声,就听到廊下传来喊三爷的声音。
徐砚已经和她心有灵犀一般,这边才念叨,那头就出现了。
她放下帕子,披着头发往外边去,眼前光线一暗,青年高大的身形已快步走到跟前。
“卿卿,你外祖家的事,听说了吗?”
他居然也是为这事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徐砚这才发现她披着发,肩头有湿意,当即神色一变牵了她回到内室。
“既然洗了头,怎么不绞干,你的丫鬟就这么伺候的?!”
徐砚板着脸,看到她隔在炕桌上的帕子,当即拿到手上,将人固定在身前帮她擦头发。
汐楠和绿裳一脸无辜。
是因为您来了,姑娘才跑出去的!
初宁听着他责备的话却是在笑,身后是他温暖的胸膛,他袖袍轻轻一动,便是她喜欢的安宁淡香。
她不自觉就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刚刚舅舅给我送消息来了,叫我安心打点回京的事。”
“既然这样,我明儿陪你回魏家一趟,后天就该启程,也不会被人诟病。”
初宁闻言心里甜甜的,低低地说:“您这是怕我被魏家人吃了吗?”
徐砚心思都在她湿湿的头发上,并没有听清楚,问了声:“什么?”
小姑娘就摇头,故意把湿发往他身上蹭,蹭得他胸襟都是水痕。徐砚忙制止她,微微喘了口气,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沙哑:“再顽皮,可要收拾你了!”
可初宁什么时候怕过他的威胁,笑得直弯了腰,到后来还黏着他要听话本,徐砚也只能是苦笑。
***
徐砚以为暗中作局的人不准备露面了,结果在第二日一早,就见到吴沐川在班房等他。
看到来人的时候,徐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淡淡笑着请他喝茶。
吴沐川等了两天,没等到徐砚主动前来,他便亲自来揭了迷底。
他单刀直入,丝毫没有避讳地说:“徐大人当真是好性子,吴某人确实佩服,明人也不说暗话。徐大人快任满了,此次回京只要你不提提督府的事,我吴某保证徐大人一路青云。若是徐大人愿意,此次回京便能不必再离家,受思亲之苦了。”
气势作派,十分符合他手握重权的身份。
徐砚闻言仍是敛眉浅笑,说道:“提督大人,上任的主事是怎么上的断头台,下官很清楚。有先例在前,下官可不敢应啊。”
吴沐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嗤笑一声:“徐大人这话就不爽利了。”
“本来,我也不是个爽利的人。”徐砚抬手端过茶,似笑非笑斜斜看了过去,“提督大人还是莫要威胁下官了,其实你也不是心甘情愿供他人驱使,何必再结梁子。”
此话一出,饶是尖刀上翻滚的吴沐川都变了神色。
徐砚查出他老底了?!吴沐川微险地眯了眯眼,说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
徐砚收回视线,看向手里的茶碗,茶叶在热水中浮浮沉沉,倒是在演绎着一场人生。他笑笑,轻轻抿了一口才道来:“提督大人听不懂没关系,我懂袭城的倭寇打哪来就可以,我知道每年耗损多少艘战船便可。但有一句话,提督大人一定要听得明白,那便是——弃暗投明。”
“徐砚!”
吴沐川站了起来,眼神跟恶狼一般凶狠。
徐砚依旧从容淡定,又端茶抿了一口:“不送提督大人了。”
吴沐川最后是脸色铁青离开的工部衙门,心腹副将跟上来问情况时,气得咬牙切齿:“那个徐砚,浑身是胆!果然是敢拿刀砍人的,比先前那些文官难缠多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在他回京的路上?”
那副将朝脖子比划了一下。
“蠢!”吴沐川瞪他一眼,“他识破我们用战船捞银子不是今天的事,难道先前就没有做应对的准备?再有,他似乎查到了当日闹城倭寇的事,我们用错方法了,以为他会跟先前的人一样吓吓就投诚了!”
所以这是踢到块硬骨头了?
而且徐砚要是出事,他京城里还有个在大理寺的兄长,搞不好一查,反倒查出来更大的麻烦来。
到底是个五品官!
啧,真是难缠!
吴沐川抿抿唇:“左右现在宗卷做了手脚,他敢揭发,他自己也洗不清。我且再想想。”
他在杭州府那么多年,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看穿了,说出他不想被驱使的心思,居然还敢劝他弃暗投明。
倒是个人物!
徐砚在吴沐川走后,面上的笑容就收敛了,心里想着那些宗卷。吴沐川在杭州工部衙门手眼通天,几乎是抓住他的命脉。
他眸光沉沉,在放下茶杯的时候,又嗤笑一声,恢复往常的神色整理最后公务。
答应了下午要陪小姑娘去魏家的,忙完这些事就该走了。
下午,徐砚应邀约,也推了工部众人想为他践行的宴请,带着初宁到魏家探望。
魏大老爷现在看到他就肝疼,实在是没法对付他,只能怂着赔笑。
初宁到魏老太太跟前,正好是喝药的时候。老人躺在床上,嘴不能言,眼不能直视,看着委实是可怜。
那些天指责她是野种的跋扈凌厉的样,让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初宁主动接过药碗,拿着勺子一点点喂她喝药。
魏老太太转动着眼珠子,药喂进去,又从歪着的嘴角流出来,喉咙呼噜呼噜的发出声。似乎是想说什么。
魏大太太见老人神色骇人,忙去把初宁拉开,不要初宁再喂了:“你有心,我们都是知道的,你快些坐着吧,这里还是我熟悉。我来。”
正说着,初宁的手腕突然被人从后头握住,惊得她一把甩开。躺了两天不能动的魏老太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挪到了床沿,滚动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初宁,喉咙里的声响更大了。
满屋子里的人都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初宁亦是害怕往后退了两步,在后退间,她似乎听到了魏老太太极艰难地说出的一个‘错’字。
错,什么错?
初宁来不及细想,人已经被魏大太太拉出屋,心惊地将她完好送回到徐砚跟前。
徐砚厌恶魏家,连寒暄也没有,直接就将人带走了。
“徐三叔,她现在这样挺可怜的。”在出魏家门的时候,初宁低低地说一声。徐砚低头看她,却见她又说道:“倒是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我还是不能原谅她的所为。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以德抱怨了。”
小姑娘向来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徐砚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不必要以德抱怨,我的卿卿,只须要学会以牙还牙。”
初宁扑哧一声就笑了:“您这样,会把我宠歪了。”
徐砚却想,歪一些好,和他正好相配。
而当夜,徐砚就暗中带着小姑娘到渡口,并没有等到天明再出发。
他离开的时候,工部存放卷宗和战船图纸的阁楼走了水,一把火差点连着工部衙门都要烧个干净。
吴沐川听到说工部走水,这些年的卷宗都烧成灰烬的时候,脸色青白。徐砚那张从容淡然的面容就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真是一个心计手腕都果决的狠角色!
所有的东西烧个干净,他吴沐川哪里还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跟我去见徐砚!”
吴沐川当机立断,结果去到无名居,只有紧闭的大门,和一个聋哑老人摇手比划。
——徐砚那厮居然就这么走了!
工部的东西是烧了,但徐砚手里还有另一份这些年战船的数量与损耗情况。
吴沐川总算明白他那句弃暗投明了!
站在无名居的大门口,突然就放声大笑,笑得前来的副将都退避三步,然后听到他说:“给我一路盯好了,哪个不起眼的去招惹徐砚的船,都他|妈给老子宰了!”
暗夜中,船行水面,河风呼啸。
初宁找了个听到风声就害怕的借口,赖在徐砚船舱,可怜兮兮地说:“徐三叔,您这儿借个榻给我缩一晚上吧。”
徐砚沉默地看着她,他再不明白她是故意的,他真是傻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路上,齐圳咬牙切齿地帮着洗亵裤:三爷,您再憋下去,您身子没坏,我这双手该先洗坏了!
第57章
徐砚知道自己是离经叛道那种人。
年少不满家中的说亲出走, 不屑功名, 救凶徒, 不敬兄长, 所有世家子弟恪守的规矩他一样也没有尊守。
就是眼下,为了能顺利回京不受他人威胁, 他连衙门都烧了。
然而眼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睁着双清澈的杏眸,盈盈看着自己公然撒谎,还是为了和自己呆一处撒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把人小姑娘养歪了。
歪到连男女大防, 闺阁名声都不顾。
可换个想法,她就那么喜欢自己,相信自己......
他可是成年男子,人性恶劣,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否会按耐不住,做出怎么样的冲动来。
徐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最近他这个动作越来越频繁了。
初宁见他又头疼的样子,心里怦怦乱跳, 拼命压下忐忑和心虚,又娇娇糯糯地喊:“徐三叔——”
船舱昏暗,她又眸光似水, 比夏日清泉还要潋滟几分,直荡得徐砚心头颤抖发酥。
他唇线抿得笔直,发现她的两个丫鬟居然还很淡然站在外边, 这小丫头,越长越懂得收敛心思。连最亲近的丫鬟都骗过去了吗?
徐砚觉得自己也挺难坚持的,大不了,就让她睡床,他另寻个榻吧。
此时船遇着风,撞到一片掀高的浪堆里,猛然地摇晃。
初宁被晃得叫一声,徐砚忙上前拽住她的胳膊,将人搂怀里。
很快,船身又稳定了。
冬日里行船,又是夜里,就是这点不好。
也不怪小姑娘害怕,她也是有害怕的,这会还缩着他身上发抖。上回西湖的画舫出事,她亲眼目睹火光连天,他后来再说带她去游湖,她都不愿意了。
徐砚心里一软,搂着她走到床榻边:“半夜里可别又要回去。”
初宁暗中为那浪头叫好,头点如捣蒜,到底也有不好意思,他的话落在耳朵里竟那么旖旎。
徐砚让她在床上坐下,转身就去把汐楠和绿裳叫了进来:“夜里行船摇晃,安全起见,你们姑娘晚间就睡这儿吧。你们留一人陪在边上,再着人给我寻张矮榻来,放到屏风前。”
本来今晚也是特殊,明儿开始并不准备晚上行船,就让小姑娘住一晚上吧。
他行事从容磊落,两个丫鬟更加不会怀疑,叠声的应是,各自忙碌。
汐楠要抢着守夜,绿裳扭不过,便去帮着徐砚再准备被铺。在汐楠给小姑娘打水净面的空隙,徐砚站在她跟前,垂眸看她。
初宁被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看,免不得又紧张,还缩了缩脖子。一只手轻轻去抬了她下巴,她听到徐三叔喊她:“小丫头——”
单单三个字,意味不明,莫名让人觉得他语调低沉压抑。
初宁就那么仰着头,又再看到徐三叔那种深谙带着不知名情绪涌动的眼神,盯着自己,如同盯上猎物的凶狼。
她被盯得心尖都颤颤巍巍的,他那种视线仿佛带着火星,所落之处发滚、发烫、发酥。
她下意识想闭眼,他的手在这时松开了,耳垂却被他的指尖捻了捻。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就在鼻端。
徐砚捻着她耳垂,弯了腰,贴着她耳朵说话:“你的徐三叔不是正人君子。”
他声线低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危险,温热气息轻拂,仿佛还往她耳洞里钻了钻。
初宁呼吸一窒,耳后那片裸露的肌肤霎时覆了粉色,耳垂又烫又有一种酥麻,让她身子也酥了半边。
她想伸手去扶住床沿,发现连指尖都是酥的。
汐楠在这个时候进来,徐砚已经直起腰,亦松开了她耳垂。小姑娘这才大口大口的喘气,身体却止不住在轻颤。
她抬头去看他,正好瞧见他似笑非笑,眼神温柔又炙热。
徐三叔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她故意赖在这里,被他识穿?
初宁脸颊嫣红,还未在他带来的陌生悸动中回神,却再也不敢去看他了。
徐砚退到了屏风后,指尖还遗留着她耳垂又软又细滑的触感。小丫头,道行那么低,藏不住尾巴,还敢巴巴的来。
真是傻大胆。
于是两人就隔了一道屏风,一里一外各自歇下。
室内安静,只有外头的风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徐砚却还能清晰听见小姑娘轻柔绵长的呼吸声。
她还真是倒头就睡,他闭紧眼,也无法入眠。
徐砚翻了个身,也不知道怎么逼迫自己睡着的。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小姑娘喊疼的声音,带着哭腔,猛然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
他还在屏风前的矮榻上,眼前有一道影子轻晃,是由屏风后投到这边墙面。
“......我疼。”
初宁弱弱喊疼的声音再度响起,徐砚霎时就清醒了,一揭了锦被便下榻来。连鞋都忘记穿,身上遇着冰凉的空气,起了鸡皮疙瘩。
他没时间顾自己,绕过屏风一看,是汐楠半搂着小姑娘,正窝在她怀里喊疼。
“怎么了?!”
“三爷,姑娘睡得好好的,突然喊疼。”汐楠也急出一身汗。
初宁半个身子探在外头,小脸苍白,额发还被冷汗打湿了,确实是疼得难忍!
“卿卿,你哪里不舒服?”徐砚心一下就提得高高的,坐到床沿上,将人从汐楠手上接了过来。
小姑娘见着他,就跟乳燕投林一般,扑着过去,手紧紧揪着他的袖子。
“——好像是肚子疼。”
什么叫好像?
徐砚想也没想,要把手探进被子里去。汐楠看着自家姑娘,想到什么,忙喊道:“三爷!您、还请您回避一下!”
初宁都疼得这样了,还要他回避,徐砚目露不悦,眼晴往她身上一扫,无端的让人觉得有压力。
汐楠咧了咧嘴,心里着急地说道:“三爷,您回避一下,我给姑娘检查,或者并不是病了。”
......检查。
徐砚就看到汐楠手足无措,一副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的样子,目露哀求,又十分不自在地说:“三爷,劳烦您再把绿裳叫来好吗?”
又是一句暗示,徐砚总算反应过来,抱着初宁的胳膊一僵,下刻就将人还给了汐楠。
“我让齐圳去喊。”
说着径直出去。
汐楠总算松口气,心脏跳得很快,去揭初宁身上的被子,往她身后看过。
锦被上有沾了小片的红色,初宁裤子上也是一片狼藉。
——果然,姑娘长大了!
汐楠眼里有喜色闪过。先前她还说姑娘迟迟不见来小日子,担心着是不是身体有问题,这总算是来了。
绿裳很快就跑过来,面上焦急不已,看到初宁已经又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汐楠姐,姑娘怎么了!”
汐楠在她耳边一阵嘀咕,绿裳扑哧就笑了,又见初宁疼得直缩,心疼道:“姑娘初次来,不舒服是正常的,但似乎我们也没有疼得成这样。还是先帮着收拾吧,我去拿东西,汐楠姐先给姑娘喝些热茶,船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红糖和鸡蛋。”
徐砚本来就猜到一些,如今站在外头,听到丫鬟低低地说话声,算是确认了。
居然是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在他屋里,在他的床榻上!
他身体放松,觉得好笑,披着衣裳一动不动坐在用帘子隔开的外间喝茶,任两个丫鬟端着热水进出来,张罗换被褥的。
女子来初|潮,身体开始成熟之兆,小姑娘真要长大了,翻年又正好十四。
本朝十四岁的女孩子,家世好的基本都定下亲事,只待及笄便出嫁。
他和小姑娘......恐怕还得在时间上有磋磨。
徐砚心情莫名的更加惆怅了。
等里头都收拾好,他再重新进去,见到初宁捧着热茶坐在床头出神。脸色倒是好一些,没那么苍白,可能方才她自己也吓一跳,只以为哪里不好了。
“喝过茶就睡了吧。”徐砚坐到床沿,初宁见着他,先是脸一热:“徐、徐三叔,我要回屋去!”
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在他屋里,刚才还在他床上......
她越想越别扭,带病色的面容硬生生染出两团红晕。
徐砚挑了挑眉:“刚才怎么说的,半夜可不能喊着走,倒是应了。”
初宁想到自己今天厚脸皮的耍赖,更加不好意思,都不敢拿正眼瞅他。
徐砚哪里会让她走,抬手摸摸她的发:“就在这儿将就一晚,睡吧。外头风凉,受不得这样的折腾。”
这话明显他是知道了什么,初宁想到汐楠那一句姑娘长大了,可以嫁如意郎君,心头就又怦怦乱跳。
所以,徐三叔也明白了吧。
她抿了抿唇,腼腆地笑。徐砚见她笑,有些琢磨不透,怎么突然又高兴起来了。
等到初宁再睡下,徐砚发现自己也睡不着了,便披着鹤氅到甲板透气。
齐圳精神也很好,站在甲板上,双眼十分有神,盯着河面。
“在看什么?”徐砚来到他身后,齐圳闻言转身,和他说,“三爷,您还记得当年您捞起我的事吗?”
“自然。”
“刚才先前的兄弟偷偷围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
齐圳其实出身不算差,还抗过倭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落成寇,倒不干伤天害理欺负百姓的事,就是和官家不对付。
徐砚知道一些,也有一些不知道,不过没问。听到他说兄弟,明白是以前跟着他的那些人,便笑道:“怪不得你高兴。”
“三爷,没有您,我和兄弟们估计都要白死了。现在他们在水道上做着生意,也全靠三爷您,他们一直感激三爷的。”
徐砚又是笑:“我这人没你们说的那么好,救你们,是为利。”
齐圳嘿嘿一笑,也不点破他。三爷总让人觉得他心肠冷硬,说话有时还叫人难堪,可真性情如何,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
笑过后,齐圳才换个郑重的神色说:“三爷,他们来还有一事,说有人在半途就追我们。不过没有别的行动,如今也盯着人,有消息了,会定一时间送来。您且放宽心,在这水里,有我们,谁也翻不起浪来。”
——有人追他们。
徐砚拢了拢袖子,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徐砚:我不是正人君子。
初宁懵懂眨眼,徐砚咬牙,转身走了。
下船买亵裤的齐圳:哦。
第58章
正值深冬, 徐砚一行越往北越寒冷, 走过一半路程, 还遇着了一趟风雪。河面未结冰, 却也难行了许多。
初宁听到外头下雪了,一改往日畏寒的样子, 居然穿着披风跑出去看雪。
徐砚得知跑到甲板的时候, 就见到她披风红艳,肤若白瓷,宛如一株红梅绽放在满天风雪中。
他陪她赏雪后,回到住处, 神差鬼使作了那么一幅画。
佳人裙裾在雪中飞舞,身量纤细,侧头笑得倾城,眉宇间却不是她如今青涩的样子。是他梦里的相貌,小姑娘长大后的容貌。
等徐砚在她唇上点了的朱砂,终于回神,望着一时轻狂之作,竟是摇头失笑。
自打上回小姑娘癸水到来, 她似乎是真懂得害羞了,再也没有做出跑他船舱赖着的事,顶多是白日缠着他说话。即便说话, 也是坐得规规矩矩,离得甚远。
往日粘人的小姑娘一下就疏离了似的,徐砚缓了几天才适应, 心情说不出的微妙。
他也有这么患得患失的一天。
齐圳在这时敲门,给他带来前些天突发事情的后续。
“那天晚上确实有两波人在帮我们清了一窝老鼠,一波是我们的人,另一波并不熟悉,但水上功夫极好。即便是在摇晃的小舟上,下盘稳健,绝对是长期在与江海打交道。”
这是三天前凶险的一事,有人在半夜趁他们停靠渡口的时候,摸着黑想来凿船。齐圳让人一路暗中相送,自然早有发现,但没想到来人比他们想的厉害,发现事败竟想点火。
是另一波人及时涌上来,才没叫船只遭殃。
一但失火,即便在渡口,再被围攻,选择跳水的面多。到时掉了水里,才真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那些人就是来要命的!
徐砚早知道这趟回京不会平静,但对方的决心是超出预料的。他闻言后说:“你们没查出来那波人对吧。”
齐圳点点头。
“要做恶的也没有能追查的痕迹。”
齐圳再度点点头,神色有几分自责。
明明做好准备,结果还是一个活口也没抓到。
徐砚就不问了,视线又落在自己的画作上,指尖轻轻抚过那张娇媚的面容:“等等吧,会有人来自己认的。”
齐圳不明所以,觉得自家三爷说得神了,难道那人还要协恩图报不成?
如果是这样,他们又失职一回,叫三爷陷入别的苦恼了。
齐圳越发自责,也觉得面上无光,想当年他称霸江河的时候,哪里失过手。哦不,也失手过,被他们三爷捞起来了。
晚上停靠之后,徐砚让人寻来红泥小火炉,和小姑娘围在桌边吃古董羹。
所谓的古董羹,是因为以鲜汤为底,或用羊汤为底,置一应肉类。不拘鸡鸭鱼羊,再配能寻得的蔬菜或菇类,在水沸时投食入锅,会发出咕咚的声音才此得名。
以前两人在杭州也吃的,但这是在船上,倒是别有一番的滋味。
徐砚今儿还给自己备了酒,不时浅酌,难得尽兴。
那批人动了手,又失败了,这一路上基本不会再遇问题。这种事,一次就打草惊蛇,算计的人只会更谨慎,宁可在京城里等着他。所以他才这般放松。
初宁见他喝得起兴,闻着酒香也有些馋。
她喝过花酿,喝过黄酒,这真正的烧刀子是没尝过的。
于是,他在徐砚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干净的小勺子沾他的酒杯,放在嘴里一含当即整张脸都红了。
初宁被辣得呛得咳嗽,徐砚忙给她倒水,正奇怪怎么回事,在她呼气间就闻到淡淡的酒香。
烧刀子可不是那些一般低浓度的酒,沾上一丁点都能闻出味来。
他低头就看到翻倒在桌上的勺子,哪里还不明白,简直哭笑不得。
她倒是有好奇心!
“想喝?”徐砚笑笑地问她,初宁张着红唇,拼命摇头,眼里闪着泪花。
被呛的!一点也不好喝!
他看着她张着唇,突然起了坏心,用筷子沾了一滴,直接就沾到她唇上。
初宁都傻了,忙又端水喝,结果唇上的酒和着水,又到嘴里了!
还好只是一滴,并没有刚才那样冲,却也叫她嫌弃得直吐舌头。
徐砚哈哈哈地笑,大手去揉她的发,初宁气得直瞪他,很快又跟着笑。笑得撑不住,就往他身边靠。
徐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了椅子,离她连半拳距离都没有,倚着她的小姑娘根本没发现不对,像只懒猫儿一样贴着他许久。
到了晚上,正准备歇下的齐圳突然被击打窗户的声音惊动,警惕的开窗后,发现一只羽剪插在上头。箭身还绑了信,写着徐嘉珩亲启。
齐圳连披风都顾不上穿,直接就找到徐砚那去。
徐砚就着火烛拆开信看了眼,上面其实只有几个字——三皇子,落款是卷宗二字。
卷宗,这可不是什么人名,这暗号。
“吴沐川送来的。”
徐砚把信给齐圳看,齐圳看到三皇子几字,脸色变了变:“好端端的,三皇子怎么又要针对您。”
“也不是无故放矢。吴沐川拿卷宗威胁我,显然是身后还有人,又用对付上任主事的办法,想把我推进泥潭。再有,我们离京前,可是威胁了陈同济和三皇子一把,让他们不敢动宋霖。”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两个还没想明白,送那个帐我嫌疑最大,也实在不用混了。而吴沐川如今送这信来,是因为我反手将了他一军,跟他说我查到了倭寇袭城的真相,劝他弃暗投明。”
桩桩件件说来,再明白不过了。
齐圳神色有几分古怪:“所以吴沐川是三皇子的人,现在真的要转投太子殿子下了?”因为他们是太子殿下的人,但又想到一事,“三爷,您什么时候又查到倭寇袭城的事了,您不是让我别再探了?”
徐砚懒懒靠进椅背,很不要脸地说:“没查啊,诓他的呢。”
齐圳被自己唾沫给呛着了。
诓......诓的?!
吴沐川要是知道自己被诓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是不是要吐一口老血。
徐砚那头是知道,吴沐川不过是在一方当霸王久了,不想再牵到京城夺嫡的事情来。毕竟太子不是个傻的,三皇子几回都没能撼动他一丝地位,是人都会掂量,何况是不甘心受三皇子驱使的吴沐川。
所以,他这回运气也占了大部份。
有了吴沐川送来的确着消息,徐砚对回到京城是什么个局面,大概也有数了。
左右三皇子还是想清了宋霖一党的势力。
他余下几天,便都在认真理小姑娘给自己的名单,思考三皇子会从哪里再对自己下手。
行船至腊月二十八,一行终于到达了京城。
京城前天才下了场大雪,因为这场雪,河段一部份上冻,徐砚当机立断改行官道。这才在年前终于赶回了京。
初宁听着城门口的喧闹,有些激动的去撩开帘子往看,看了一眼,又很快的放下帘子。
倒不是怕吹着凉,而是一种近乡情怯。
两年多,她又回来了。
而徐砚此时也想着家里的事,并不确定母亲的态度,至于小姑娘......不管母亲是什么态度,他都不会放手的了。
两人进了城,就有徐家仆人候在一处等着,见到领头的齐圳,连忙上前。
“小的受老夫人的命,在此等三爷,三爷一路来可顺利?”
徐砚闻声听出是家里一位老管事,撩了窗帘,朝外看去,果然是见到此人,便笑着说:“一切都好,街上人多,一切回府再说吧。”
那管事当即应是,让道等他先行,然后爬上自己坐着来的马车,一路跟着回了府。
初宁在下马车的时候有些紧张,徐砚不动声色扶着她,低声在她耳边安抚:“遇见他们,还如常就是,那么多年的事情了,谁也不会总记挂着。”
这是指任氏了。
小姑娘点点头,然后一路都脊背挺得笔直,娇小的身影倒真显出几分气势来。
徐砚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他的小姑娘从来都是有主见的,他相信,她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有时候,他也该放放手,让她绽放属于她自己的耀眼光芒。
两人走至垂花门,果然就看到了由任氏领头相迎的一众人。
除了徐大老爷,连同晚辈都在了。
徐二老爷多年不见弟弟,如今见他一身气势更甚从前,心里为他高兴。再侧眼看到他身边跟着的小姑娘,先是惊艳,下刻便是感慨了。
宋家的小丫头也长大了,亭亭玉立,宽大的斗篷都遮不住她莲步轻移间的婀娜,出落得真是好。
任氏是硬挤着笑喊了徐砚一声小叔,对着小姑娘扯扯嘴角颔首,就算是招呼过了。
初宁落落大方,给在场的长辈都先问了安,然后朝同辈的徐家姐妹和兄弟福一礼。徐琇云几人在这时候终于按耐不住,一把都扑上抱住她,高兴地喊:“初宁!你终于回来了!你漂亮得要叫我们都不敢认了!”
小姑娘们抱作一团,又笑又哭,反倒把徐砚这个主角给忘记了。
任氏咳嗽两声,想让女儿注意些举止,马上要出阁的人了,哪里能又尖叫又大笑。
徐二老爷抬眼了看看弟弟,发现他神色温柔看着闹作一团的小辈们,也笑道:“她们姐妹高兴就高兴去吧,是多久没见了。”然后就拍拍弟弟的肩膀,和他边往里走边说话。
“大哥衙门里还忙着,要到晚饭才能赶回来,你小子又壮实了。母亲已经等很久了。”
众人便都往内宅走,徐家兄弟也抬脚跟上。
徐立轩上回被祖母提醒一回,丝毫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什么,看着笑容甜美的小姑娘,心里又苦又涩。只埋头跟在长辈后边,就怕自己忍不住要多看她。
而徐立安却是看呆了的。
近三年不见凶丫头,她居然长成了小美人儿。眉如黛,眸光若水,顾盼间是少女特有的娇媚,一颦一笑仿佛成了勾人心神钩子。
——她真的好看!
徐立安看得走不动,是徐立宇一把拽了人,把他半拖着走的。
他知道这弟弟犯混的毛病又出来,不拖走,长辈瞧见,那不是平白给初宁小丫头惹麻烦吗。
徐立宇虽然也被初长成的小姑娘惊艳,但却是最为自持的一个,冷静得不行。
也多亏他,徐立安猛然回神,想起两年前母亲对小姑娘的误会,忙敛神走路。心里却在想着,他什么时候找小姑娘说说话,而且他给她找齐了另外不同的九只小玉猫儿。
她现在还喜欢那样的吗?
徐家三位少爷,心思各异,初宁自当不知道,只沉溺在和小姐妹相见的欢喜中。一路上四人手挽手,相互说着近年来的生活。
等到了碧桐院,初宁才真正紧张起来。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紧张什么,明明徐老夫人是她最想见的,也最感激的人之一。可她为什么那么忐忑和害怕。
初宁在这个时候下意识的是去看徐砚,正和兄长说话的徐砚有所察觉,对上她求助似的眸光,微微一笑。
他这一笑,初宁莫名就定了定神,脸上又恢复灿烂的笑容。
众人进了屋。
碧桐院还是和她记忆一样,屋里摆设也没有变动,初宁心里觉得安宁极了。
徐老夫人就坐在中间的罗汉床上,徐砚敛目,上前直接撩了袍子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朝老人行大礼。
老人看着眼前的越发丰神俊郎的幼子,心里百感交集,万千话语又只化作一声:“快起来坐吧。”
除此一句,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初宁待徐砚站起身后,才来到老人跟前,也不娇气跪在设好蒲团上,而是和徐砚一般直接跪在冰冷在地砖间。
“初宁给老夫人请安了。”
小姑娘磕下头,真诚尊敬。
徐砚心疼她,却又为她的举动微笑,眸光温柔。
他就知道,小姑娘从来不会叫人失望。
徐老夫人却被她吓一跳,并不是这见礼不符合规矩,而是见她和幼子如出一辙,跪在冰冷的地上。难道幼子已经跟小姑娘说过什么了?!
这是故意在给她添好印象吗?
但下刻,老人自己就否决了。
小姑娘虽然在她身边呆的时间不长,但性子如何,她是至清楚的,她不能因为儿子与孙子的事就对她有偏见。
即便她说过说,宁可小姑娘成了这恶人,她也要做这恶人。
“林妈妈,快去扶起来。姑娘家可比不得男儿,再冷的天,他们在雪地里摔爬滚打,那也是锻炼。姑娘家可一点寒冷都不能禁的!”
说着,又叫小丫鬟去打热水,要给两人用水净手净面。连带又喊拿手炉来。
老母亲总归还是对小姑娘有感情的,徐砚再没有不放心的,不动声色坐下。
两人净过手和净过面,看着更加精神一些。徐老夫人就让小辈们都到西次间玩去,多年不见儿子,总是要说说话。
初宁众人当然识趣,呼啦啦都往西次间涌,四个小姑娘就把临窗的炕给霸占了。三位少爷只能坐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看着她们连同把糕点瓜子也占着。
初宁看着被徐绣云塞进手心里的瓜子,突然就想起自己以前气徐立安的事,所有人都分了瓜子,唯独就不给他。
现在想想,好幼稚。想着儿时好笑的事,初宁就朝他那处看去。
刚才没顾得上看他们,如今一见,徐立宇个头反倒成最高了,也比长房两兄弟壮实许多。再来是徐立安,以前那个总凶凶的人,也长得眉清目秀的,和徐立轩面容近似。
还真是兄弟,倒显得与他同胞的徐绣云不一样了。
初宁快速打量两人一眼,正好看到徐立宇朝自己露善意的笑,还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她没忍住扑哧一声。
徐二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开朗啊。
正想着,她察觉到还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是徐立轩两兄弟。徐立轩眼底藏着什么情绪,目光灼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初宁忙垂眸,余光正好扫见徐立安居然又瞪自己一眼。
——他怎么又凶巴巴,刚刚还夸他呢,果然性子讨厌,再长也还是讨厌。
初宁就不再看一边的三兄弟,刚才还想着分给他们瓜子,这会因为徐立安也不想给了。
男孩子,吃什么瓜子!
自己抓一把,咔嚓咔嚓地磕着。
而三位少爷也没有坐多久,就被徐二老爷进来喊走,说徐砚要考他们功课。
四个小姑娘更加无拘无束,天南海北的聊,打趣到徐绣云的夫家时,三个人差点没被害臊的某人掐得满屋跑。
等到闹够了,初宁突然发现,徐家姐妹的胸口都比她鼓,当然要除去才十岁的徐琇怜。但比她小一岁的徐琇莞身形都比她玲珑。
初宁就抿了抿唇,盯着气得胸前还在起伏的徐琇云看。刚才打听到徐琇莞癸水都来得比她早,是因为这个吗,所以她自己不见长?!
身边许久没有亲密小伙伴的初宁,第一次发现,自己身材居然不如别人?!
等到了晚上,徐大老爷回来,徐家人凑了个团圆,热热闹闹的用晚饭。初宁自然是徐家小辈坐一块,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心里是挺高兴的。
等到用完饭,徐老夫人留众人又说了会话,便吩咐小儿子先早些回去歇着。
众人都从碧桐院退了出来,徐砚仍旧与初宁一道,送她回暮思院。
院子也早早有人打扫好,还是以前伺候初宁的那些下人。
初宁进到院子,见着围上来问好的众人,笑着叫汐楠打赏。徐砚见她今晚都挺自在,也许是因为任氏憋了一晚上,没敢说什么,还有徐立轩也没敢表现出异样来。
但他知道,这些不过都是假像,能坚持一天,坚持不了十天。
他把小姑娘送进住的屋子里,打发汐楠和绿裳到一边,单独和她说话:“恐怕是要在这里过年,明儿就二十九了,我们住上几天,我也好去看看青柳胡同的宅子归置如何。把缺的物件都补上,我们过去住,也不至于还短方便。”
初宁听到他提青柳胡同,才想起来两人先前说要住到外头去的。
她就想起头发已全白的徐老夫人,想到老人见到徐三叔时的神色,她去揪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徐三叔,我们不去青柳胡同了好不好。我们就在这里住着,我舍不得老夫人。”
徐砚本还想她怎么突然又不愿意去了,听到她提到自己的母亲,这一瞬,竟是心头一颤。
小姑娘是为了他要留下,因为不想见到他母亲难过,和怕他在母亲跟前难交待吧。
一股暖意就自他心头流淌,传到四肢。
他难得不能自持地去将她拥到怀里:“卿卿,你怎么那么好。”
初宁突然被他抱个满怀,竟是有些紧张。
很快,徐砚又将她放开了,对她无比怜惜:“可是,我不能叫你觉得委屈。”
委屈吗?
初宁垂眸想了想,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徐三叔处处为她着想,她为他着想一回又怎么能叫委屈呢。
小姑娘就摇摇头,无比认真的说:“徐三叔,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委屈。”
徐砚闻言,看着她沉默,手轻轻去捧了她的脸,因为她的温柔相待悸动又冲动。他微微低了头,想问她:我就那么好吗?
可当手指抚过她嫣红的唇,他又冷静了,在她清亮的目光下,再一次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齐圳:老房子着火了!
徐砚:闭嘴!
徐老夫人:儿啊,你再抢救一下吧。
————————
古董羹——古代火锅的叫法,啊,大热天的,我突然也想吃火锅了。仿佛有病!
第59章
安成公主耳目通灵, 腊月二十九这日就派了侍女到徐家, 要接小姑娘过府说话, 顺带还点了徐砚的名。
任氏一同在碧桐院, 看着公主府的侍女待初宁恭敬有加,心中便十分不是滋味。
一个小丫头, 怎么就能入了公主的眼, 就因为有一个和安成公主不清不楚的爹?
想着,任氏又有几分不屑,一低头,拿帕子遮去嘴角带恶意的冷笑。
徐老夫人便又喊来幼子, 目送两人出了院子。两人并肩而行,小姑娘还侧头甜甜笑着说什么,她看不见儿子的神色,却能从他小心翼翼扶着小姑娘迈出门槛的举动是藏了多少柔情。
老人闭了闭眼,也不知道是迎面的阳光刺目,还是那一对居然无比相配的身影刺目。捻着手中的串珠良久没说话,就连长媳告退也没搭理。
任氏莫名奇妙感觉受了不待见,回到屋里又跟自己的陪嫁妈妈倒了一顿苦水。
初宁在去公主府的路上十分高兴, 不时拿出小镜子看看自己妆容。
徐砚看得好笑,小姑娘天生丽质,娇娇一张芙蓉面, 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在初宁拿出胭脂的时候,他却心念一动,又想到她昨天拉着自己袖子说不住到青柳胡同的贴心, 手掌便伸了过去。
“徐三叔?”
初宁见他拿了自己的胭脂盒,盈盈眼眸深处是疑惑。
徐砚朝她微微一笑,眉目温柔似远山轮廓。下刻,初宁就见他以食指沾了胭脂,轻轻往她唇上点了点。
他指尖仿佛带了火种,轻轻一抚,就让她全身都发热。
偏他还盯着她再细细端详,仿佛是在看一副完美的画作,嘴角翘着,满意不已。
初宁忙去把自己的胭脂盒抢回来,重新放回腰间的小荷包里,镜子也不敢照了。她知道自己照不照,一张脸肯定都红若晚霞,都烫得能在上头烙饼了。
徐砚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话,神色温柔,星目落满笑意,正是这样反倒让人觉得这更加暧昧。
初宁扭捏了一下,看到他食指上残留的胭脂,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的时候还一副心虚的解释:“叫人看着,还不知道要怎么以为呢!”
能怎么以为。徐砚莞尔,心情愉悦。
公主府一如既往的奢华精致。前儿下的雪还未化,扫堆到在花池边,花池灌木长青,两两相映居然有种奇怪的美感。就像跨越了两季,美得极端。
安成公主直接就在前院见的两人,看到水灵灵的小姑娘,一个没忍住就扑上前,把人搂到了怀里。
初宁被香风扑面,温热的身子还圈着她,闹得晕晕呼呼的,连行礼都忘记了。
徐砚惯来不显山水,温文儒雅地朝安成公主揖一礼,客随主便,也不推辞依言落坐。
他坐下后,安成公主也没搭理他,而是拉着小姑娘问路上的情况,心疼她旅途奔波。
安成公主一直都对她这么热情,初宁先前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年不见,生疏了一些。慢慢的,就又放开了,小姑娘清甜的嗓音在厅堂里回响,话越说越多都要关不住。
安成公主笑意就没落下,怜惜地摸摸她的脸,摸摸她的发,又带着她转圈圈看她身形身量。这种宠爱,就真跟见着女儿一样。
两人说了有两刻钟的话,安成公主似想起什么来,拉着小姑娘的手说:“我着人给你做了好几套衣裳,本来是想送到杭州去的,结果在宫里听到你徐三叔会回京,想着你也要回来的。你去试试,不合适了,我今儿让府里的绣娘再改改,明儿除夕,正好穿新衣!”
小姑娘哪个不爱美,听到新衣裳新首饰都是欢喜的,初宁也忍不住笑,跟着前来的侍女到后边去试衣裳。
徐砚知道这才是进入正题了,便将手上的茶放到桌子上,一副聆听的模样。
安成公主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抿唇一笑进入正题:“这两年辛苦徐大人了,要为差务繁忙,还得照顾初宁。这两年,徐大人也了解魏家了吧。”
开口便是小姑娘的外家,其中深意不点透也叫人再明白不过。
徐砚微微一笑,并不避讳:“该了解的,确实了解了。”说着,他站起身,给安成公主递上两封信。
一封是封好口的,上面写着父亲大人亲启,一封是没封口的,上面并未写明收信人。
安成公主一丝犹豫也没有,直接打开未封的信,粗略看了几眼。旋即一拍桌案:“徐砚,你倒是大胆,什么都敢猜想!”
“下官不但大胆猜想,也敢大胆就当公主殿下的面前相问,公主殿下究竟是不是卿卿的生母。”
“混说!”
安成公主又斥一声,徐砚就笑了。
在他一笑过后,安成公主才回味过不对来。
刚才他已经说了,对魏家再了解不过,那就是知道了初宁生母的身世,又怎么会再怀疑自己是小姑娘的生母。
只是变相再诈她一诈,彻底去掉心里的怀疑。
安成公主神色几变,然后冷哼道:“就不喜欢你们文官这些弯弯绕绕的肠子,果然你能和宋霖成为好友,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砚是首回听到安成公主提宋霖,先前一次见面,她仿佛就当没有这个人。
看来,两人间还是发生过什么,但这于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姑娘。
他便说道:“是徐某人入不得殿下的眼,有公主这样一句话,我也放心了,那封信殿下尽管着人送到川地吧。”
“你真是好大胆,居然还敢将当信使用!”
徐砚不反驳,只是从容微笑,看得安成公主气闷,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错觉。
这人去了杭州两年,本事又要叫人刮目相看了。
“魏家老太太去闹的事情我知道了,一直很担心初宁,但你将她护得很好,倒是我什么也为她做不了。”安成公主气过后,长长一叹,“说起来,我这表姨母,甚至是我皇兄,都亏欠她们母女。若不是她嫁到京城来,我们恐怕都不会知道她的存在。”
“宋霖让我讨厌那么久,总算也有个讨喜的地方了,谢谢他娶了初宁的母亲,叫我知道姑母还有这么一个后人。”
徐砚静静的听着,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安成公主去了宋家后,反倒和宋夫人成了好友。
“她长得和姑母并不太相像,反倒初宁和姑母像,一半随了宋霖,一半随了姑母。认出她,全因为那支凤首步摇,那是太后早年赠给姑母的,我也是查了一阵子,才查出来的。”
“前阵子土默部的人又送贡礼来,提起姑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想姑母是挂念她们的,就将小姑娘给我的信都让带了过去。但是宋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他对最爱的女人无微不至,但她到死也没告诉他,所以小姑娘的信,送去也无妨。她确实是两人的骨血。”
说了一车的话,是初宁的这个身份不能暴露了。
和亲去的外邦的公主,在和亲前居然与人无名无份就生了女儿,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又得掀起不少风波。
所以从皇帝一直打压着魏家,让他们没有一个人能越过五品这官阶,也不叫他们迈进京城一步。
是对小姑娘亏欠,但又是对小姑娘的保护。
庆贤长公主这些年,人在他国,恐怕才是最煎熬那个。
国事家事,一个女子,牺牲得够多了。
徐砚在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对此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现在也没有那个立场为小姑娘抱怨。
“殿下这样说,下官便明白怎么做了。”
“初宁把你当最亲的人,以后还得劳烦你要好好照顾她。”
徐砚颔首,外边正好传来脚步声。他往外看去,见到小姑娘高兴地回来,倒还是来时的打扮。
“试好了吗?”安成公主黯然的神色一收,朝小姑娘露出笑。初宁快步来到她身边:“殿下太厚爱了,都十分合身。”
“那就都带回去,不过几件衣裳,也能叫厚爱!”
“长辈赐自然不敢辞,我通通都要打包的!”
她直率可爱,把安成公主就哈哈地笑,又为她长辈两字欢喜。不管如何,小姑娘也将她当亲近的人了。
临离开前,安成公主说要带小姑娘进宫过除夕。初宁吓得直摇头,说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不敢出现在御前,安成公主怎么劝说也没用,最后只能作罢。
小姑娘出了公主府,还一脸怂怂的表情,和徐砚说道:“徐三叔,刚才我都要吓得不会说话了!”
徐砚失笑,抬手去摸她的头,想着安成公主说以后小姑娘还得劳他照顾的话。
看来给宋霖平反的事还有得拖,等过了年,他去见见太子再作打算。
再回到徐府的时候,天空又飘了盐粒子,凉凉落在小姑娘眉宇间。初宁抬头,就见到天空中徐徐降下细雪,伸手去接,惊喜地朝徐砚说:“您看,下雪了!”
徐砚也抬头看着降雪:“是啊,下雪了,看来明天除夕,我们还能再去梅林赏雪。”
“真的吗,可以去梅林赏雪?!”初宁双眼一下就亮了。
徐家的那片梅林她还没有去过的。徐砚便弯了腰,低头在她耳边说:“真的,就我们。”
温热的气息抚过她耳朵,又是船上那晚的面红心跳,身子发酥。初宁一只手不知不觉中去拽住他衣裳,人已经软软半倚着他的胳膊。
徐三叔......好久没有这样靠近的和她说话了。
心跳得好快。
初宁垂眸,长睫毛不断地颤抖着,像扑翅的蝴蝶,遮掩住她眼眸里快要溢出来的甜蜜。
两人站在前院的这庭院间,驻足看了一会雪,在游廊拐角处,徐立轩亦神色木然站了许久。在他们说要去梅林赏雪的时候,他就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三要搞事了!
徐立轩:休想!
第60章
除夕这日一早, 徐家两房媳妇便准备祭祖的事宜, 徐大老爷领着家里的男丁给祖宗擦牌位。府里的下人也为着过年, 忙里忙外。
初宁早早起来, 总能听到院子外头时而就会响起管事婆子的呼喝声,大家都十分忙碌, 就她一个人拿着话本闲闲窝着。
听着动静, 她免不得想起在家过年的时候。
祠堂设在长房那里,她和爹爹早起来似乎什么也不干,只喝茶说话,等时辰差不多才往大伯父那里去。出门前, 爹爹会让她先去拜祭娘亲,然后就是大伯父那儿一直呆到晚上用团圆饭,然后跟着爹爹回家守岁。
似乎家里从来没有过像徐家这种动静,她徐三叔在杭州的时候也过得简单,也没有这般热闹。
心里感觉一丝落寞的小姑娘又有些期待起来。
虽然她是外人,有些事情不能参与,但听着这热闹,心里也是高兴的。
马上要过年了, 她又长一岁了。
小姑娘甜甜一笑,继续低头看话本。入迷中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时辰,一抬头, 发现屋里绿裳汐楠都不见了。
她喊了两声,外头是一个小丫鬟回应:“姑娘,两位姐姐去拿窗花了, 您有什么吩咐?”
初宁闻言只道没有,外头应了一声是后,又安安静静的。
这一提,她才想起来,用过中午饭要贴窗花。
昨天她去了公主府,没能和徐家姐妹一块儿剪窗花,不过她手笨,也不会。
正想着,听到有什么东西碰的响了一下。
很短促的声音。
初宁抬头,往屏风方向看去。
屏风后是她的床,是什么东西没放好,掉地上了?
她思索了一下,搁下书要下炕,结果就看到屏风后似乎有人影一闪。下意识是想叫喊,甚至动作迅速抓了书就朝那个方向摔过去。
从屏风后冒出来的人抬了胳膊挡住砸来的书,被砸得倒抽一口气,发出咝的一声。
初宁那头已慌乱得连鞋子都顾不上,跳下炕就往外跑,下刻胳膊就被眼前手快的徐立安跨前一步拽住。
小姑娘终于尖叫一声,徐立安吓得忙去捂她嘴:“初宁妹妹,不要叫,是我,是我!”
外头的小丫鬟已经紧张地问:“姑娘?怎么了?!”
初宁被捂了嘴,一双眼眸因为受惊睁得大大的,眼里已蒙了雾气。徐立安见此忙以松手,压低了声说:“快让她别进来。”
小丫鬟又问了两声,已经准备忙里走了。
初宁心惊地忙道:“没事,以为是看到鼠儿窜过去,结果外头光照过的影子。”
“那奴婢就不进去了。”
汐楠规矩严,一般不许小丫鬟乱往内室跑,初宁当即应一声。
徐立安已经黑了脸。
窜出来的鼠儿,骂他的吧。
小丫鬟那头便又没了声音,应该是没起疑心了。
徐立安好歹松口气,定晴一看小姑娘已退到离他有五步远,瞪着溜圆的双眼盯警惕看他。
他莫名就想到小时候养的兔子,给它喂食的时候,吓得直接缩着耳朵躲笼子最里头,一双眼也是溜圆溜圆的。
“我又不会吃了你,跑那么远做什么。”徐立安不敢大声说话,这一压声音,显得更加凶恶了。
初宁咬咬唇,要是手里有东西,肯定朝他再砸过去。
什么人啊,跑来吓她,还有理了不成。
这臭脾气还是那么讨厌,白长了张清俊的脸!
她就朝他呸一声,又往后挪了挪。徐立安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把塞在怀里的东西拿出,正好是放在炕桌上。
“凶丫头,给你送礼物来,你还那么凶!”
初宁先前就看到他胸前衣襟鼓鼓的,是个四方的印子,结果拿出来一看是个方锦盒。
徐立安见她一动不动,就朝她招手:“不来看看吗?”
说话语气也平和多了,甚至有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讨好。
初宁看看他,再看看盒子,到底是挪了步子过去,伸手去打开换锦盒。
盒子打开后,九只漂亮的玉猫儿就露出来了,每一只都憨态可掬,有好几个颜色。并不是像徐三叔给她送的那套,全是白玉做的。
这里有灰的,有黑的,还有身上有褐色斑点的,惟妙惟肖。
徐立安就看到小姑娘的双眼亮了亮,闪过惊喜,他来之前的忐忑就大定,说道:“以前是我不好,这就当是赔礼吧,你也别再计较了。”
初宁伸手去摸了摸,确实是喜欢,但她下刻又把锦盒盖上,拿着塞他手里:“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而且以前的事早就过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赔礼,你拿回去吧。”
事情跟想像的不太一样,徐立安看着手里的锦盒愣了半天,然后眉头一皱,又是副凶样子:“你是故意气我呢,给你就给你,你收着就是!”
初宁忙将他推来的东西再推回去,耐心地说:“确实不能收,我们也不是小时候了,这样私下收了东西,传出去不好。”
原本有些生气的徐立安听到她这话,眉头先是皱成川字,然后想到什么,居然笑了。
少年笑起来当真是没有辜负他的好皮相,有种让冰雪都消融的暖意。
“小丫头,你就是过了年也才十四岁,哪里有那么多这些那些的顾忌!”
说罢,也不再管初宁的推辞,居然直接又放回炕上,转身就跑。
初宁大骇,忙拿起盒子又追上去,可是那家伙身手利落了,一撑窗柩就翻了出去。那样子,熟练得跟天天都翻窗似的。
徐立安跳出去后回头,就见到小姑娘拿着东西瞪大眼看自己,那表情可爱得不行,让他又想笑。
是被他身手吓着了吧,她不在的时候,他几乎每两天就会翻墙翻窗进来,坐坐她坐过的炕。
徐立安有几分自得,朝她挥挥手,高兴地走了。
初宁追到窗边,也就看到他的衣角闪过墙头。
她眉头皱了起来,捧着的锦盒如烫手山芋。
任氏上回就误会了她对徐大哥有什么,要是被知道徐立安给她送东西,她心里一阵烦燥,都想摔了盒子。
最后是站在窗前吹了吹冷风,才算冷静下来,准备找一天再偷偷还回去。
她绝对不能收徐家任何一个少爷给的东西!
在徐立安走后不久,徐砚便到暮思院来寻小姑娘,跟她一块儿到碧桐院吃饭。
初宁听到他前来,当即高高兴兴地迎出去。
她见到他的时候总是满心欢喜,像林间的雀鸟,让人看着也心情愉悦,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他给她拢好披风,牵着她便往外走,两个丫鬟忙跟上。
徐二老爷夫妻正好也从另一边过来,远远便见着两人,等近了,才发现徐砚是牵着一脸娴静的小姑娘在走路。
余氏脸色古怪了一下,徐二老爷倒没什么感想,只是好笑。
这个弟弟,还真难得有个亲近的人,小姑娘长那么大了,还跟以前一样牵着她走路。
初宁忙朝两位长辈见礼,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再一道往碧桐院去的时候,她有些故意的跟徐砚离得远一些。
哪里知道徐砚就着她步子,一把再握住她的手,大掌再度包裹着她的小手,根本不让她躲避。
初宁都没敢抬头,总有种心虚感,盯着自己脚尖走路,脸红得厉害。
徐砚偷偷看她一眼,见她害羞,反倒把她握得更紧,清明的眼眸内闪过坚定。
碧桐院里已经很热闹,徐家姐妹和三位少爷都在,围着老人说话,笑声满堂。
等到初宁一众来到,徐大老爷和任氏也赶了过来,老人便让摆饭,说用过了好去贴对联贴窗花。
小辈们还是坐了一桌,徐立安不时朝初宁挤眉弄眼,十分高兴的样子。
初宁当作没看到,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给的东西。本来她想让徐三叔替自己还的,但又想到徐三叔先前罚了他们两回,他又是爬窗进来的,一说估计还得挨罚。
他本意是好的,反倒把她显得太小肚鸡肠,样样都找长辈告状。徐小霸王的性子,搞不好又要恼她,不知道会再干出什么事来。
思来想去,她最终还是决定自己给回去吧,他即便生气,顶多不理她。不会因为有长辈介入再结仇就是。
用饭用到一半的时候,初宁面前突然冒出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烧排骨放到她碗里。
她一愣,抬头看见是徐立轩朝自己微笑:“都给妹妹们夹了。”
初宁侧头一看,果然见到徐家姐妹小碟子里都有一样的排骨,她便欣然受了。结果徐立安也抢着跟着给夹菜。
徐琇云被逗得哈哈地笑:“我们安哥儿也会疼人了,果然翻年又要长一岁。”
徐立安被胞姐打趣得直挑眉,哼哼着说:“说得我有好东西没想着你一样。”
满桌的人都笑了,引得长辈侧目。
徐大老爷说:“都长大了,时间真快啊,出了年,云丫头也要出阁了。”是父亲的欣喜和惆怅。
徐老夫人也笑:“再等他们兄弟给你娶了媳妇进来,又多两个女儿,云丫头也还是你女儿,你有什么好愁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莞尔,任氏的笑容却有些勉强。
自打上回她大嫂闹了一出,两家人都生疏不少,而且她知道自己的二侄女对长子一往情深,到现在也不愿意说亲。
昨天她大嫂又派人来,如果不是实在被侄女逼得没办法,她大嫂恐怕不会先提两家亲上加亲的事。
她细细琢磨着,现在兄长已经是侍郎了,侄女又是知根知底的,又能给长子助力。确实是好的,虽然一开始她想的是大侄女。
但这事要怎么跟婆母开口。
任氏就愁这点了。
这边想着,那边回头,正好看到长子再次给初宁夹菜的样子,笑得十分温柔。
任氏眼皮一跳,看向将徐家姐妹都衬得失色的小姑娘,咬咬牙。
不管以前是不是她误会,她还是早些给长子做安排才好!
而徐立轩此时心情是十分焦躁不安的。
他知道晚上三叔父就会带小姑娘去赏梅,看样子也不会喊上他们。三叔父是什么心思,他最懂,若是有那样的机会,他也想带初宁去做尽风雅之事,看她绽放最美好的笑容。
所以他没忍住,借着给妹妹夹菜,也给小姑娘多夹几回,希望她再度注意自己。
从杭州回来后,他明显发现初宁是故意避着他们三兄弟,对他尤其。
他无时不刻都在猜想,是不是三叔父在小姑娘跟前说他什么了,或者小姑娘已经被三叔父迷惑。毕竟他看过她依赖三叔父的样子。
徐立轩从来没有这么煎熬过,他明明是想护着她,怎么祖母就非得说会毁了她。如果他先三叔父一步说要娶她呢,他说出来之后,三叔父再悔也没有机会了吧。
他该不该说!
一顿饭,徐立轩最后如同嚼辣,用得没滋没味。
到了贴窗花的时候,初宁跟着徐家三姐妹先将碧桐院装扮一新,然后手挽手轮着各自的院子贴一遍,玩得一手都是红印子。
晚上是年夜饭,大家都换上新衣裳,初宁沐浴过后也换上安成公主送的衣裙。
等到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的时候,连徐砚都看得微微愣神。
小姑娘一袭红衣红裙,衣襟裙面都盘金绣彩,华丽明艳,艳丽的颜色将她肌肤更是衬得欺霜赛雪。
玉一般的人儿,精雕细琢,每一处都是精致的。
连徐老夫人都不得不暗叹,小姑娘真是长得太出色了,光是这样貌,走出去就得引得多少郎君心怡。
也就是她几乎不出户,才无人知道宋家有女,姝色无双!
她突然意识到,连她都心动,何况是幼子和孙子!
有时候人就是那么俗不可耐,对美好的事物都是趋之若鹜的。
徐老夫人看着这般娇艳明媚的小姑娘,心里越发不安。
任氏在众人都感叹小姑娘姿容无双的时候,捏着帕子说:“初宁丫头,你这衣裳是哪里来的,还绣了金线,穿出去可能不太好。”
皇权至上,讲究规制,用金线绣衣制衣都是有讲究的,一般都是命妇或大臣才能穿着。现在一个罪臣之女,任氏在想,难道是小叔宠她到无边,把这些都忘记了不成!
她这话其实挺扫兴的,厅堂里安静了一会。是初宁扯了扯裙摆,抬着小脸笑着打破这片沉默:“是安成公主赏赐,贵人赏的东西,不穿才是不不敬。”
她话落,任氏张了张嘴,面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贵人赏的,自然是穿得。
安成公主......居然给小姑娘赏这样的衣裙,任氏心里酸得不成,被小姑娘一解释又显得她有些刻薄,只能尴尬扯着嘴角笑。
是徐大老爷招呼着说该用饭了,众人再坐了一桌。
团圆团圆,今晚并没有分桌,大的圆桌,众人围坐着十分热闹。徐砚却是在落坐的时候喊了初宁一声:“卿卿坐我身边。”
徐老夫人的手暗中一抖,徐立轩眸光亦沉了下去。
三叔父这是什么意思,让小姑娘坐他身边,是在暗示什么吗?
暗示谁,祖母,还是他?!
他手都握成了拳,初宁不知道已经暗流汹涌,但明白这不合规矩的,徐三叔下手应该是徐家小辈这三兄弟。她摆摆手,说:“不行,坐在您身边有压力,我得放开了肚子吃。”
徐老夫人闻言松口气,去打量她的神色。发现小姑娘杏眸清澈明亮,除了娇俏可爱,哪里有一点她想的那些情情爱爱。
果然是如同儿子说的,小姑娘还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罢?
她真是被叔侄闹得太过紧张。
初宁一句调皮话,倒又暂时解了火星燎原的厉害,跟徐家三姐妹挤到一块高高兴兴地吃饭。
今晚是要守岁的,众人便都在碧桐院呆着,任氏和余氏要陪着老夫人打叶子牌,徐琇云去凑了一个数。徐大老爷跟着二老爷下棋,徐家三位少爷就站在边上看,希望能偷些师。
初宁是围在老夫人跟前的,看着她们打叶子牌。
她不会打牌,但她过目不忘,最会记牌。偶尔看准备机会偷偷跟老夫人耳语,叫老夫人赢了不少,老人面上一直笑,心想着这么个小姑娘她是真喜欢。但想一想,下刻就是叹息......
而徐砚是家中最安静的一个,捧着茶,看着外头的庭院出神。
昨天的雪已经停了,却是将天地都盖得一片白,积得厚厚的,没有个三四天是化不去。
那头叶子牌打了几圈,徐家姐妹终于坐不住了,要去放烟火。再一会就该到时辰,长辈们也由得他们闹,于是小姑娘都穿好斗篷涌到院子里,男孩儿也被喊去帮看着。就怕小姑娘们玩得过头,烧着碰着。
徐砚在这个时候也一撩袍子跟了出去,还在摸叶子牌的老夫人抬眼一看,又默默继续打牌。
在烟火还没点着的时候,极远的地方突然响起‘嘭’的一声,一道亮光升空,便在天空炸开。
初宁眼里映出五光十彩,嘴里高兴地喊:“新年了!”
小姑娘们都哇的一声,然后哈哈哈大笑。
那是皇城放烟火了,那样的绚丽与百姓家买的那种小烟火根本不一样,连着徐老夫人都被长子扶着出来仰头看。
众人都看着天空,只有徐砚望着笑得明媚的小姑娘,嘴角也扬着笑。
小姑娘十四了。
守过子时,又放过烟火,众人也该散了。
徐砚不动声色带着小姑娘往暮思院的地方走,准备等会人散了,再拐到梅林去。
结果徐立轩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徐砚警觉,多少察觉到侄子不对,特别是这种亦步亦趋。让他皱了眉头,面无表情回头看他一眼。
但他就不为所动,依旧是坠在两人身后,任氏心里头记挂着长子的亲事,下意识寻他的身影。结果就看到长子谁也不跟,就跟在小姑娘身后的一幕。
她一下就抓紧了帕子,扬声喊:“轩哥儿,你来,我正好还有事要和你说。”
徐大老爷回头,奇怪看了妻子一眼:“什么事情要现在说,明儿再找孩子说就是。”
任氏勉力笑着说:“老爷,您也一块儿听听,就三两句。”
于是徐砚就借这个机会,直接摆脱了这一行人,带着小姑娘绕过暮思院,从女学堂后方再穿去了园子。
初宁被他带着走,拥在身边,竟觉得有种异样的刺激和紧张。
他们这样甩开大家,好奇怪,好像他们才是一派的,谁也插|不进来。
初宁被他的体温暖着,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
两人顺利到达梅林,初宁以为越往里走该越黑才对,不想凯凯白雪,却将整片梅林都照亮了。
他们甚至可以弃灯笼而行。
“徐三叔,雪夜的梅林居然这般美。”
小姑娘由衷地赞叹,从徐砚的大氅中出来,张开双臂在雪地间转圈。像是落入凡间的小仙女,满片梅林都夺不去她的一丝明艳。
徐砚静静看着,看着她裙裾沾上雪色,看着她眉目如入画,一颦一笑刻骨。
他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并不剧烈,可他全身血液都不安份的涌动着,那股早藏匿在体内已久的冲动在他抬步朝她走去的时候——
爆发。
初宁还仰着头看枝上红梅,突然就被人揽了腰,顺势一带就被抵在了梅树下。
她背后是树杆,腰间是他有力的胳膊,而身前是他贴上来的身躯。
初宁眨眨眼,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且她还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有些不平。好像正好踩在一块石头上了。
因为有踮高,她堪堪能与他平视,原先她只到他肩头的,如今却无比清晰能平视他的面容。
他明明剑眉锋棱,明明眸光锐利,可他凝视着她的时候,他所有的气势都化作水一般柔和,温柔缱绻。
初宁还是有些吓着,看得入神,又不安地喃喃喊他:“徐三叔......”
徐砚深谙的眼眸里就窜出一簇火光,他微微侧头,唇碰停在她耳边:“喊嘉珩。”
嘉、嘉珩?
初宁觉得自己不能思考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呼吸又在耳边,她颤颤的,因为灼热的气息而乱了心神。
她还期待着,他会跟以前一样说完话便离开,却是突然身子一软。
徐砚非但没有离开,还含住了她的耳垂,舌尖轻轻打转舔舐,贴着她的身躯承受着她突然压来的重来。他声音就在她耳边含糊不清:“喊嘉珩......卿卿,喊嘉珩。”
压抑已久的感情释放出来便如雪山崩塌,把徐砚的理智都掩埋了。初宁从来不明白什么叫男人的感情,如今都深刻在她面前展现出来。
她被他热热的呼吸缠绕得脚发软,被他亲吻耳垂的唇舌烫得打哆嗦,身子酥麻,甚至连手指都不自觉蜷缩起来。去狠狠揪住了他的衣服,心里害怕,为突然变得有侵略性的徐三叔害怕,可她却没想着推开他。
小姑娘承受不住,在怕极了喊:“徐三叔......不要......”
抗拒的声音比奶猫的叫声大不了多少,颤颤巍巍的,支离破碎。
徐砚却是更用力去搂住她的腰,哑声在她耳边说:“卿卿可知道我在做什么.......”
初宁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眼角有泪光摇摇欲坠,颤抖着唇,没能回答。
徐砚微微抬头,温柔的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呼吸又再度游离在她耳边:“卿卿可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怜的小姑娘在摇头,好害怕他跟刚才一样亲近她。
偏她越害怕,徐砚越不依不饶,再去咬她的耳垂,仍问道:“我在做什么......”
初宁终于嘤呜出声:“你欺负人——”
“对,我在欺负你。”
徐砚似乎是笑了一下,初宁脑子里快成浆糊了,心里又羞又怕又气。
徐三叔欺负她,为什么他还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徐三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姑娘嘤嘤的抽泣起来,可即便是这样,她手还是紧紧揪着他的衣裳,即便是他在冒犯她,她也没有推开他一丝。
徐砚为此心头狂热,在她低泣的声音中说:“我都这么欺负你了,你为什么不推开?”
初宁闭着眼一边哭一边摇头,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徐砚见她这副模样,竟是更想欺负她,他循序的引|诱道:“卿卿为什么不推开我,卿卿是不是喜欢我,喜欢我这样欺负你。”
不、不是的!初宁心里纳喊,却是说不出口这个不是,因为她是喜欢徐三叔。
是喜欢!
可是......“不喜欢徐三叔欺负人。”
徐砚又笑了,微凉的唇轻轻贴在她额头,叹息一声:“不喜欢我欺负你,但喜欢我的对不对。”
“......可是我都欺负你了,你也喜欢我,所以卿卿嫁我好不好。”
卿卿嫁我好不好——
初宁在这一瞬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回响着这一句。而紧贴着他的徐砚已经将她打横抱起来,她又叫得尖叫一声,双手忙圈住他脖子。
徐砚就那么抱着她坐在雪地里,倚着刚才抵着她的梅树,他仰头看在夜色中绽放的梅花,又低头看小姑娘如梅花瓣一样娇嫩的脸颊。他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间,说:“我欺负你了,你只能嫁给我了,哭也没有用。”
首回对她用这种霸道又带厉的语气。
小姑娘眼泪落得多了,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身子也颤抖得厉害。徐砚就那么抱着她,任她哭,她落一串泪,他就吻去一串。
他说过不放手的,所以,她害怕、她哭也不放手。
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初宁终于哭不出眼泪了,他的唇还温温贴在她眼角。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朝他怀里捂,好可怜地哑着嗓子说:“徐三叔,冻到手了,冷——”
徐砚险些要被她逗笑了。
她手一直圈着他脖子,他也忘记了,结果小姑娘哭够了,第一句话是冷。
他任她手钻进怀里,贴在他胸膛,将她又往怀里紧了紧,追问:“所以,想好了吗,嫁还是不嫁。”
初宁莫名又想哭了,最后死死忍着,瑟缩着摇头,心颤颤地说:“喜欢,但不嫁,我还没有及笄呢,不能嫁。”
徐砚愣了一下,再也忍峻不住大笑。
好没有面子啊,小姑娘居然说不嫁。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嘤嘤.....这不是我的那个徐三叔!
齐圳:都说老房子着火了。
第61章
雪夜清寒, 梅林暗香浮动。初宁红着脸, 缩在徐砚怀里, 眼里泪光犹闪, 楚楚的样子比满林暗香都撩人。
徐砚知道自己是把人吓着了,可不吓她能怎么办。
她虽然懵懂知道喜欢, 但并不清楚男女间的感情如何炽热如火, 若等她自己领悟,徐砚觉得自己得先被烧成灰了。
他还是很自私的。
徐砚心中暗叹,虽欢喜是把她心里的喜欢逼出来了,可也是惆怅。她是不是也怕自己了。
他伸手, 想将她的额发拨一拨,结果影子才投向小姑娘,她就瑟缩着埋头。
印证了他的想法。
“卿卿......”徐砚在她耳边喊一声,她忙用手捂住耳朵。
徐砚:......
他抿抿唇,索性一低头,唇落在她手背上。
有些凉,初宁身子颤了颤,低低喊一声:“不、不要!”
徐三叔又要叼她的耳朵吗。她说不清楚自己在抗拒什么, 明明喜欢他亲近自己的,但这种带侵略性的亲近让她止不住害怕。
而且他一含她耳朵,她就跟要化作水一样, 全身都又酥又麻,又像有洪水一样要在她身体里爆发出来。让她莫名更想贴紧着他,一种奇异的羞耻感。
她害怕这个感觉。
小姑娘奶猫儿似的轻唤, 徐砚却坚决地去拉开她的手,不让她捂耳朵,就那么凑在她耳畔说:“卿卿,我喜欢你,才想欺负你。”
这是歪理!
初宁摇头,又因他拂过耳畔的热气颤栗。
徐砚又说:“真的。你看我何曾欺负过别的姑娘,又何曾靠近过别人,只有喜欢的人,才会有这种亲密的动作。你不是看过话本吗?”
话本......初宁脑海里就想起话本上的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巫山云雨,定情的娘子和郎君花前月下。
可这些词也仅是在她脑海里有朦朦胧胧的画面,真正的应该是这样吗?就像徐三叔对她这样。
可这些不是成亲之后才会有的吗?
他这是在成亲前就欺负她了。
初宁再摇头,抬着一双水雾氤氲的眸子看他,怯怯的抗拒,偏不知道自己这样柔弱的样子自有一股娇媚风情。
徐砚觉得自己真要被她无意撩拨的那把邪火烧得失去理智,眸光深谙地盯着她微微张开的红唇。
若不是怕把她吓得更厉害,他恐怕已吻下去,一尝她的甜美,做梦都渴望的甜美。
徐砚到底还是低了头,再去轻轻咬她耳垂,听着她又在喊不要,嘤咛似泣。
他声音模糊:“乖乖,徐三叔喜欢你,也只想是亲亲你。不会有别的,不要怕。”
可不能让她就这样害怕,他们以后还要更亲密的在一起。她因为被误会的事,连嫁人都不想了,他哪里能允许,他就欺负她,让她只能想到除了嫁自己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轻哄的声音似乎有魔力,初宁羞得直闭眼,除了用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就只能发颤地喊着徐三叔。
明明不想他这样,可听着他一声声的轻哄,她神思就模糊了。
初宁还在叠声地喊他,心里似乎是被他柔情填满了,悸动着,身子似乎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徐砚轻喘,唇离开她的耳朵,轻轻落在她眼角,细细亲吻她的眉眼:“我在......喊嘉珩,乖乖喊嘉珩。”
初宁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喊他什么了,只知道耳朵被他含着亲了好久,自己软成一团,除了依着他,再没有一丝力气。
徐立轩在这个时候却是又怒又急,不敢置信的望着母亲。
什么叫出年了就该给他定亲,要定哪门的亲?
他跟谁定亲!
徐大老爷听到妻子的话,也是一怔,神色颇严肃:“这也不是说定亲就定亲的事,家世人品性情都得挑,你今晚就说这个是要做什么。”
任氏执拗地说:“我就是要跟轩哥儿说清楚,他的亲事很重要,是宗子,所以得慎重考虑。”
是这样。徐大老爷神色也缓了些,认同地点头:“你母亲这样做也是对的,轩哥儿,你好好念书考功名。定亲一事,我和你娘亲会给你相看个家世好的贤内助。”
他不要!
徐立轩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一直站在后边的弟弟,然后转身就跑。
“轩哥儿,你上哪里去!”徐大老爷大喊。
徐立轩不回答,但能看出他是再向碧桐院的方向折返。
任氏被儿子激动的举动惊了又惊。
长子抗拒得太过明显,不过只是提了个要定亲,他居然丢下父母转身就走。
果然,他心里还是装了什么人不成?!
任氏神色几变,然后一甩帕子,心惊胆颤的和丈夫说:“老爷,我追过去看看,别叫他打扰了母亲休息。”
徐大老爷为长子的不沉稳皱眉,也不太想管他使这种小性子,简直莫名奇妙。
点点头,让任氏追上去了。
徐立安站在一边,半天也没搞清楚状况。
大哥怎么了这是,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就是定亲,本来就该定亲了。想着,他脑海里浮现小姑娘那张明艳的笑脸,心里怦怦跳了两下。看着夜空出神......定亲吗,凶丫头十四了。
而徐立轩一路就跑到了碧桐院,砰砰砰敲开门,还撞倒了开门的婆子,高声喊着就往老人住处跑去。
“祖母!祖母!”
少年郎跌跌撞撞冲进内室,直接就跪倒在老人床边:“祖母!孙儿求您了,孙儿要娶初宁妹妹,孙儿只要娶她!”
徐老夫人刚趟下,被长孙这一出吓得睡意全跑走了。
她坐起身,脸色铁青盯着他看,手都在发抖:“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在胡说什么!”
徐立轩哀哀的去拽住她的手,恳求道:“祖母!我娘亲说要给我定亲,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初宁妹妹。我现在不来,恐怕就晚了,三叔父带着她去梅林赏雪了。夜黑人静的,他为什么单独带她去那么偏僻的地方,翻年了,初宁妹妹十四岁了!”
他的话让徐老夫人如雷击,愣懵在床上,眼珠子半天都不会转。
林妈妈听得也脸色没了血色。
这是什么情况,大少爷要求娶宋姑娘,怎么还扯出三老爷来,什么叫三老爷带了宋姑娘半夜去梅林。
林妈妈颤抖着手,看到老人定定的,忙又上前去帮老人顺气:“老夫人,老夫人您不要着急,没事的,没事的。三老爷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过就是带宋姑娘去赏雪!”
三老爷不是那样的人!
徐立轩却突然对林妈妈厉声:“他若有分寸,又怎么会将初宁带到杭州两年多!两年多都是住在无名院,初宁连外祖家都不住,他根本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徐立轩!”老夫人听着越来越不靠谱的话,冷声打断他,然后和林妈妈说,“给我更衣,我要去看看!”
“祖母!您就答应孙儿吧,孙儿要娶初宁!”
徐立轩再度哀求。他就是要先三叔父一步,不然,他会后悔一辈子!
“立轩!你说什么,你要娶谁!”
这边正说着,追赶上来的任氏正好听到长子那么一句,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没站住。
徐立轩听到母亲的声音猛然回头,就看到她站在屏风处,脸色发白,有怒意一点点爬上脸庞。
徐立轩忙再看向祖母:“祖母,您就答应孙儿吧!”
哪里知道徐老夫人站起身来,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声音冰冷:“轩哥儿,你真让我失望!你给我滚回去,回去给我好好反省,还有任氏,轩哥儿说的话,你若敢传出去一个字,你也给我滚回任家去!”
“林妈妈......快,跟我出去!”
徐老夫人气得手都在哆嗦,徐立轩闻言无比绝望,又去拽住老人的衣角,被老人再度甩开。
“祖母——”
“轩哥儿,你快跟我回去,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任氏被婆母一喝,打了个激灵,又气又难堪。
儿子要娶一个破落户,她怎么能不难堪!
徐立轩不愿意走,徐老夫人直接让林妈妈去喊护卫,将人是硬生生给送出后宅。
徐立轩知道祖母这里是行不通了,也不要人再拽着,居然是要再去找父亲。
任氏被他气了个倒仰,恶狠狠地吩咐跟着自己的几个婆子:“把大少爷送回院子锁起来!你们的嘴也给我闭紧了!老夫人连我都要送走,就别说你们了!”
婆子们被吓得瑟瑟发抖,又拖又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人送回院子里。
徐老夫人那里一脚深一脚浅的往梅林去,齐圳就守在园子外头,看到有一串的亮光往这来,转头就往林子深处里跑。
不想徐砚已经拥着小姑娘正往外走。
初宁被他亲得脚软,半天才站起来,羞得不敢抬头,脸颊上还落着泪痕。
齐圳看着,心里也大骇,三爷这是把人小姑娘怎么了?!
难道......真那么禽|兽?!
徐砚见着齐圳,心里顿时就觉得不好,还没深想,就见到咔吱咔吱的踩雪声。
抬头看去,五六盏灯笼就在不远去,等人近了,他看见到了脸色青白交加的老母亲。
徐老夫人见到儿子的时候,就看到他紧紧将娇小的身影拥在怀里,小姑娘一张脸艳若桃花,还是哭过的样子。
徐老夫人指尖狠狠一抖,呼吸都窒住了。
第62章
“你们都退到一边去!”
徐老夫人看真切初宁的神色后, 突然朝身后的几个婆子喝一声。
林妈妈也被吓得神色一凛, 忙率先退后, 其它人不明所以, 都低垂跟着退得远远的。
围拢过来的亮光瞬间就暗了许多,初宁被这厉声亦惊了惊。
在她印象里, 徐老夫人是个再慈祥不过的, 怎么现在竟是要发怒似的。
她就想到刚才徐三叔说要娶自己,又对她做出那种越礼的亲近,她心头十分不安,甚至心虚到不敢抬头去看老人。
徐砚见老母亲这个态度, 先是吃惊后是诧异。
怎么母亲寻到这儿来了,还十分生气,即便他是单独带小姑娘来赏梅,她也不该有这股怒气。
顶多是觉得他失了礼法,太过孟浪。
徐砚皱眉,小姑娘也不断往他身边缩,似乎是害怕。
他犹豫了会,喊道:“娘, 怎么您过来了......”
“你给我闭嘴!”徐老夫人冷冷一眼扫过去,上前几步,一把就将他护着小姑娘拉了出来。
徐砚想将小姑娘再护回来, 却被母亲又极厉地睃了一眼,仿佛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将他就地正法那种凌厉。
初宁被老人拉到身边, 听她还那么凶的朝三叔父说话,吓得更加不敢抬头,心中惶惶。
她隐隐感觉,老人是知道三叔父对自己的喜欢。
那这个生气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不安地的用手揪住自己衣角,下刻是脸被老人的手抬了起来,细细的端详。
她一脸泪痕,擦过了,但还是有痕迹。双眼红肿,眼尾却带着几分异样的媚色,再被脸颊上的红润一衬,更显得像一朵受过雨露滋润的海棠。
老人看得心都在抖,手也在抖,小心翼翼去翻她的领子。
初宁被盯着看,怕得不行,也心虚得不行。老人的手还去动她的衣襟,她吓得想喊不要,可是整个人都定在那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脚一软,就跌坐在地,厚厚的雪被她压得瞬间塌了下去,凉意自她手心传至全身。
老夫人要伸手拉她的,结果拉空了。
可她的失力,叫老人一颗心沉了再沉。
徐砚大惊失色,忙上前就把小姑娘扶起来,在这个时候,徐老夫人眼尖瞥到小姑娘耳后的红印子。像是这园子里的红梅,就开在一片雪白上,那么的妖冶!
那是徐砚情到浓时,放|纵着自己在她肌肤上留下的痕迹。
徐老夫人倒吸一口气,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是齐圳忙在她身后扶了一把,才没让老人也摔倒。
——她儿子真的就那么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徐老夫人想也没想,撑着拐杖上前直接就朝徐砚身上打了好几下,挑起的白雪扬落在他肩头,他的脸颊。
他被打得莫名奇妙,听到老母亲骂道:“你爹要是知道了,能被你给再气死一回!我怎么就教出你了这个浪荡子!”
“娘——”
徐砚着急喊一声,难得的狼狈,不敢伸手挡,结结实实挨了五六下。
初宁被这一幕吓愣了,在老人又要再落一棍的时候,突然护到了徐砚跟前:“老夫人,您不能打了,您打徐三叔做什么,他疼的! ”
任谁也没想到初宁会护上来,徐老夫人想收棍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徐砚要拉开她,结果还是慢了一步。那一棍子一下就打到初宁小腿上,小姑娘疼得当即再红了眼。
“卿卿,卿卿!”徐砚见小姑娘也挨了打,脸色都变了,忙把她拉到怀里护紧,背对着老母亲。
把她护得一丝缝细都没有。
徐老夫人打错人,还是打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刚被儿子‘欺负’了。她手一抖,拐杖也落在地上了。
打了这么多下,老人也冷静了些,气得更是发抖,抬手一指徐砚:“你给我滚过来!”
徐砚多少年没听过老母亲这样厉声厉色的,即便是他少年出走,被寻回家后老母亲也没这样动气。
事出总得有因。
他想到刚才自己被骂的一句‘浪荡子’,心里有些拿捏不准。
老夫人此时又扬声喊来林妈妈:“你和一个婆子好生扶着姑娘,我们回去!”
竟是对初宁有一股的怜惜,似乎还很难过,而且是压着怒气。
对待小姑娘和对待他的态度,亲疏一目了然。
徐砚心里百转千回,从来没有这样琢磨不清一个人的心思。
齐圳见三爷被老娘打了,低头摸了一下鼻子,趁机跟上,然后偷偷朝他说:“三爷果断,老夫人寻到这里来,恐怕是有人告密。您这下手的时机正好。”
说着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徐砚眉头一皱,齐圳已退到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走路。
又走了几步,徐砚脚步一顿,恍然他老母亲误会了什么。不但是母亲误会,就连属下也误会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是那样的人吗?!
他再想娶小姑娘,再想叫母亲同意,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来!
那样把初宁当成什么了!
徐砚真是对这误会没好气,首次发现自己居然在母亲眼里的品性是如此恶劣。
一行人回到碧桐院,初宁先被老人吩咐林妈妈,送到跨院去休息。小姑娘忐忑,徐砚弯了腰,跟她轻声说:“你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我与娘说几句话就回,我们明儿见面了再说。”
初宁只能一步三回头,被林妈妈带到跨院。
她走后,老夫人却是朝儿子冷声:“跪下!”
徐砚虽明白误会,还真的一撩袍摆就跪倒。
老人看着他身上沾满雪的大氅,闭了闭眼,沉声说:“你怎么可以如此行事!”
“儿子要跟宋兄求娶初宁。”
徐砚索性直接挑明。
徐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刚才孙儿在她跟前说要求取宋家丫头,如今就换成她的儿子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们叔侄是要逼死我,还是要逼死初宁!”
此话一句就道出事情原委了。
徐砚心中一凛,果然是徐立轩到老人跟前说了什么,或者已经跟他一样,和老人求娶了。
他说道:“儿子本就有了决意。儿子从未求过母亲什么,自小便言听计从。儿子喜欢的也好,不喜欢的也罢,都谨记着母亲的教导,以家族为重。这是儿子身为徐家男儿的责任,但儿子唯独在娶妻一事不能让步。”
“我已经承受了亦接受家族的安排,但还请留给儿子一个能牵挂着的人,让儿子能在疲惫无助的时候,想到家中还有那么一个人.......与我立黄昏!”
“——所以就这是你无视祖宗礼法的理由吗?!”
老夫人听着他的陈白,怔怔看向一边的烛火,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
她知道为了这个家,为了在丈夫去世后,还能保住这个家的荣华,小儿子做了很多牺牲。
明明是幼子,等她百年后,这家其实就是老大的,他本可以随心过自己的人生。但他最终还是入了仕,这条路,最后恐怕也得为兄长而牺牲。
此时,徐砚终于为自己辩道:“儿子什么也没干,只是带初宁去赏梅了。”
他还敢睁眼说瞎话!
徐老夫人气得又想打他,眼泪落得更加汹涌。
徐砚抿抿唇,沉静的面容也有了丝丝裂痕,忍了再忍说:“娘亲,儿子再怎么样,也不会用这种招数逼您同意。那我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真的?!”
徐砚用语刺耳,徐老夫人总算半信半疑,最后,再三打量儿子的神色。看他一副憋屈的样子,压在心里那颗大石总算是落下来。
——如果真的没有,那还好。
“你先起来吧。”
老人抬手抹了眼泪。
即便儿子真没有最后越过礼法,但刚才她看到小姑娘耳后的红印子绝对是儿子所为,他还是把人小姑娘拐了吧。
徐砚沉默的站起身,轻轻一拂袍子,又恢复往日的沉稳。他说道:“儿子也有别的事要给娘禀报,儿子准备搬到青柳胡同去。”
老人才放松的身子又坐得直笔,咬牙道:“你说什么!”
“儿子要搬到青柳胡同。”
“你——你真是出息了!”
徐老夫人果然又勃然大怒。
“我不同意!”徐老夫人一拍桌子,“我不同意!以后初宁丫头就住到我的跨院里,你们的事,还有轩哥儿,我想好了再议!”
说罢,老夫人拿出当年雷厉风行的气势,喊进来大丫鬟,吩咐她直接就去暮思院收拾小姑娘的东西。
徐砚清俊的面容上也显出冷色来,欲再说什么,老人先一步说道:“我还当你比轩哥儿脑子要清楚些,我看你白长那么多年了!你若不想我翻脸,现在就滚回去,不然,我今日就当真做一回恶人!”
徐砚被骂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最后想到在自己怀里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再想到她刚才替自己挨了一棍子。
他到底是一揖礼:“儿子先行告退,卿卿娇弱,还请母亲为她送去药油,那一棍子恐怕不轻。”
老夫人一瞪眼,抬手指门口:“快滚!”
徐砚这才退出内室,在槅扇前站了一会,终于离去。
现在不是与母亲再争长短的时候,徐立轩坏了事,不若,他肯定能磨到母亲应下。本来这事他有五成把握的,结果一晚上,这五成只剩下一成。
徐砚眼里有霜,仿佛落了凯凯白雪,一片冰冷。
齐圳听到里头的动静,老夫人那个滚字惊心动魄,知道事情是砸了,一见三爷出来连忙跟上告诉他打听到的事。
“大少爷是被强行带回院子里去的,大夫人也知道大少爷的心思了。其它人被老夫人勒令闭嘴,二房那边和其它少爷姑娘那里应该是不知道的,还有是,您这边的事,不知道大夫人知不知道。”
很短的时间,齐圳就将事情打探得差不多了。
徐砚冷笑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知道放他回京,必然要坏事!”
“那您这边要怎么打算。”
您都把人小姑娘这样那样了,难道还没让老夫人动摇?
齐圳首回怀疑起自家三爷的能力来。
徐砚闭了闭眼,在寒冷的空气中长长呼出一口气:“等,先缓几日。跨院里能安排人吗,我要知道姑娘每日的详细,还要盯住徐立轩。”
即便是他的母亲,他也担心小姑娘受委屈。
“这个您放心,当初您交待注意大老爷的动静,府里为此布置那么多年,老夫人跨院里添个耳报神也肯定没问题。”
徐砚点点头,不再说话,快步回了院子。
长房院子里,任氏还在给丈夫哭闹:“你说他怎么就失心疯了,居然要娶那一个破落户,老爷,我就说漂亮的都是个祸害啊!”
徐大老爷被她哭得头都大了,在屋里踱步:“别哭了,谁知道轩哥儿会有这个想法,这些年不是一直安安静静的,也没有提过一句!”
“我就说他怎么非要去杭州,这就被迷了心窍啊。老爷,轩哥儿定亲的事情不能再晚了,您快拿出章程来吧!”
他们轩哥儿哪里能娶那样一个狐媚子!
“你这叫我一时之间,上哪里给轩哥儿定个好人家去!”徐大老爷气得不成,“比我们家好的,未必就一说就看上,比我们差的,总觉得亏待了轩哥儿!”
他现在又还没爬到寺卿的位置,若不然,也不会让长子的亲事拖到现在,早早就能定好人家了。
任氏听着,心里闪过大嫂的提议,但她忍住了。
现在还不能提,再等那么一两天,才是最好时机!
眼下是要让丈夫和她同一战线,不能让丈夫同意儿子娶宋初宁,那样即便婆母有心,也不能作主!
“老爷,不管如何,轩哥儿都不能娶宋家丫头,那是罪臣之女啊!万一哪天陛下再迁怒,可就遭殃了!”
徐大老爷真是被她哭怕了,也哭烦了,带着怒气说道:“好了,你闭嘴吧,我哪里就不知道!别哭了,大过年的,晦气!快睡了!我去看看轩哥儿先!”
话落,徐大老爷就走了出去,没看到妻子一抹眼泪,嘴角扬了笑。
然而,徐大老爷去见过儿子,也是无功而返。徐立轩就一口咬定,他要娶初宁,但他总算藏了个心眼,没将三叔父也喜欢初宁的事情说出来。
他敢在祖母跟前请求,是因为祖母知道了,他要抢先机。但父母那里,他知道自己一字也不能提,那样只会彻底断了自己和宋初宁的路。
他就这么跟父母抗衡着,三叔父这个时候也不敢对外说他喜欢初宁,被父亲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同意三叔父娶初宁。所以三叔父就得憋着!
这些天,他想了不少,觉得自己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逼退他三叔父,他总能磨到父母同意!
才刚刚过了新年,家里就乱作一团。徐老夫人呆呆坐在内室良久,然后让丫鬟扶着,去了跨院。
初宁已经沐浴过,明明很累,却丝毫没有睡意,脑子里乱哄哄的。
汐楠和绿裳不知道发生什么,去梅林前她们就被支回了院子,以为她是去了徐砚院子说事,结果再来是在老夫人跨院见着她。自是疑惑的。
这么晚了,老夫人又过来了,她们更加心惊,都出去相迎。
初宁沐浴是林妈妈亲自在边上伺候的,细细地看了她身上,发现只是耳后有一个红印子,还有是小腿上不小心挨打的那块。那样雪白细嫩的皮肤,她手用一些力,就会留下痕迹来,所以身上没有,就证明着小姑娘还是清清白白的。
而且小姑娘沐浴脱|衣时也没有慌乱,遇上那起事后,哪里会有姑娘能这样镇定。所以林妈妈越发放心了,心想顶多是三老爷情不自禁,亲了她。
老人前来,林妈妈就将看到的说了。徐老夫人已经相信儿子,听闻之后更是没有担忧,初宁已经下炕来,朝她行礼。
徐老夫人面对她,心里肯定是别扭的,但到底还是算和颜悦色:“你坐吧。”
小姑娘忐忑坐下,脑海里都是刚才在梅林里的事。
老夫人是知道了吧。知道徐三叔说要娶她的事,其实她自己也没能回过神来。
正想着,老人就和她说道:“老三说要搬出去,要搬到青柳巷的宅子去。”
初宁诧异地抬头,见到老人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自己,而目光微凉。
她心里‘咯噔’一下,回道:“徐三叔在回京前有和我提过。”
“所以呢,你也同意了?”
初宁抿抿唇,而老人看她的眼神又变了,变得略凌厉,她能感觉到对自己的不满。
“老夫人。”她轻轻喊一声,不作隐瞒道,“先前徐三叔提起的时候,我是愿意的。”
她话才落,就看到老人放在桌几上的手收拢成拳,神色瞬间就严肃,身上气势骇人。
她忍住那点胆怯,继续说道:“但后来回了京城,我看到徐三叔跪在您跟前,您的神色,欢喜又难过。我就在想,我即便害怕回来徐家,我也不能让徐三叔因为我离开徐家。”
“害怕?!”
初宁点点头:“对,害怕!”
她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自己心里藏着的事,今日她准备说出来。
“上回大夫人与任夫人的事确实让我很难过,甚至是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来,我害怕面对她们。我什么也没有做,就要承担被恶意猜测,品性被质疑,对我来是极大的侮|辱。这么些年来,我都没能忘记。”
“徐三叔知道,所以他告诉我,可以和我一起搬到青柳巷去。但后来,见到您,我就和徐三叔说,不愿意再去青柳巷了。”
“因为我不能那么自私,徐三叔待我很好,处处为我考虑,我也该为他考虑。老夫人,我会再劝徐三叔,让他不要搬出去。”
徐老夫人这一生遇过许多人,也是首回听到别人在自己跟前说害怕。
当年的事情,她知道初宁有多委屈,但她为了儿子,居然宁愿继续面对让她难堪的人。
老夫人心中没有触动是假的,她闭了闭眼,语气依旧生硬:“他若不听呢,你劝不动呢。而且老三说要娶你,你们差着辈份,你也算是他照顾了几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娶你,势必要被人诟病,你现在告诉我,你要怎么决定?”
初宁睫毛轻轻颤抖,眼眸低垂着。
果然徐三叔说了,刚才在林子里说要娶她,他就给老夫人说了。
初宁心头其实还是乱乱的,但是她也喜欢徐三叔,如果她说自己想嫁,是不是太过厚颜无耻。
两人间差着辈份。
老人提起,她才想到两人间还隔了这么一层。
徐三叔会因为她被人诟病吗?
初宁鼻头一酸。她光风霁月的徐三叔因为她而被人指指点点,初宁想想就觉得心里难过,所以,老夫人的意思是不同意吗?
她眨眨眼,眼泪就落了下来。
刚刚才品清楚情|爱,品明白自己心中的悸动,结果是让人悲伤的。
她张了张嘴,应该是要想顺着老人的话说的,那样对徐三叔才好,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到自己以后就要离开徐三叔,她心里难过极了。
在宋府初见他的情影,他护着自己回到徐家的情影,他带她远离难堪的地方,他细心呵护着自己这么些年。
他温柔的笑,他暖暖的胸膛,他对自己说喜欢。
这些都要过去了吗?!
初宁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疼得她都要呼吸不过来。
徐老夫人看着她默默垂泪,似十分不耐地催促了一声:“你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办,你是要他为你背负那些骂名吗?!”
初宁被她无情的话再次刺得险些要崩溃,老人的话亦不但在耳边回响着。
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她就这么说离开吗?
徐三叔是不是会很难过。
初宁突然抬手抹掉了眼泪,站起身来,朝老人跪下:“不,老夫人,徐三叔没有什么好被人诟病的!”
小姑娘抬着脸,眼神无比的坚定。
“他有情有义,照顾我一介失去亲人帮持的小姑娘,他为什么要被诟病。就因为所谓的我喊他一声徐三叔?!”
“我们又不是血亲的叔侄,论排辈,即便我爹爹与他交情不深,我见着他,仍是得喊这一声。所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关键的问题,本朝不说远的,近的也还有表舅舅娶了没有血亲关系的表外甥女,为什么徐三叔就因此要被诟病?!”
“我知道,我的家世现在也配不起徐三叔。但他既然跟您说了实情,那么他也同样没有在意什么舆论或是我的出身,如若我此时说为了他好而负他一腔深情,那他才是最难过的!”
说到最后,初宁越发的坚定:“徐三叔都不曾退缩一步不是吗?那我怎么能够丢下他一个人,那样徐三叔才是最难过的,所以......请您恕罪,我要陪在徐三叔身边!”
小姑娘话落,磕下头去,再抬起头的时候,脊背笔直,坚强得不屈不挠。
徐老夫人手抖了抖,心里有怒意,为她的大言不惭,为她的执着。可心里又有触动,为两人相互间的那份感情。
他们明明没有过多的时间说话,绝对不会窜供来说服自己。
儿子说要一个他牵挂的人,要一个为他立黄昏的人,小姑娘说不能丢下儿子,那样儿子会伤心。
徐老夫人站了起身,沉默地转身,初宁仍跪着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哭求什么。
初宁知道,但凡事情都没有哭求能得来的,有的,只是自己的坚持。
她不能没有努力就放弃,徐三叔为了她,做的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叫他失望,叫他难过!
这个时候,徐老夫人幽幽的声音又传来了:“地凉,快起来吧。”
说罢,才出了屋。
初宁被已经震惊的两个丫鬟扶起身,呆呆坐在炕上,很快就拿帕子抹了把脸,然后笑着和惶惶的两个丫鬟说:“我们歇了吧,明天年初一呢,徐三叔一早要进宫朝拜吧,我想起来送出他出门。”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深刻的喜欢,她会努力叫老夫人接受她的!
即便要赖在徐家,她也豁出去这个脸了!
而老人走出屋门,就听到小姑娘吩咐丫鬟的这一句,她脚步顿了顿,在下台阶的时候和老仆说:“彩玉啊,她胆子挺大的,居然说不能叫老三难过,她跟我顶嘴了吧这是。”
林妈妈小心翼翼打量了眼她的神色,见她神色其实很平静,想了想说:“老夫人您心中自有计较,老奴就不说偏颇的话了。”
不说偏颇的话了,那就是也觉得小姑娘挺好。
徐老夫人慢慢地往回走,是啊,她一直也觉得小姑娘好,多么坚强剔透的一个人儿。
可还有个孙子啊。
老人长叹一声:“我老了,管不了他们折腾了。”
林妈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第63章
正旦大朝会, 不仅在京官员须得进宫朝贺, 命妇亦要前往内宫, 向太后皇后拜贺新岁。
天未亮前便得等候在宫门, 破晚之时,宫门开启, 文武百官与命妇才得有序而入。各家各处前往皇城, 路程少的一刻钟,多的小半时辰,加上除夕守岁,其实并不能睡上多久。
初宁心里记挂着时辰, 感觉只是刚闭眼就该起了。
她给自己上了妆,披上斗篷,就叫绿裳汐楠打着灯笼往结庐居。
两位丫鬟知道昨夜闹的事后,一直惶惶。在她们眼皮底下,两人居然生了情,还暗中定了情,于她们来说就是失职。
特别是汐楠,对徐砚可谓是又气又恨, 偷偷躲着哭了半晚上。她们姑娘懵懵懂懂的,就被人拐跑了,她可怎么对得住老爷和夫人。
初宁对两个丫鬟的心理能猜到, 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认为对的事情,何必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只要在意徐三叔就好了。
绿裳领在前头打灯笼, 在出院门的时候,心中是忐忑的。
昨天老夫人那样生气,是不是把姑娘软禁在这跨院了。结果走到门口,守门的婆子并未为难,只是问了声去向便放行了,绿裳这才算是大大松一口气。
这是不是代表老夫人已经默然三老爷和姑娘的事情了?
绿裳侧头看了一眼小姑娘,她侧颜在昏暗的光线中十分恬静,莹然如玉,盈盈眸光间竟还显出几分坚决。
她觉得小姑娘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初宁一路到结庐居,齐圳布的人已事先将消息传了过去。徐砚正穿朝服,也不顾上佩绶没系好,叫齐圳快去把人迎进来。
初宁进到屋里的时候,鼻头冻得通红,乍一看跟哭过似的。
徐砚忙去拉她的手,还好捧着手炉,没冻着。
末了便心疼的责怪道:“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巴巴跑过来做什么?”
“您今儿要进宫啊,我帮您穿朝服吧。”初宁把手炉给汐楠,看到他的佩绶还散着,径直接手。
她动作十分熟练,徐砚有些诧异,初宁低声跟他说:“我以前常帮爹爹穿朝服的,记得第一回 是八岁的时候,我还得踩着凳子才能帮他正梁冠。”
小姑娘声音轻柔,带着对父亲的思切,徐砚听得分明。
前两年在杭州,他只须要到衙门行“望阙遥贺”之礼,从来不知道她还会穿服。她今儿来,恐怕也不只是帮他穿朝服吧。
反倒像是一种表态。
徐砚想着,心间微动,低头便见着她云鬓浓密乌黑,上边斜斜簪了支海棠金簪。他一直看着,直到她重新直好腰,笑吟吟跟他说:“好了,还好没生疏。”
徐砚一下就将她抱到了怀里。
汐楠和绿裳还在边上,两人都紧张极了,汐楠甚至还想上前去,却被绿裳一把拦住。齐圳见两个丫鬟难做的样子,高大身形往两人跟前一挡,找了个借口把两人一同支出到外间去。
初宁被抱个满怀,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她手犹豫的动了动,然后便圈上了他的腰。
“您这样抱着我,一会要把衣裳弄起褶子了。”
小姑娘贴着他的胸膛,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徐砚说:“没事,那么多的人,也不看我一个。”
初宁却是推了推他,他不放手,但也不说话。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只能依着他又说:“徐三叔,我跟老夫人说了,我要一直在您身边。”
徐砚的心脏又猛猛跳动了一下。
昨晚他的人在老母亲去找小丫头前还未到位,他只知道母亲过去了,却不知道两人说的什么。
如今听到她这样说,哪里能不激动,甚至是愧疚:“又叫你受委屈了,娘那里我会说服她的。”
“老夫人不是不讲理的人,您看她也没有禁我的足,她心里有杆称的。您也不要去惹去她生气了,我会好好哄老夫人高兴的。”
“卿卿......”
“徐三叔,是徐大哥也到老夫人跟前说什么了吧。您放心,我并没有错处,老夫人就算是生我的气,也不过一两天的。这事儿您就不要问了。”
竟是句句都让他不要问,小姑娘是想要自己去面对母亲,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叫母亲满意她。
她实在是懂事得叫人心疼。
徐砚抱着她,心里百感交集,若不是有徐立轩,他们的事就不会横生这些枝节。
“好。”他缓缓吸了口气,松开她,用手去捧了她的脸,“我们卿卿最棒了,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我一直都在,只要你不害怕。”
他要相信小姑娘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初宁被他温柔的神色看得心醉,又被他夸得不太好意思,轻轻咬着唇,含羞带怯的一笑。
那样的笑容就似一朵最娇艳的花绽放在徐砚眼中,让他情不自禁,低头去亲了亲她的眼角。
初宁眼前微暗,无比地紧张,下意识是害怕的想往后缩,却硬生生闭上眼。
她怕徐三叔欺负自己,含着自己的耳朵不放,也怕他埋在自己颈边,舔舐亲吻。但她又知道,这是徐三叔喜欢自己。
她怕自己推开他,他会难过。
初宁就这么紧张得全身僵硬,徐砚手中握着的软软胳膊都成藕棍子了。
徐砚止不住笑出声。她总是害怕,又不推开他,一点儿也不反抗,真是柔软到要叫人心都化了。
他的吻又轻轻落在她眉心,然后退开一步,见她还闭着眼微微发颤,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你再闭着眼,我走了你都要不知道了。”
小姑娘闻声唰一下就睁开眼,看到他退开,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徐砚被她这种无意识勾人的举动勾得心尖发痒,打趣她说:“不然,你以为我还要做什么?”
初宁一张脸霎时就涨得通红,又羞又恼,瞪他一眼转头就跑出去了。
徐砚在后边吃吃地笑,若不是时间来不急,他又戴好了冠,他肯定得再好好欺负她。
软面团子一样的人,捧在手心里,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
小姑娘脸通红的跑出来,汐楠吓了一跳,见她是说要回去,心头又一宽。还小心翼翼去瞄她的唇,发现胭脂完好,才一凛继续扶着她走路。
初宁却没有直接回跨院,而是到老夫人屋里。
徐老夫人见着她到跟前来,什么都没有说,连她请安也应声。林妈妈帮着她整理命妇服,初宁就站在边上偶尔搭把手,有些懊恼。
她懂怎么系佩绶,但不懂怎么穿戴命妇服,本来还想卖乖的,结果成了木头桩子。
徐家也早早备好马车,初宁要扶着老人出门去,结果徐老夫人不动声色就把手挪开了。
她步子顿了顿,然后又哒哒哒跑上前,很强势的再次搭上老人的手臂,让她甩也甩不开。
徐老夫人诧异地回头看她,就看到小姑娘的脸上都是甜甜地笑,很郑重地说:“您嫌弃我也没有用,我脸皮厚,也就是铁了心来哄您喜欢的,所以甩不开了。”
老人淡漠的表情就一点点碎裂,被她这番言论惊得嘴都张开了,连回她一句什么都不好回。
这......这真是脸皮厚了!
初宁却是在那直笑,一脸真诚。
徐老夫人可以说是首回那么仓皇地要避开一个人,出院子的脚步极快,一转眼,身影就消失在院门了。
初宁站在院子城眨巴眨巴眼,不知道怎么想起很久已前来找自己事的大伯母,老夫人现在的样子好像大伯母——
落荒而逃!
她抿笑意回了跨院,心里轻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而她不知道的是,徐老夫人在上了马车后,也哈哈哈笑出声,差点要笑出眼泪来。老人瞪大眼,表情夸张地和林妈妈说:“她真敢!这是要威胁我吗?!真让她嫁进来了,她是不是还要上房揭瓦了?!她怎么能耍无赖!”
林妈妈也抿唇笑,确实是叫人挺吃惊的一个小姑娘,平时娇娇柔柔的,居然还有这一面。
任氏昨夜被儿子险些要吓破胆,闹得头疼,一晚上又琢磨怎么叫儿子死心,根本就没闭眼。今儿脸上涂了厚厚的粉,来到垂花门,听闻老夫人已经上车了,也想上车去。结果老人的马车飘出一阵大笑,差点没吓得她踩空要摔下车。
都疯了吗!
她儿子都成那样了,她婆母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而徐砚那里,不动声色跟着兄长坐在一块,脑海里是齐圳在出门前说的事。
他兄长与大嫂并不清楚他要求小姑娘的事,徐立轩冲动的去找老母亲说要求娶后,居然没有在父母跟前说出他的事来。
他略一琢磨,大概就明白侄子的用心了。
侄子是故意闹出事来,叫祖母和父母都知道心仪小姑娘,要求娶。这个时候,如若自己也跟着闹出来喜欢小姑娘的事,那他兄长那里势必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
他为了初宁的名声,不让初宁背上引得叔侄相争的恶名,他就只能忍着,连暗中行事都艰难。
因为事情一旦传开后,初宁不要说嫁到徐家来,恐怕连京城都呆不下去!
徐立轩居然使这样的心计,去抢这个先机,是小看他了。
徐砚眸光沉沉,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被侄子摆了一道。
可摆了一道又如何?
徐立轩也太小看了,这个家还有老夫人,就什么风浪都翻不出来!何况,他是那么好算计的人?!
徐砚深深吸气,将心头的怒火压下去,嗤笑一声,闭目养神。
弟弟突然发笑,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看了过去,却见他闭上眼,面无表情。两人相视一眼,心中都奇道:这小子怎么很不高兴的样子?
谁又去拔这笑面虎的胡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喂幺二零吗,可能有人要被打死,来个急救车。什么?还要付银子的?打扰了,不救了。
徐立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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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徐家长辈都进了宫, 山中无老虎, 徐琇云就成大王, 拉着姐妹和初宁到屋子里玩闹。瓜果点心尽送到屋里, 居然还让人温了黄酒,弄了糟鹅掌几样卤水下酒, 非要行酒令。
初宁第一次见见她如此放纵, 又见众人兴致勃勃,也就没劝,跟着闹做一堆。
在几个姑娘家中,初宁是最才思敏捷的, 一副酒只喝了一杯,三姐妹那头被罚得已经酒意上头了。
初宁正头疼这三只醉猫要被长辈看到怎么样,门口就响起一声极低沉地声间:“云丫头,你居然带着妹妹们喝酒?!”
这一声可把她们吓得脸都白了,徐琇云更是吓得直接抱着空酒壶就跑。
可这满屋的酒味,跑了酒壶也不跑不了她们,初宁一把拽住徐琇云,正是乱着就听到门口又传来哈哈哈地笑声。
这声音是......徐绣怜听到笑声, 回头一看,这才看到把帘子撩了一条缝隙的少年,一跺脚怒道:“二哥!你太过份了!怎么可以扮长辈吓唬我们!”
正说着, 另一道声音又传进来:“妹妹们好没道理,这偷偷喝酒,还能理直气壮的。”
初宁定晴一看, 进来的居然是徐立安。
这两人,怎么跑内院来了!
徐琇云也气得一摔酒壶,吼道:“徐立安,你胆肥了!”
兄弟俩又哈哈哈地笑,初宁揉了揉太阳穴,还好不是真的长辈。
“好了嘛,云妹妹不生气了,长辈也快回来了,吓吓你们也是为你们好的。你都要出阁了,被传出去,你未来君得怎么想你。”
徐立宇笑着作揖,嘴里却又是讨骂的话,气得徐琇云脸通红,真的想动手揍人了。
徐立安双眼已经盯着初宁看,见她面如桃花,杏眸蒙着薄薄的水雾,也知道这是喝了酒。
“初宁妹妹没贪杯吧。”
他单问自己,初宁心里别扭了一下,想到那一棉盒的玉猫儿,胡乱嗯了声当作回应。
徐立安却没察觉,见她理会自己了,高兴得眯眼笑。
“该散了该散了。”徐立宇已经随便坐到一张椅子里,见面前有筷子,也不拘是谁的,抬手就拿着挑花生粒吃。
初宁一见,忙上前去抢:“给你拿新的,我用过的!”
然而,徐立宇已经把花生丢嘴里了,看得小姑娘直瞪眼。吃过花生,徐立宇也一怔,见小姑娘一别扭看着自己,忙把筷子又放回去,嘿嘿的笑。
“不过一碟花生,我用手。”
徐立安那头却是看了过去,盯着他手边的筷子出神。吃花生的徐立宇又说道:“我怎么听说大哥病了,今儿都没院门,我来问问你们去不去探望的。”
“昨儿大哥不是才好好的?”徐琇云心里一紧,忙跑到他跟前问。
徐立安闻言,惹有所思的说:“昨儿大哥和爹娘说着说着话就跑走了,似乎是去了祖母那里,然后娘今早就叫人给我说大哥病了,让我别去烦他休息。”
兄妹俩在那里嘀咕起来,初宁听着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徐立轩是病了吗?
她直觉不是的。
而徐家兄妹此时已经商议好准备现在就去探病,说不看看还是不放心。
初宁知道这内中有别情,自然是不想去的,正找借口要离开,结果被他们非得拉上一块儿。什么她到底是外姓的,不好进徐立轩的院子,甚至点明说避嫌了,还是被拽着了。
徐立宇说的,哪里来的外姓,大家都没当你是外人,你这就要跟我们生份。徐立安也不想她离开,恨不得一天多和呆一块儿呢,自然也是附和,再加三姐妹。
初宁一张嘴到底还是拗不过这五张嘴,再说下去,是真得生份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她想,她一会就躲在外头,房间也不进去了,不和徐立轩打照面就是。
众人到了徐立轩的院子,发现有护卫守着,一脸为难不想让众人进去,但这些都是徐家的小主子也不能得罪。
护卫想了想,大夫人只交待不许大少爷出来,也没有说不许人进去,最终还是放了几人进去。
初宁一直坠在最后头,等众人进了屋的时候,她就站捧着手炉站在廊下。
众人都心系徐立轩的‘病情’,也没注意到她落在外头了。
她就听到隐约的说话声从屋里传出来,有惊呼,有关切。初宁听到几句说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这是真病了?
正想得入神,她又听到喊自己的声音,她皱了皱眉,还没想好要不要应声的时候却见帘子一掀。
——徐立轩居然走了出来。
“初宁!”
他身上居然还穿着昨晚的袍子,皱皱巴巴的,下巴也有着青色的胡渣,脸色苍白但看向她的双眼亮极了。
初宁下意识是退了一步,他却快步逼近,关切道:“你来了怎么不进屋,外头冷,冻着可怎么办?”
说着竟是朝她伸手,要拉她。
初宁又是一躲,闪身站到了美人靠那边,徐琇云撩着帘子探头说:“初宁,快进屋啊。大哥!你真不爱惜身子,你跑出去做什么!”
初宁就正好借这档口,朝屋里跑。
人多的地方,总比单独和徐立轩在一起的好。
小姑娘明显是避着自己,徐立轩察觉到了,伸出的手还停在半途,最后狠狠一握拳收到袖中。
她怎么会躲着自己,肯定是三叔父和小姑娘说了什么,或者昨天......他三叔父就拿甜言蜜语哄小姑娘欢心了?!
小姑娘向来最听三叔父的话了。
徐立轩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恼意,连眼神都变得有些阴骘。
初宁躲到屋里,然后就躲在徐琇云身后,怎么都不直面面对徐立轩。
坐了一会,是徐立安说走吧,不要打搅大哥休息了。
初宁从来觉得徐小霸王这么讨喜过,心头一宽,率先就要出屋。
“初宁妹妹。”徐立轩在这个时候突然喊了她一声,“我有东西要给三叔父呢,你进来拿一下,是很重要的。”
初宁摇头,但他已经不由分说在所有人面前就去拉了她胳膊,往内室带。
初宁想喊,可是想到徐砚,她如果一喊,大家是不是都知道徐立轩喜欢她。那昨晚的事情就会暴露了。
她只能强忍着,进到内室,就紧张地站在槅扇那里,再也不让他拽自己往里去。
徐立轩也没舍得强拽她,而是回身,把她往槅扇的死角逼近。
初宁心跳剧烈,忙猫腰一躲,往另一边去。
“初宁妹妹,你在躲什么?”
“我.....我躲你!”初宁急起来说话就很直,她也不想和他废话。
徐立轩闻言脚步一顿,突然就笑了,又再向她那里走去:“躲我,那你就不躲三叔父?初宁妹妹,我已经祖母说了要娶你,难道你以后也这样躲我吗?”
初宁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果然说了!
“初宁妹妹,三叔父怎么跟你的说都不要紧,本来在杭州我就要告诉你我的心意,是三叔父在中间阻拦。我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我一定会说服祖母和父母的,三叔父他和和你差着辈呢,怎么能娶你。”
他步步逼近,初宁也往后缩,再往后退一点,她就能离开。而她全身都在颤抖,被他气的。
他跟她说这么做什么,她又不会听。
这不是她熟悉那个徐大哥了,那个曾经帮助她良多的徐大哥。
不过两年不见,他怎么成这样了。她又不是物价,他说要得到就得到的!
初宁对他就厌烦起来,想到昨天徐三叔还被老夫人打了好几棍,身上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越想越气,气得眼珠子都红了。
徐立轩看着她带了愤怒的眼神,温柔地笑笑,语气也放得很轻:“初宁妹妹,我是宗子,你嫁进来了,便是宗妇。以后你掌家,我努力给你挣诰命,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
他上次落榜了,不然他也已经为官了。
想到这里,徐立轩心里莫名有股戾气。他是太过紧张,临场没能发挥好,而身边的人一直都在说你三叔父当年如何,少年探花何等风光。
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是听到三叔父的名字,他努力读书,别人也是说他三叔父如何。落榜了,别人也还说,少年探花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一般人二十岁进士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字一句,不停的刺着他耳朵。
三叔父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所有人眼里都是他!他才是宗子,以后是徐家是由他说了算!
三叔父再厉害,也是占了幼字,徐家的一切以后都是他的,包括他喜欢的小姑娘!
徐立轩的神色一点点地变得阴沉,面上似笑非笑,初宁印象里如春风一样和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他现在变得无比复杂,复杂到她根本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初宁咬了咬牙,终于摸到门边,她先后退一只脚踏出去,然后坚决地说:“那是你的想法,我不稀罕当什么宗妇!徐大哥,你变得叫人讨厌极了!”
说罢,卯足劲就往外跑。
徐家兄妹已经站在院子等她了,猛然间就见她冲了出来,然后脚步不停,直直离开。
徐琇莞哎呀一声,想喊人,结果就看到徐立轩也跟了出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没有说话,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院门的方向,似乎是笑了笑,然后摔了帘子回屋。
“大哥......怎么了?”徐琇莞觉得不对,徐琇云也看得奇怪,不确定地说:“是不是和初宁妹妹吵架了?不是说要给三叔父带东西的?”
徐立宇就在一边若有所思,想到自己猜测的,大哥似乎是喜欢初宁的事,默不作声。徐立安皱着眉,看了看兄长的屋子,又看了看门,也若有所察。
在众人走后,唇边啜着淡淡笑意的徐立轩脸色一变,将桌上的茶具全扫到地上。瓷器落地的声音惊着院子里的下人,但没有敢动。
昨晚大少爷就已经摔了不少东西了。
初宁跑走,一路回了跨院,她再也不轻易离开碧桐院了!
徐立轩疯了,他刚才那个样子,说的那些话,绝对是疯了!
她对人的情绪非常敏感,他摆明心里还存了别的什么,才会这样逼迫她。只是她闹不明白,是什么叫他变成了这样。
一个人,短短两年,怎么就这样性情大变!
初宁十分疲惫,趴在炕上,竟是在惊怒中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等睁眼的时候,她发现天色微暗,而外头院子里有什么声响。
汐楠见她醒来,忙上前给她披衣裳:“姑娘喝那么一杯酒,倒是睡得香。”
“外头在做什么?”
汐楠神色一顿,说道:“是三爷在外头,说要给你做个秋千,正摆弄木头呢。”
初宁就连鞋都来不及穿,趿着便跑出屋,果然看到徐砚将袍摆塞在腰带里,一脚踩着木头一端使锯子。
那么冷的天,他倒是干得热火朝天的,额头都见了汗。
“徐三叔,您怎么干这样的活来了!”
徐砚见小姑娘出来,忙朝她身后丫鬟说:“快给姑娘拿手炉。”然后才笑着看她,“其实早想给你做了的,正好过年有空,一会就好了。”
初宁高兴得不行,又有些心疼他,围着他转:“您腿还疼不疼,要不明儿再说吧。”
“你不要打转了,要把我给转晕呢。”
小姑娘就哈哈哈地笑,但也不转了,而是拿着手炉去贴他的脸:“那我帮你暖着。”
徐砚想让她站一边的,可她双眼亮晶晶的,眼里只有自己,他又舍不得她走远了。就那么任她陪着自己,一点点量尺寸和锯木头。
初宁过了许久后,到底还是跟他说:“徐三叔,我今儿见着徐大哥了。”把去徐立轩院子的经过道来,又把他那些话没有隐瞒的说出来。
说过后,她忐忑地看着他,心里不安。
她就不该乱跑的。
哪里知道徐砚只是朝她微笑:“没事儿,我会叫齐圳派人以后都跟着你外出,你别往心里去。去把绳子拿来,绑好将柱子坚说好就差不多了。”
居然还指使她起来。
初宁当即又不再想白天的事了,又露出笑跑去放了一堆绳子的地方,拿起粗细不一的远远问他要哪种。而也没看见,在她转身那一刻,徐砚眼底有厉光闪动。
小姑娘见徐立轩的事,他其实是知道的。本没想再提,她倒是一心一意待自己,也不怕自己吃醋,还得那么详细。
晚上的时候,初宁也没有到碧桐院正房去吃饭,找了个头疼的借口,自己单独缩在院子里。
她怕会再遇到徐立轩,宁可躲着,也不想多生事端。
当晚,徐立轩确实是跟着父母在碧桐院用的饭,没有见到初宁,他也不动声色。一整晚若无奇事的,仿佛就没见过初宁,也没有听过她拒绝自己的话一样。
任氏却是气极了。
千防万防,居然还是叫两人又见了面,她都想打死那个护卫。
用过饭后,众人喝了一回茶,各自散去。
徐立轩在出院门的时候,听到三叔父喊了他一声:“听初宁说,你有东西要给我,正好,我去你那坐坐。”
徐立轩闻言,微微一笑,把手往袖子里一拢说道:“好啊。”
无声的挑衅与针锋相对。
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前院去,等到远离了众人,徐砚突然脚步一顿。徐立轩当即也停了步子,不想眼前一花,肚子就挨了重重的一拳。
他发出吃疼的一记短音,站不住,捂着肚子弓成虾米似的跪倒在地上。
徐砚冷眼看着不经打的少年:“这一拳,是替初宁打你的。”
“——你有什么资格!”
徐立轩疼得眼前发黑,却仍是愤怒地回击。
徐砚闻言嗤笑一声,揪着他领子就将人拉起来,又是朝他肚子再一拳:“就凭你小人行径,我也够资格揍趴你!”
再挨这么一拳,徐立轩哪里还能一丝回嘴的力气。徐砚直接就将他再甩到地上,看着他缩着身子,一点也不可怜他。
“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不知道你为什么变得如此自私自利,一点也没了当年还知道为弟弟担当的胆色。徐立轩,你真叫人失望,哪怕你是正当要与我较量,我都还觉得你像个男子汉!再敢耍阴谋诡计,危及她,我下回可就不是只动手了。”
说罢,徐砚也不管吓得面无人色的四顺,一弹袖子,踏着月色大步离开。
齐圳看着倒地不能起的大少爷,同情了那么一下下,也追着自家三爷步子离开。
大家都以为他们三爷文质彬彬,但其实他从来都是能动手的时候,不动口。又动手又口,这就是怒极了。
啧啧,他还是第二回 见着三爷这样不羁的打人,上回撸了袖子打架,是多少年前了。
齐圳居然一下子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人掉了好几颗牙。
叔侄俩在暗夜下的冲突,每一个字都叫人胆战心惊,而且一个身影,就隐没在不远处的树杆后。将两人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身影直至叔侄俩离开后,也久久没有动弹,仿佛跟身后的树一样,就在那里生了根。
次日是初二,任氏和余氏都会由丈夫陪着,带着儿女回娘家。
潘家人现在并不在京城,所以徐老夫人并没回娘家,而是就在家里带着丫鬟们打叶子牌。
徐砚厚着脸皮就留在老人院子里,初宁也厚着脸皮凑了个数,然后陪着老人摸牌,还每回算好牌给老人送。
徐老夫人默不作声,照单全收,狠得直接把初宁的小半袋金锞子都赢走了。
在中场休息的时候,初宁见老人进了屋去净房,跑去徐砚那儿拉他袖子,一脸可怜:“徐三叔,老夫人都赢那么些金锞子,怎么还不笑呢?”
徐砚知道她心疼钱的毛病又来了,从袖子里再拿一钱袋子出来:“你尽管输,还有我呢。”
初宁推开,摇摇头,一咬牙,一副悲壮的说道:“我算着输,您的留着。”
若不是这里是碧桐院,徐砚真是要将人搂到怀里。
怎么连抠门都抠得那么可爱。不过确实有些大材小用,那过目不望的本事全落到牌桌上了。
徐家这儿还算和谐,任氏那儿却早拉着嫂子哭诉得一把泪,将儿子的心思全都说了出来。
任大夫人听得脸阵青阵白,又想到二女儿一颗心就挂在外甥身上,也有焦急。
其实亲上加亲也不错的,可如今外甥已经心里有人,这亲还能结吗?那女儿得多委屈。
任大夫人想了想,说:“这样罢,你也先不着急怎么跟老夫人提结亲的事。你索性先把那姓宋的丫头给嫁出不去就结了!正好我这里有几个人选,家世虽说不起眼,但也是落魄的宋家配不起的,你拿着花名册去你婆母那里,看看她怎么说!”
“记得要把宋家丫头高攀的事情点明了,你们老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就会想办法也跟你一起把闹得家里不安的宋初宁给嫁了!”
任氏听着这话,当即双眼一亮,把花名册就装身上带回去了。
京城女眷们都忙着回娘家,安成公主今儿也赖在宫里,跟明德帝在说话:“今年小姑娘回来却也没能和我们一块儿过年,姑母派来拜贺的人还偷偷给我递信问起呢,估计是想替姑母看看她的。”
明德帝听着,眼里闪过担忧:“姑母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所以才会更记挂着。”
“皇兄,我讨您一个恩典成吗?如若您不给,我就找母后讨去,她肯定会愿意的。”
安成公主突然站起来,走到台阶下,朝明德帝一跪。
明德帝神色变了变,大概猜到了是什么,看着妹妹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徐立轩其实蛮可怜的,放到现代,就是被高考逼疯的一个~~
初宁:谁让我家三叔那么优秀!
第65章
京中富贵人家过年一般从初三开始在家设宴, 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听听戏, 摸个牌。
这种请宴, 都是你来我往的, 大家都会事先打听好,错开日子, 宴请能从正月热闹到元宵过后。
徐老夫人手里已经积了不少请贴, 而初三那天有任家的,还有忠勤伯府的。
在用过午饭后,老人便听着林妈妈在说:“忠勤伯府的只给您送了贴子,府里两位夫人都没有的, 但任家的是都送了。您这边是有什么章程?”
徐老夫人端着茶说:“哪里还用什么章程,任家老大媳妇会去的,老二媳妇也不好不去。左右忠勤伯府没再请别人,我自己去就罢。”
林妈妈一听倒也觉得是。
初宁这个时候被打发去了茶房,徐砚闻言就说:“明儿儿子也会去忠勤伯府的,再有初宁也会去,是那边单下的贴子。”
“是去见忠勤伯家的姑娘?”老人抬头,眼晴斜斜扫了过去, “你之前怎么也没说。”
“并不知道忠勤伯夫人那里也设宴了,儿子以为是小宴,吴怀慎说的是单独聚聚, 还有他家的妹妹。”
徐砚从容淡定,徐徐说来。徐老夫人就哂笑,语气不明:“哦, 原来是单独聚聚,还带着妹妹单独见外男。”
徐砚当没听见这里头的讥笑,嗯了一声。
这可把徐老夫人气乐了。
幼子为了跟小姑娘独处,居然都求到好友头上,拿人堂堂世子爷做幌子。
简直是!
老人都不知道要怎么说道儿子才好,瞪他一眼,他还厚脸皮微微一笑,能气死人!
初宁这时捧着梨花木的托盘回来,上面放着新沏的甜茶,先给老人端了,再给徐砚端一杯。
老人便看到向来不爱喝这些幼子居然端着就往嘴边送,还朝小姑娘笑得温柔。
她咝地倒口抽气,怎么就那么碍眼呢。直接站起身说:“初宁你来,给我念一卷佛经。”
就那么把人带走了。
徐砚望着热气氤氲的甜茶,不由得莞尔。
他母亲,这是在全小姑娘找讨好的机会吗?
初宁就在老人跟前专心致志地念了半下午的佛经,徐砚依旧纹丝不动坐在外间,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唇边的笑就一直没落下过。
任氏是与余氏一行前后脚来到的碧桐院。外出归家,得给老人知会一声。
这时初宁□□得口干舌燥,听到外头的动静,也不用老人说便自己提出来:“老夫人,我回后边躲个懒,一会再来给您继续念。”
徐老夫人自然听到了外头大儿媳妇和长孙的声音,点点头,任她从耳房的小门出去。
徐砚见到老人自己出来,明白小姑娘多半又避开了。
他依旧闲闲坐在那里,家里的晚辈给他见礼也只是嗯一声,眸光往徐立轩那里扫了扫。见他一脸病色心底嗤笑一声,继续沉默不言。
晚上徐家众人还是一块用饭的,而今天徐大老爷夫妻在二房夫妻告退的时候没动,还打发走了小辈。徐砚知道可能是有事要与老母亲说,他索性趁这个机会出了门一拐,直接拐到跨院去了。
在右有大哥拖着,他还能跟小姑娘说会话。
徐砚大大方方过来,守门的婆子也不好拦,只能干着急任他进去。要去禀报给老人的时候,却见大老爷正陪着说话,根本没法插前去,那婆子只好缩在廊下等时机。
徐大老爷受妻子的怂恿,又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就真的来试探老人的想法。
明亮的厅堂间,响着他略微压低了的声音:“娘,儿子觉得给宋丫头寻门亲事是实在,只要那人家不错,于宋丫头来说有个好婆家。而轩哥儿那边也就断了心思。”
徐老夫人没想到长子居然出这种主意,有些没回过神来。
徐大老爷那头看了妻子一眼,在她带着鼓动的眼神中又继续说道:“我这里正好有几个合适的人选,娘您看一看?”
花名册就直接放到了老人手边。
徐老夫人低头,手朝名册那里伸出去,任氏看着这动作,心头怦怦跳。只要婆母同意了,这事就成一半了!
老人也确实是去拿了花名册,并在儿子儿媳的期盼下展开,粗略看了几眼,旋即一抬手直接就把册子狠狠摔到了任氏身上。
“蠢货!”
那册子是的角正好打到任氏的脸颊,疼得她一缩,然后就被婆母骂蠢。
徐大老爷脸色也变了,忙说道:“娘!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身为小九卿,居然被一个妇人撺掇着做这种没脑子的事?!还问我做什么?!宋初宁的爹还活着,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外姓人插手嫁人女儿!”
一句话,叫徐大老爷手一抖索,脸涨得通红。他还试图辩驳:“不是的娘,宋丫头的事不都给老三作主吗?我们给找个好的人家,叫老三给宋霖送封信就是,又不是害他女儿。”
老三?
要是叫她幼子知道,他兄长要小姑娘嫁给别人,恐怕得把这家都拆了!
徐老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不定,死死咬着牙,才没把后边的隐情说出来。一拍桌子再骂道:“里头的不是家道中落,就是要娶继室,你跟我说这些是好人家?!徐廉,这样的好人家要给你女儿,你嫁不嫁!”
“娘!那娶继室的是侯爵勋贵,这哪里一样。”徐大老爷觉得这误会是越来越大了,努力解释,“再有那个家道中落的人家,上回与立轩同科,下科可能就高中了,进士的娘子,怎么不好了?!”
徐老夫人都想给长子一巴掌,带着怒火的双眼一下子就看到任氏身上:“这上头那姓郝的人家,我记得和你们任家还带着关系吧,你们任家哪一支的女儿就是嫁给这郝家了?这郝家少爷可是身有隐疾,这才二十四了也没有说亲,我说得对不对?!”
任氏闻言大骇,惨白着脸没敢答话。
为什么婆母会知道郝家少爷体弱的事,这事明明捂得紧紧的。
“任氏!你简直不可理喻!”
徐老夫人气得把茶碗一扫,厅堂里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惊得廊下的丫鬟婆子,把头都垂得更低。
林妈妈忙劝她:“老夫人,你莫要动气,莫要动气!”
本还解释的徐大老爷听到老母亲这么一句,也惊得看向妻子。
如若之前还能解释得过去,这个郝家的事就真没法解释了!
而且他看中的还真是这个郝家,比什么家道中落的,还有继室的,这郝家少爷虽然庶吉士没选上,但好歹在等差缺。
他觉得这人正好配初宁。
结果不是!
这人是上科中的进士,两年没落着差缺,难道是因为上头发现了他体弱的事?本朝官员明文写着,不允许有隐疾或明显残疾的人为官,就怕不能胜任。
这......这......
“娘,这事儿子不知!任氏!你明知道是这个情况,怎么还一再给我推举这个姓郝的!就因为他是你们任家的亲戚?!”
徐大老爷面上挂不住,站起身朝妻子一通吼。
任氏被他翻脸吓得发抖,成亲到现在,丈夫就没有跟她红过脸,今天居然当着婆母的面就给她难堪。
任氏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想到儿子今儿在任家臭着张脸,对着二侄女也没有笑容,她心里憋着的气也爆发出来了。
她站起来一把摔了花名册,怒道:“我怎么就有错了!我为了儿子,叫那个破落户的狐媚子走远一些,我怎么就有错了!那是我们的儿子,是宗子,怎么能娶一个对他仕途毫无帮助的人!而且那宋初宁还是罪臣之后!”
任氏是泼辣的,只是这些年再生气也是私下抱怨,如今这尖声厉色,徐大老爷也被震了震。
徐老夫人真是气笑了,一拍桌子道:“你现在是在谁跟前撒泼?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儿子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一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也是别人的女儿,哪里轮得到你脸那么大,去做替人女儿做主!”
“还挑的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你恐怕是想要宋霖拿刀来砍你们了!”
老人气得一指门:“你给滚,我现在不想见到你!老大,你也给我滚,我看你这寺卿升不上,也不是没道理的!就你这糊涂的性子,升上去了,也迟早要被拉下马!”
这话可谓是极重了,徐大老爷多少年没被人这样责骂过,当下对任氏更为气愤,一把拽了她就往外拖。
“你给我回去说清楚,不说清楚,这家你也别呆了!你居然敢算计到我头上来!”
任氏被拽得生疼,哀哀嚎哭一声,在碧桐院丫鬟和婆子的目瞪口呆中被拖着走,身为当家主母的颜面尽失。
徐老夫人坐在空空的厅堂里的,沉默半晌后,疲惫地揉额头,又怒又难过地说:“这真是造了什么孽啊!”
碧桐院里闹了一出,初宁这会却正心疼她的徐三叔。
昨儿徐砚忙着给她做秋千,也不让她看伤,今天终于有机会了,掀了他半截裤腿,就看到交错几根青紫的痕迹。
她忙叫汐楠绿裳去取药酒来,先前的害羞如今全变成了难过,眼眶红红的,轻轻给他揉搓着药酒退淤。
徐砚本觉得这太小题大做了,男人身上挨几下,过几天就好了,哪里有那么娇气。但一看小姑娘在替自己难过,又细心帮他上药,他就有些后悔没早给她看。
那么害羞的小姑娘,连抱抱她都要脸红的,如今看了伤就不顾那些了,就那么帮他揉腿。他只是想,这心都要柔化成水,更不要说还享受着她的温柔。
徐砚是真有些悔。
初宁这头帮忙揉得额头都是汗也没停手,徐砚听着她渐渐变急的呼吸,双颊嫣红,一双杏眸又水雾朦胧。这种娇娇的样子,叫人悸动,她接触自己的皮肤的手似乎也变得滚烫,只要是她揉按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
徐砚呼吸一滞,感觉到气血翻涌,忙去拉了她的手,一把将她带到身边坐下:“别忙了,可以了。”
“可是......”
初宁还想再蹲下,徐砚顺势就将她揽到怀里,可不能再让她忙活了,不然一会他该出丑了。
“别可是了,我们说说话。明儿我们出门去忠勤伯府,娘也会去,但我们不去女宾那边,是吴二请的你。正好我和吴怀慎有话说,你们俩能在一边也说话叙旧。”
吴二便是吴嘉宜,初宁一听,双眼都亮了,哪里还再想别的,心里满是期待起来。
小姑娘好哄得很,徐砚见她注意力这就转到别人身上了,心底居然有那么一丝不是滋味。
两人正说着话,齐圳那头看到一个婆子从外头进来,提着食盒一类的东西慢悠悠经过他身边。
“齐管事,老夫人和大老爷吵起来了,似乎还有大夫人的事。老奴听到几句什么要把宋姑娘嫁给人当继室的,老夫人把大老爷大夫人骂走了。”
说罢,把食盒给到齐圳,正好守门的婆子也回来了。她就扬声说:“这是三老爷让厨房给姑娘做的汤羹,劳烦齐管事了,看这天寒地动的,劳烦你在三老爷跟前也帮我说句好。”
然后转就走,还和守门的婆子寒暄几句,回到碧桐院后院去了。
守门的婆子看了眼往里走的齐圳,心想三老爷还真是疼宋姑娘,那粗使婆子也会来事,居然抢着这好差事。若是她没离开,齐圳应该会吩咐她才对,哪轮得到那婆子露脸。
守门的婆子呸了声,再也不离开一步了。
齐圳将东西送进屋里,寻了个机会,私下快速朝徐砚汇报。
徐砚听过之后,眸若寒星。
长房这是究竟是想做什么?!
很快,徐砚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初宁也就早早洗漱上床歇了,等着明儿去忠勤伯府,和久不见的好友叙旧。
徐砚再回到碧桐院正房,老夫人被气得连他也不见,一句话就将他打走了。徐砚脸色沉沉从碧桐院出来,齐圳已大概理清了事情前后,把事情还原了大概。
他听闻过后略一沉思,知道事情还是出任氏身上,任氏可是被他大哥拖走的。竟是想着叫她儿子死心,就再来祸害人小姑娘不成。
什么继室,什么病秧子!
他还常常担心自己护得小姑娘不够好,怕小姑娘嫌弃自己年纪大,结果他们居然敢找这么一堆玩意儿来羞|辱她!
徐砚心中冷笑连连,对任氏也实在是不想忍耐了。
“去把任家大夫人这两年在京城放印子钱的事捅到言官那里,就找三皇子那一派的言官!正好太子殿下想借机也收拾三皇子那边的人,那就挑个由头了,让任家先进去趟趟水,太子殿下那里也好更看得清围着三皇子的都有哪些人!”
齐圳心中一凛,看向连说话都充满戾气的三爷,忙应声,暗中出府安排去了。
这放印子钱,如果没出什么大案,比如逼死百姓一类的,皇帝知道了也就斥两句。但若是被三皇子那里的人一捅,任大老爷这户部侍郎就得胆战心惊了,那些人势必得捏造任大老爷在户部的错处,不然放印子钱的银子哪里来的。
齐圳心里明白,任家这得脱层皮,即便保出来了,那这官职......就不好说了。
徐砚对任氏可谓是恶心透了,加上任家先前在郭家的事上也兴风作浪,现在可以说是新仇旧恨,出手得再也没有犹豫。
徐老夫人那头却头疼了整晚,怎么都觉得这事善了不了。
即便她偏向幼子,幼子那里娶了初宁丫头,可怎么再与他兄长相处,本来兄弟间就再也经不住一点摩擦。
老人几乎就那么一直睁眼到天明,还没起床,已经听到初宁过来的声音。小姑娘甜甜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一点架子也没有,还听到她争着端水,等她下床的时候就把水端到跟前了。
徐老夫人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净过面后,本想让她回去自己屋子吃早饭的。但一看到她的笑脸,和真诚的双眸,就想到儿子儿媳要干的龌龊事,心里又难受又有愧。
其实小姑娘有什么错,难道因为是女子,就该不论对错,就该牺牲她吗?
徐老夫想到了自己还是姑娘家的时候,她的父母叔伯可从来没有过拿女儿去换利益的事,所以她是自己选的夫婿,与丈夫由苦到甜。
所以她喜欢性子坚韧坚强的小姑娘。
小姑娘其实很多处都像她以前,也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自己以前的影子,特别是老三表明之后。
徐老夫人思绪杂乱,到底还是把初宁留下用早饭,看她一边吃得香,还一边不忘记给自己布菜。她总算露出今天来的第一个笑。
“初宁丫头再喝一碗粥,去到人家里,总是有顾忌,饭也吃不踏实。别饿着了。”
初宁其实已经吃饱了,听到老人这么一说,又见她笑着,高兴得再连声应是。结果再撑了一碗粥,站起来的时候都得扶着桌子。
老夫人看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这实心的丫头,难道多喝一碗粥就真能讨好自己了吗?有这么讨好的人吗,这一站起来就露馅了!
老人笑过之后,心里总算轻松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恶人真的快做不下去了。
***
徐大老爷昨晚回去和任氏再闹了一场,直接就去书房歇着的,任氏今天还得回娘家赴宴,哭肿的双眼抹了厚厚的粉都遮盖不住。
她经过书房的时候,见房门还紧闭着,也拉不下脸来去见丈夫,憋着气一甩帕子就走了。
初宁那头得了信,是要跟徐砚坐一辆马车,她直接到垂花门等他。而徐老夫人约了别的夫人在街口相碰面,便先行出发。
于是初宁先将老人送上马车,自己就早到了,便坐到避风处的美人靠上等徐砚。
不想,这就和任氏遇了个正。
初宁已经避了人两天,这回遇上,也只能是站起来朝她福了福礼。
任氏看她分外眼红,想到儿子,想到丈夫昨夜的斥责,到底没忍住冷笑一声:“就没见过如此厚颜的姑娘家,天天想着攀高枝儿,我若是你,哪里好意思再赖在这里!”
初宁福礼的身子一僵,然后快速站得笔直,眼里已有了怒气。
任氏见她居然还敢睁大眼看自己,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又是哼笑一声:“你以为小叔能护你到什么时候,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嫁进我徐家!”
“我就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长辈。自己心思龌龊,就把全天下人想的都一样,谁爱干攀高枝儿的事谁干,而且哪里有高枝儿像您这样的。连脚都不用踮就能够着的,能叫高枝儿?!”
初宁也学她冷笑一声,把话还了回去!
她真是要被气得想打人,她什么时候招惹过她了!上回冤枉她,如今还在这里阴阳怪气。
任氏被她的话吓得先是心头一惊。
特别是那句谁爱干攀高枝的事谁干,这就像是在骂她,她脑子嗡的一声,想到自己当年是怎么嫁进徐家的事。
这死丫头是听说了什么,专门讥讽她的?
任氏这一生,就是嫁进徐家用的不光彩手段最叫她心虚,被初宁那么一刺,五分的怒意变作十分,完全冷静不下来。
“——你个贱丫头!”
任氏厉骂一声,抬手就要对初宁一耳光刮过去。
汐楠事先就见到不对,忙冲上前一把将自家姑娘护到怀里,自己的耳朵被任氏尖利的指甲刮了一道血痕。
绿裳看到汐楠耳后冒出的血,尖叫一声,去抱了还不依不饶的任氏胳膊:“大夫人,您动气归动气,您这动手是做什么?!”
“你给我起开!”
任氏失心疯一样,心里想的全是初宁嘲讽自己的话。一个破落户,敢讥笑她,她非得撕了这破落户的嘴!
其它丫鬟也忙围上前劝,余氏领着女儿已经远远走过来,看到游廊上一团乱,吓得提着裙子就往这跑。
正是这时,管事领着一位穿着宫装的女子前来,身边跟着过年沐休去了公主府的贺女先生。贺女先生看到任氏居然是撒泼的样,要追打初宁的样子,她脸色一变,忙喝道:“大胆!”
贺女先生向来严肃,又是在安成公主身边久呆的人,一声厉喝自是极有威严。
徐家的下人都被吓得一惊,怔愣了一下,贺女先生已经快步来到初宁身边,一把将小姑娘拉到跟前。
初宁也没想到任氏一个长辈居然会变成泼妇,说打人就打人,有些心惊,等看到贺女生先的时候才算定了定神。
——总算又来个长辈。
余氏也终于赶来,眼尖先看是到陌生的女子,那女子还一身宫装。
这是宫里来的?!
余氏忙拉住还欲要跟贺女先生理论的妯娌,扯出笑说:“贺先生不是陪着公主殿下过节吗,怎么这会回府了。”
“如若不是这会回府,又怎么能见识到徐家夫人的厉害,居然对着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又打又骂。啧啧,我这也算是开眼界了。”
不想,先开口的并不是贺女先生,而是那位穿着宫装的女子,一张嘴就将任氏奚落个够。
任氏脸色阵青阵红,厉声道:“哪来的人到我徐家撒泼!”
余氏真是要被她吓死了,忙又拽她一把,低声在她耳边急道:“大嫂,您看清楚些,这是从宫里来的人!您先别说话了!”
宫里来的人?!
跳脚的任氏惊疑不定,噤声片刻,在看清楚来人穿着的时候,脑子也清楚一些了。
那宫装女子却是淡淡一笑,即便带着嘲笑,面上也不让人抓住把柄。她见任氏不说话了,这才转向初宁,居然是直直就跪倒在她跟前。
初宁吓一跳,要往后退,贺女先生扶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让她没能躲过去。
那女子已说道:“奴婢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前来跟县主转告,安成公主殿下已经请了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旨意,要收您为义女。太后娘娘明日要在宫中为您设认亲宴,陛下的圣旨已经拟好,给您加封安宁县主的封号,奴婢没带旨意前来,是因为陛下说要亲自把旨意给您。奴婢在这儿先恭贺县主了。”
初宁被太后、陛下、公主、县主闹得有些懵蒙。
余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震惊地看向小姑娘。紧接着是任氏,脚一软,连丫鬟都没能扶住直接坐倒在地上,在惊骇中脑子只盘恒着一句话。
——她刚才听到了什么?
宋初宁这破落户被封为县主?!
她刚才还在骂要攀高枝的破落户,成了县主?!
任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第66章
前来的宫人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 名唤翠喜。
她伺候太后近十年, 熬到前一批宫人到龄出宫, 顺势成为太后最信任和得力的, 说话做事向来进退有度。
她见初宁惊怔在地,又笑着再高声道喜。
小姑娘这才终于缓过神来。再是从容, 也不过将将十四, 仍是震惊又忐忑,指了指自己说:“殿下要认我作义女?我只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哪就能叫殿下这般抬举。”
翠喜抿唇直笑,这宋姑娘还挺有趣的, 别人不应该是直接高兴谢恩吗?
“这种事情,向来只说缘份,县主不要妄自菲薄。能入殿下眼的人,自然都有过人之处的。”
初宁这才想起来自己该谢恩,忙跪地上朝皇城方向磕头。
贺女先生将她扶了起来,她又要去把翠喜扶起来,一点架子也没有。翠喜可不敢叫她真扶,忙先自己站直了, 说道:“明儿过了早饭的时分会有马车来接县主,奴婢就先行回宫复命了。”
说罢,又朝初宁福一礼, 离开前侧头看着脸色阵青阵白的任氏微笑,直把任氏吓得险些又要软倒在地上。
任氏知道自己要打初宁的事情会落到宫里几位贵人眼里了,一道清润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看来大嫂现在想谢罪也来不及了。”
“——徐三叔!”
初宁瞬间就听出来人, 踮着脚往后看,果然见到一袭宝蓝锦袍的徐砚款步而来,面容带笑锐光却异常锐利。
任氏闻声回头,见到小叔那副似笑非笑,十分危险的表情,终于再一口气再没有喘上来,两眼翻白直接不醒人事!
余氏跟着丫鬟们又是按人中,又是扶人坐到美人靠上,各种一团乱。
徐砚径直越过她们,牵着小姑娘的手,朝她笑得温柔:“我们走吧。”
根本就不管任氏是死是活。
初宁坐在马车里多少还有些恍惚,一直抓着徐砚的袖子,想了半天后才他说:“徐三叔,这个县主是有封地,有食邑的对吧!”
徐砚点点头:“怎么问这个?”
“我好像能有自己的家了!”也有食俸!
徐砚一怔,想到她现在是寄住在徐家的事,委屈受了不少,明白她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了。
他心里发酸,还是没能护好她。徐砚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是的,县主能自己立户,就是看看你封地在哪,食邑多少户。往后,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做主了。”
初宁听着终于露出灿烂的笑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居然怜惜她至此,第一回 见她的时候就提过这样的事,居然当真认了她为义女。
徐砚也笑,靠着车壁却在想别的。
安成公主按理算是小姑娘表姨母,认义女恐怕也是无奈之举,这说明小姑娘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提起了。
而且来得突然,是哪里有什么变故吗?
他不由得再想到宋霖,眸光闪动着。
初宁一抬头,就见到他一副出神的样子,神色还有几分严肃,有些不明所以。
“徐三叔,这事情我要跟爹爹说,能再帮我送信吗?”
“自然。”徐砚从思绪中脱离,一伸手,把小姑娘揽抱到腿上,圈在怀里。
小姑娘成了县主,她的亲事,安成公主是不是要插手?
徐砚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苦恼的事情。
初宁被他抱个满怀,还是这种坐姿,脸蹭一下就红了,推了推他:“徐三叔,衣服会起褶子的。”
她跟他说话向来都是娇娇的,即便是拒绝的话都无比温柔婉转,总会勾起他更恶劣的想法。他一低头,先去亲了亲她的眼角,初宁果然就开始全身僵硬,然后却又乖乖地闭上眼。
好像她闭上眼,他就不欺负她似的,可这明明更像任君采撷,谁能抗拒得了。
于是,初宁的耳朵又被含住了,徐砚还摘了她耳坠,一点点的亲吮。让她只能颤颤地喊不要,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那声音却媚得直撩得人发酥。徐砚闭着眼在想,若真到那种时候,自己恐怕死在她身上愿意!
他一下把持不住的后果,便是小姑娘下马车时腿都是软的。面若桃花,眸神迷离,这种仿佛承受雨露后的风情太过扎眼,他心里免不得后悔,把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好。
“这一路风凉。”
他此地无银一般的解释,初宁紧紧挨着他走路,脸越发的滚烫。
吴怀慎和吴馨宜都来迎两人。
吴馨宜许久未见初宁,见到直接便是抱着她又叫又跳,小姑娘的帽子都被她抱掉了。吴馨宜看清初宁越发明艳的五官,又是惊叫:“天啊!初宁你越长越漂亮了!我要是男的,非得把你抢回家不可!”
吴怀慎听着妹妹的豪放之言,被自己口水呛得直咳嗽。徐砚站在边上,脸有些黑,心里有一股自己的宝贝被人盯上的不爽。
“走,后宅搭着戏台子,吵死了,我们到西边的偏院去。我让人收拾了那边的暖阁,外头有几株梅树,风景还不错,主要是清静!”
吴怀慎拍了拍好友的肩头,引着两人往西去。
结果一眨眼,就看到多年不见的小丫头自己先跟上来,把手塞到了徐砚手里。就这么跟在他身侧,也不用看路,就侧头跟妹妹高兴地说话。
而徐砚会稳稳扶着,遇到颗石子,都会抬脚踢一边,生怕硌着小姑娘似的。
吴怀慎睁大了眼,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样温柔过,有些胆颤心惊。
到了西院的暖阁,初宁已经把这两年的事情和好友说了大概,吴馨宜一脸感慨:“我也想出门去别的地方住,多好啊,在京城呆烦了。”
“我明儿就叫爹娘给你说门亲,把你嫁得远远的。”
吴怀慎听见,插了一句。吴馨宜当即就被点炸了一样,朝着兄长就咧嘴呲牙:“你们就是想早点把我嫁我,我就赖着不嫁!谁也看不上!”
初宁忙把她拉回,吴馨宜哼一声,挽着她的胳膊往暖阁里的次间去:“你不要来烦我们说话,进去后碰一声把槅扇甩上了。”
初宁看得目瞪口呆,隐约听到吴怀慎在和徐砚说:“看吧,宠过头了,都能上房揭瓦了。”
她转头再看吴馨宜,却见她已经闷闷坐到临窗的炕上。
“到底怎么了,你们家给你说亲了?”
吴馨宜忍了再忍,到底没能忍住,把事情前后说来。吴家确实要给她说亲了,还是说得她最讨厌的那个人!
小姑娘关了门说话,吴怀慎也顾不上和好友叙旧,说起朝里的事来:“二皇子在宫中的家宴里失了礼,给陛下献礼的时候出了纰漏,被禁足了。这才开年,皇子们就开始搞动作,今年恐怕真不要好过啊。”
徐砚倒没听说,理了理腰间玉佩上的穗子:“倒是太子殿下在初一的时候偷偷给我塞了字条,说是京城有于他不好的留言,被编成朗朗上口的童谣,三岁小儿都能说齐了。太子殿下就有些难耐不住。”
吴怀慎闻言,脸色不太好看:“那首童谣我也听说过,二皇子献礼的时候,是一副名家字画,上面就有一句中了童谣的四字。二皇子察觉有问题,这才失了礼,叫陛下问了出来,陛下听过后却觉得是二皇子故意在殿前诋毁太子。才有的禁足的事。”
“看来是一石二鸟之计,又或者是太子殿下的将计就计。”砚淡淡一声,倒叫吴怀慎嘴里啧啧作响:“我倒希望是殿下的将计就计,但这也是冒着极大风险,万一陛下听进去了呢。那可是又是再提了贪墨一案,还什么城东金子埋林里,城西刀剑插山头。”
“这可不是说太子殿下又贪墨,又想要拥兵逼位?!不然藏刀剑做什么!最要以的是,城西那片山,确实有人捡到不少刀剑,后来被兵马司衙门的人给缴了回来。那些刀剑都是工部出来的,绝对不会错。”
工部是太子身上肩着的,给兵部监制的流落在外,太子确实嫌疑最大。而工部有个侍郎是与陈同济一道的,背后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此话一落,徐砚也沉默了,既然敢做,肯定就不会留有把柄。
果然是谁都按耐不住了。
两人这头正说着严肃的话题,突然一阵笑声从槅扇那里传出来,叫人侧目。
吴怀慎就想到自己的事,说道:“我马上要定亲了,躲不过去了。但那姑娘听说是个温柔的,我也就那么将就了吧,你今年都二十三了吧,究竟怎么打算?”
徐砚闻言淡淡扫他一眼:“你还管我不成?”
吴怀慎就被他噎了一下,然后双眼一眯,笑得不正经:“哪敢管您徐三爷,您身边就有个绝色,恐怕别的姑娘在你眼里都是庸脂俗粉。”
“闭上你的嘴。”
徐砚眼角一挑,他温润的神色就成了凌厉,吴怀慎嘴里又啧一声。
“可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这明显的作贼心虚!”
这人乱猜,倒是猜对了。不过徐砚也没准备瞒他,拢了拢袖子,又恢复沉默寡言的样子。
先前吴怀慎是怀疑和试探,但他这个态度,哪里还能有假。知道真相后,反倒一惊一诈的,直接就站了起来:“你来真的?!”
所以徐砚最不喜欢听他说话了,什么叫来真的,说得他好像曾经怎么沾花惹草,对哪个哪个做过绝情抛弃的事。
他站起身:“我走了,若我娘亲派人来问,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说我刚走。”
吴怀慎简直要吐一口老血,扯住他:“不行!我不敢!你给我坐好了,吃过饭,等后头散了你才能走!没有这样过河拆桥的!”
徐砚本来也就是说说,这个时候不方便带小姑娘出门的,只是想让他闭嘴,少问东问西罢了。
最后,徐砚带着小姑娘确实是等着后边散了,才离开,而且回去的时候徐砚是跟老人坐的一辆车。
“倒是看着孝顺,撇下人小姑娘一个,是来打我老婆子什么主意。”
徐老夫人看着幼子,想着家里的一团糟糕,到底气不打一处来。她舍不得怪责小姑娘,对儿子却没什么好客气的。
徐砚当没听懂老人嘴里的嘲讽,淡然从容地说:“娘,安成公主收了初宁为义女。”
“什么?!”徐老夫人以为席上喝了酒,听差了,“你再一遍!”
“初宁现在是县主,封号安宁县主,封地暂且不知,一切要等她明儿进宫了才知道。陛下说,明儿就在宫里给她主持认亲宴。”
一般公主收义女,哪来什么认亲宴,老夫人真是闻所未闻。
“这是隆恩啊!陛下不是对宋霖气恼的?难道是因为安成公主对宋霖余情未了,所以才想要怜惜小姑娘?!”
徐砚听着娘亲的话,心道一声果然:“您第一印象就是这么觉得的?”
老人点点头。
徐砚皱眉。看来这事传开后,众人都得这么想,若不是他知道真相,他想得更离谱。但那个离谱的猜想不代表别人未必想不到。
“我知道了。”徐砚叹息一声,安成公主恐怕要莫名背一身流言了。
但也无所谓。
别人误会就误会吧,天家的事,谁敢乱说,反倒更加不敢得罪小姑娘。安成公主那嚣张跋扈的性子,连言官都不放在眼里的,任谁都得掂量着行事。
徐老夫人为儿子一句结束话题莫名奇妙:“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的?初宁现在是县主,又有安成公主在后头,身份就抬高了。”
“这不挺好的,就是我高攀她了。”
“你倒是不要这张脸了。”
“能做到位极人臣的,哪个要脸了。”他家大哥还是个小九卿,都没见要脸。
可见人这脸皮,没什么用处。
徐老夫人真是要被幼子的歪理气倒,闭了眼,再也不想会他。不想徐砚沉默了一会又告诉她:“任氏又闯祸了。”
回到徐家,初宁下车的时候看到老人气冲冲地就进了门,也不理会徐砚,也不理会她。
小姑娘担忧地问:“徐三叔,您惹老夫人生气了吗?”
徐砚笑笑:“可不是我。去我那儿,我给你讲讲宫里的一些关系。”
既然明德帝说是认亲宴,受宠的几个妃子也有可能会到场,先说了让她记一记,比一眼黑的强。
初宁却是莫然脚下一软,若不是徐砚扶得及时,她得倒一边去。
“怎么了?”
小姑娘面红红的,心跳得极快,脑海里都是他抱着自己亲耳朵的画面,让她直接就软了半边身子。她羞得不行,揪着他袖子可怜兮兮地说:“您得答应我只说事......不然,我不去了。”
徐砚一怔,旋即在她酡红的脸颊看出端倪,哈哈哈地就开怀大笑。笑过后,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这是提醒我吗?”
初宁简直要羞出泪来,急得就朝他胳膊拧了一把。
等听到徐砚咝的抽气一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睁大了眼。徐砚也睁大了眼。
——小姑娘居然都敢掐他了。
他就想到今儿听到吴怀慎说的,宠得太过,就得上房揭瓦。
初宁见他看着自己,心里有些慌,但想想就是他耍坏在先,又是朝他胳膊再掐一把,装出恶狠狠地样子说:“你要那什么,我还掐你!”
连敬称都不见了,就是说话音调不抖的话,还能有点儿威胁力。
徐砚再度失笑。她掐都掐了,他还能怎么办,也只能是哄着她往自己院子去了。
两人相携着,这一幕落在了就等初宁回来的徐立轩眼里,叫他咬了再咬牙,转身就找父亲去了。
先前父母拿小姑娘的身份来说事,如今人家贵为县主了,我就不信父母还阻拦。
当晚,徐大老爷又和任氏大吵一架,首回想将任氏给扔回她娘家去的冲动。
“你怎么越来越没有脑子了!明儿你就给我同宋丫头道歉,趁她还未进宫前!至于轩哥儿的亲事,我要再重新考虑考虑!”
任氏大惊,尖叫道:“老爷,你难道就真打算叫轩哥儿娶了那丫头不成?那样我这脸面还往哪儿放?”
徐大老爷闻言冷笑,甩手就出了屋,不管任氏怎么哭喊也不理会。
次日,初宁在紧张进了宫。
她原以为皇帝是个十分威严的人,结果比她想像和善得多,对她笑得亲切。太后也是极慈祥,让她想起徐老太太来。
一开始她是十分拘束的,行了叩拜大礼后就一直垂头没敢说话,安成公主逗了她好几回,她才算是放松下来,柔柔地笑。
这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明德帝和太后看着,眼前微微恍惚,想起远嫁他邦的长公主。庆贤长公主一笑,脸上也是有这么两个梨涡,因为先帝也有,到了明德帝这儿,倒只得安成公主遗传了这对梨涡。
位高权重,再尊贵不过的两人对初宁更添一分愧疚,明德帝明明有事务在身,却仍是在太后宫里,陪小姑娘用过饭后才带着皇后离开。
太后一直留着初宁眼见着要到太阳落山了,才不舍的将人送走,送人离开前还跟女儿说道:“怪不得你就那么喜欢她,性子再好不过,通身大气。宋霖不错,把小姑娘教得好。”
安成公主就怪笑一声:“若不是我不能抢到身边,初宁肯定比现在更出色,他算什么!”
太后知道女儿和宋霖那堆理不清的恩怨,嗔她一眼,让她赶紧将人给送回家去,就怕天暗了夜路不好走。
安成公主本想带初宁回公主府的,但初宁心里记挂着徐砚,想着他肯定得担心的,便说道:“我出来一天,老夫人估计心里也记挂着,我今儿还是先家去。明儿收拾好箱笼,上您那儿小住几天可好。”
小姑娘甜甜的,安成公主哪里会说不好,都恨不得她就在自己那儿住下再也不走了!
回到徐府的时候,已经灯火通明,徐家除了任氏,所有人都在碧桐院里。初宁前去请安的时候,险些要被吓一跳。
她问过安后,就能察觉到徐立轩那灼灼的目光,叫她想跟老人说说宫里的情况都不行,直接就找了借口避开了。
徐砚也跟着站起身,手负在身后,微笑着说:“娘,我去问问她今儿在宫里的情况,不问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徐老夫人哪里不知幼子在打什么主意,就是想跟小姑娘独处。但满厅的人,除了长子和长孙,其它人都不明情况,幼子这话又实在是再合常理不过。
她只能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不动色叫他去了。
徐立轩见三叔父就那么光明正大去见人,心里的怨气越发浓重。而徐立安在边上,突然笑笑说:“姐,你也去听听啊,你们不是也念叨了一天初宁妹妹的。”
徐琇云却在拼命摇头:“我不去!明儿再听也可以的!”
三叔父在那里呢,她才不要和三叔父相处!
二房两姐妹见到徐立安又看向自己,同样把头摇成波浪鼓。
她们也不要去!
徐立安被这三没出息的姐妹气得脸都绿了,想起那晚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心里跟有蚂蚁在咬着一样难受。
碧桐院这边用过饭就散了,倒是徐砚就在小姑娘屋里用的。
徐大老爷回到屋里的,就见着自己的小厮匆忙送来一封信,展开一看,脸色都变了。
——还未到上朝的时候,居然就有人给陛下递了密折,参任家暗中敛财,高利在外头放印子钱,指任大老爷贪墨!
这事明德帝直接就丢给了闫首辅,让闫首辅先去查着。因为近两年来,他终于得于投到闫首辅那边,估计是看在这情份上,才给他连夜送了消息来!
这事一开朝,势必就得引出轰动!
而这开朝之前,大理寺恐怕也得查。
估计会直接由寺卿那里跟近,而他是亲属,不能参与调查中去。
怎么好好的,任家这事就被捅上去了?!
任大老爷也顾不上正跟着任氏在闹别扭,去把任氏喊来,问任大老爷放印子钱的事,里面又有没有出过什么事。
任氏哭得双眼红肿,听到兄长那里要被查,更是吓得贪软在椅子里,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不过一两天的时间,怎么就跟要天翻地覆了似的!
而徐砚那里,也收到了消息,牵唇淡淡一笑。
小姑娘的仇可是拖了快三年,总得叫任家连本带利的才能叫出恶气。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这亲妈磨好刀子了,你们说,要宰哪个,明天都给你们宰了!
第67章
初宁并不知道长房与任家已经乱成一锅粥, 与徐老夫人和徐砚说明要到公主府小住几日, 当晚收拾好箱笼。
次日, 安成公主想的比她还着急, 一早便亲自跑过来,还与徐老夫人单独说了几句什么。
离开的时候, 徐老夫人脸色十分不好, 把长子又喊到跟前:“你那儿媳妇果真是跋扈惯了,都不用别人出手,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收拾了!”
徐大老爷眼神发愣,这怎么了又?
徐老夫人才把徐氏要掌刮初宁的事情说出来, 安成公主就赤|裸裸告诉她,太后那里也知道了,觉得徐家的家风该整整了。
徐大老爷一听,眼前发黑,想到任家出事,愁眉不展地把有人参任家放印子钱的事情说出来了。
眼下任家可真谓是开年不利,前途堪忧。
老人听闻后只是沉默着,良久叹息一声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这些天你把任氏先看好了。让她先别往娘家窜,你那也且先看清情况。如果真是过错严重,陛下不容, 我们徐家身为亲家,也得避嫌。”
“昨儿我听老三说,今儿会进宫见太子殿下, 这会恐怕还没走。你再叫上老二,你们兄弟三人间先商量商量任家的事,也省得到时他们听外边人说,反倒摸不着头脑。”
言下之意,能帮就帮,帮不动必要时明哲保身。
徐大老爷想了整晚,也明白这个道理,转头就按老人吩咐,去把弟弟们都叫到了前院的清风堂。
清风堂是徐老太爷叫人在前院修整的一处小厅,取两袖清风,谨记为官须廉洁之意。老人还在世时,最喜欢在这里和三兄弟说话。
徐砚离太子相约的时辰还早,穿着一身家常服闲庭漫步来到清风堂,两位兄长都在了。
徐二老爷正和大哥分析着任家大老爷可能得罪的人。
徐大老爷一见幼弟,朝他招招手,也不管二老爷还在说什么,便说道:“你怎么还这副打扮,一会若是要晚了进宫的时辰可怎么办?”
徐砚没说话,嘴边啜着笑,坐到离两位兄长都远的位置。
徐大老爷眉头一皱:“你这又闹什么性子?”
当兄弟那么些年,多少摸得透彼此的性格,徐砚是那种不想理会你的时,笑着就对你敬而远之。现在就是了。
“三弟,大哥要说正事呢,你坐前来些。”
徐砚纹丝不动,徐大老爷气得直瞪眼,又拿他没有办法,也没心情跟他吵架。
“你既然不想听,那我也不勉强你。任家出了事,虽然你心里与任家不对付,但毕竟是姻亲总会有利益牵扯。你一会进宫,侧面在太子那里探听一下有没有与任家相关的消息。不拘多少,这是娘吩咐的,也总归你是为这家尽力了。”
徐砚终于说话了:“不用去求太子那里,我这边有办法替任家周旋,就看大哥怎么决定了。”
“什么办法?!”徐大老爷双眼一亮,可下刻又觉得不对,“我还没说任家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就有办法周旋了?!”
刚端了茶的徐二老爷也听出些端倪来,手一抖,茶泼了些许出来,沾在手指上。
滚烫的茶泼在手上,在这寒冬里很快就凉了,冷意仿佛就从手指上传到二老爷的心头,一片冰凉。
“——你究竟什么意思!”
徐大老爷想通个中关键,勃然大怒,站起身一手指向徐砚。
青年微抬头,平和的眉眼间也有了戾气,直视着兄长说:“天道好轮回,弟弟哪用得着做什么。难不成,是弟弟拿刀逼着他们去放的印子钱?”
连印子钱都说出来了,可见他是什么都知道!徐大老爷又怒又骇:“徐嘉珩!这事是不是与你有关系!你怎么能够叫人去拆自家的台!”
“兄长慎言,我姓徐,不姓任,哪来的自家。”
“你!”
徐二老爷一见这真要吵起来了,忙站起来去把兄长拉回椅子里坐着,自己则坐到弟弟身边去:“嘉珩,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跟大哥说,这些与你没有关系。任家以前瞎撮合你和郭姑娘的事,是他们不对,却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是过去那么多年了,他们收敛着不惹我,我也就算了。偏姓任的还欺负到我头上,初宁是我护着的,我连她掉根头发都心疼,哪容得他们这样磋磨人!”
这......这是什么意思?
徐二老爷直接就听傻了。
三弟这朝任家发难,是替宋丫头发的难?!
徐大老爷更是听得脸阵红阵青,又怒又震惊,这话里话外,还是别的意思......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你就因为一个小丫头,就把任家往死里逼?!就算她现在是县主了,太后那里知道你大嫂曾做下的事,那也自有太后和安成公主帮她作主,又哪里轮得到你来在窝里横!”
徐大老爷隐隐想到什么,手居然抖得有些厉害,想去端茶,一通骂后却发现力气仿佛都随着话语流失了。
他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
徐砚却是微微一笑:“没有什么窝里横,初宁会是你们的弟媳,我相信亲疏如何,兄长们自能分辩。”
徐二老爷吓得站了起来,弟......弟媳?!
宋家丫头和三弟?!
徐大老爷听到和自己猜想一样的真相,险些一口气没有缓过来,额间冷汗唰唰往下落。
清风堂里陷入寂静,猛然间又爆发出徐大老爷的一声怒喝:“徐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轩哥儿明明在求娶她,你居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此话一出,徐二老爷也要站不住了。
轩哥儿什么时候又求娶宋丫头了?
这家里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往后退了一步,被椅子绊倒,又跌坐回去。
徐砚冷笑:“轩哥儿求娶?我早在回杭州的时候就先把事情与娘说了,轩哥儿可是把你这亲爹都算计着,不是他横插一杠,我用得着现在才提出来?”
事情本来就是要挑明的,他就是要借着任家的事来挑明,他的小姑娘,谁也不能觊觎!
面对弟弟再抛出的一个真相,徐大老爷眼前差点一黑。
什么叫早就和娘说了,什么叫儿子算计他这亲爹?!
“兄长不是向来以大局为重的?”徐砚见他几变的神色,居然恶劣的觉得解气,“此事也正是太子殿下要的一个契机,如若兄长配合,寺卿之位肯定就能到手了。不过是一个任家而已,换到手里来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大哥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徐砚!”
徐大老爷被他狂妄不羁的言论惊得手直抖,但心里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不过是一个任家,寺卿的位置,多年不得的寺卿位置......孰重孰轻。’
再又是弟弟那句,拿到手里的东西才是实在的。
潜伏在徐大老爷最自私与恶劣的人性在这刻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徐砚话说到这儿,就足够了,要怎么选,他兄长会明白的。
他什么都不再说,站起身,朝目瞪口呆的二哥揖一礼,袖袍一扬大步离开。
徐二老爷坐在原位,半天也没能从震惊中回神。
他的三弟和侄儿在争一个姑娘家?
徐大老爷呆坐了一会,突然就往门外走,徐二老爷就听到他高声喊徐砚名字,这一瞬间他突然露出个讥讽的笑来。
他知道大哥要去做什么,也明白其实这个家,平常最少说话的三弟,才是那个最狠的。平时三弟不争,真要争什么,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徐二老爷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双眼扫视了一圈清风堂,在这儿坐了许久。
徐大老爷确实妥协了,在权与利面前妥协了。
他追上徐砚,累得直喘,眸光有几缕怪异,一颗心跳如擂鼓。
“你究竟要怎么样才叫任家这事过去!”
徐砚对兄长会追上来是意料之中,笑笑:“任氏当年与她大嫂怎么逼小姑娘要给她们道歉的,她们两人现在就怎么去请求初宁的原谅。任氏糊涂,这家恐怕也要管不好了,我看二嫂比她更贤能。”
徐大老爷听着退了一步,徐砚唇边的笑意更深,带着讥讽:“任家那边我当年的旧帐还没算清,如若大哥能支持弟弟一回,弟弟自然也会多为大哥考虑。只看大哥愿不愿意要那寺卿的位置了。”
愿不愿要寺卿的位置。
在徐大老爷追上来的时候,心里早就有决定了。
寒风拂过,徐砚长身玉立,衣袂轻扬。徐大老爷耳边是风声,是自己的心跳声,眼前是运筹帷幄的幼弟,这个自小多智近妖的弟弟。
徐大老爷在沉默中闭了闭眼,听到自己卑劣的话语:“总要给任家留一点活路,其余的都依你。我会跟娘亲说......支持你与宋家丫头的事。”
现在那丫头是县主了,本想听儿子提议,其实叫宋丫头嫁到长房来也无妨。有安成公主这层关系,总对儿子多少有些帮助,但事到如今......安成公主肯定因为任家和任氏看他们大房不爽。
倒不如他在此事中升到大理寺卿,那儿子以后仕途更不用求助别人,再娶个出身好的姑娘家。
儿子也还会再多一层妻族的助力,比去安成公主跟前伏低做小求娶的好。
而弟弟再娶了宋丫头,安成公主看在这屋关系上,肯定也不会再为难长房。
想到这里,徐大老爷又是坚决地说道:“轩哥儿那里我会安抚好。”
徐砚对这结果已有所预料,嗤笑道:“详细的,等弟弟见过殿下后再与兄长说。”
青年远去,徐大老爷站在灌木丛边,一阵风吹过,冷得打了个寒颤。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衣衫都被汗渗透。
***
初宁在公主府住到了初七,其中又进宫两回,都是陪着太后说话。明德帝来了一回,在太后宫中用的饭。
小姑娘就发现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时常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欲言又止。
初宁初八的时候回徐家,是徐砚前来接她的。
安成公主还喊了他到一边说话:“我想给初宁另置宅邸,可她却说不愿意,说想跟你住在徐家。你们徐家那个样子,不是我看不上,实在是一言尽,你回去也劝劝她。”
徐砚眼眸低垂,拱拱手,却没应下是说劝还是不劝。
等两人离开后,安成公主就直皱眉,她总感觉小姑娘在过依赖徐砚了。都十四岁的姑娘家,两人这样是不是太过亲近了?
马车上,初宁自己就靠在了徐砚肩头,嘴角一直往上翘。
她还是喜欢和徐三叔在一起。
徐砚侧头看她,见着她鸦羽般的睫毛在轻颤,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阴影下的眼眸内是洋溢的欢喜。
像是雨后的池塘,欢喜如同池水一样要满溢出来。
见到他就那么高兴?
徐砚低头,亲了亲她发间的玉簪。
初宁察觉到,便仰头看他,他的唇顺势落在她眼角。温温的,初宁却觉得心里头就烫了起来。
“徐三叔......”她低喃似地喊一声。
可是喊过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徐砚去握了她手,将她小小的手掌包裹在掌心里,清淳的声线在她耳边:“我在。”
初宁就扑哧一笑,主动倚到他怀里,一点也没觉得害羞,而是安心。
徐砚也将她搂到怀里,心里是小别后的悸动,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他闻着她的发香,忍不住在她脸蛋上又落一吻,气息与她的纠缠,那吻像是受了蛊惑,不知何时落在了她唇角。
初宁闭着眼,心尖在发颤,身子也在发颤,特别是他在唇角若即若离的轻吻。而她又像是对他的唇上的温度有了眷恋,不太满意他这样轻碰就离开,很奇怪,她居然还不知廉耻的有种期待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知道他这样对自己,没有他亲自己耳朵的那种酥麻。那种感觉她害怕,现在这种亲近却是有种期待。
“徐、徐三叔。”
初宁为自己的想法羞耻,羞得脸滚烫,那温度都把自己蒸出泪来了,摇摇欲坠地挂在眼角。这娇娇的一声,也像是细碎的轻吟。
徐砚微微抬头,就看到小姑娘仰着脸,一颗泪珠挂在眼角,似是清晨未散的露珠,衬得她桃花瓣一样娇艳的脸庞越发精致。
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滴泪珠,咸咸涩涩地。她睫毛轻颤,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想躲他怀里,仍旧微抬着下巴。
她不是都害怕得想哭了吗。
徐砚疑惑她今天的举动,再度小心翼翼去亲她的脸颊,小姑娘揪着他衣襟的手指缩了缩,但也还没有躲。
就在徐砚再度抬头打量她的时候,她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隙,眸光有几分迷离,有几分羞怯。
他看得呼吸一窒,这种样子,是喜欢吗?
徐砚视线就落在她嫣红的唇上,两人贴得近,他似乎闻到了胭脂的香甜味道,又或者是她的味道。
她总是这么诱人,特别是现在这种一副任他予取予求的羞怯模样。
徐砚喉结轻轻滚动,低头再去亲了亲她的唇角,他就发现小姑娘又往自己怀里贴了贴。
还好冬日的衣裳厚实,虽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却总在他能自控的范围内。然而下刻,徐砚发现自己言之过早了。
他的唇又是落下又即刻离开,初宁被他撩拨得跟心里头住了一只猫儿,不断用爪子在饶她。她情急之下就追了前去,可惜差了那么一些,只亲到了他下巴。
可对于徐砚来说,只是这一下,便像是点燃了他全身血液的火星。
小姑娘这是首回主动,这个想法划过他的大脑,他身体已经先有了动作。
初宁眼前一花,感觉自己被抵在了硬硬的车壁上,他贴了上来,身子滚烫,连呼在耳边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初宁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了,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又是落在她耳朵上,落在她脖子上。
“徐、徐三叔!”
为什么又是亲她耳朵!
初宁哆嗦着,徐砚半跪着贴着她,一只脚还抵开她的双腿,而在她背后的大掌不知什么时候往她纤细腰身抚去。
明明隔着衣裳,初宁却觉得被他轻抚过的地方也在发烫。
肢体的接触比他的亲吻更陌生和更刺激,她想喊不要的声音化作了细碎的嘤泣,只能被他贴着,被他咬着耳朵亲吻,所有的思绪化作一团浆糊。
徐砚是在抚上了她玲珑之处时及时清醒,看着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
掌心还是残留着软绵的触感,让他口干舌燥。
他真是......不过她主动的一个亲吻,他险些就要冲动得把人给吞了。
他忙将小姑娘重新抱到怀里,为她整理衣襟与裙摆,再也不敢再有更亲密的动作,急促的呼吸亦许久才平复。
初宁到下车的时候,眼角还是通红的,低垂着脑袋,那样子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
徐砚见着,居然还可耻的想继续去欺负她,就想她贴着自己低低哭泣。
他闭了闭眼,让寒风再一吹,才算彻底冷静下来,把小姑娘背着送她回碧桐院。
徐老夫人听说小儿子把人背回来的,小姑娘还用斗篷捂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缝,嘴里啧了声。
她是过来人,大概知道小儿子干了些什么。老人心想,若真有那一天,她拿什么脸面去给宋霖提亲,儿子都快要把人吃肚子里去了!
在初宁回来后,徐砚就被徐大老爷喊走了。
徐大老爷见着弟弟,脸上隐隐有兴奋,眼中闪过精过:“三弟料事如神,寺卿果然彻查一翻,连带要把户部的另一位主事拖进水,那主事以前与宋霖交好!寺卿果真暗中在支持其它皇子!”
任家放印子钱的事,就是用来钓大鱼的。
徐砚早就怀疑大理寺卿并不是中立,而是转投他人势力,宋霖给小姑娘的帐册里,就有大理寺的名字。
只是他没能分辩出是哪方势力,如今就清楚了。
徐大老爷越想越高兴,继续说道:“只要把这事透给太子殿下,绝对是要他失势的!三弟,这都是你的功劳。”
权势就在跟前,徐大老爷也完全忘记了任家是他妻子的娘家,如今只恨不得事情越演越烈。
徐砚没什么心情听他说这些,冷着脸并没说话。徐大老爷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请他喝过茶后,还亲自送他出了院子,兴奋中都忽略了弟弟眼底的讥笑。随后,他转头就去找到任氏。
任氏这几天为了娘家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丈夫居然主动来找了,忙迎上前张嘴就想问。
徐大老爷抬手先打断了她:“你兄长的事十分严重,牵连不少,而且在事发后居然还闹出人命。到底如何我也不好说,如今三弟与太子殿下走得近,他是回京探亲,虽然每天都到工部点卯,但不知什么时候就该回去了。”
“我前些日子就找三弟提过这事,可他如今气你对宋丫头几翻为难,也气先前你和你大嫂冤枉她,你倒不如痛快地带上你大嫂,到宋丫头跟前作回小。也好叫三弟消消气,然后我才好去找三弟说说情,让他也一同想想办法。”
任氏都以为自己听差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长案上。
长案的香炉被碰倒,滚倒在大红的地毯间,屋里霎时飘了层香灰。
徐大老爷嫌弃的捂住口鼻:“你自己考虑吧。”转身便离开了。
任氏终于情绪崩溃,朝着他背影哭喊:“老爷!你怎么能叫我去给一个小辈伏地作小!”她死也不会去给那个宋初宁赔礼!!
可惜,过了一夜,当任大夫人哭着跑到她跟前,又惊又怕地说:“妹妹!你一定要救你哥哥!你哥哥被抓进了诏狱,锦衣卫要审他啊!他进了那个地方,哪里还会有命啊!那是吃人的地方啊!”
“而且大丫头的夫婿也被牵连在内,可怜我女儿如今刚怀了身孕,丈夫也跟着他岳父进去了!这叫我不要活了啊!妹妹,你快想想办法,你带我去求求妹夫!你快带我去!”
嫂子的哀求在任氏耳边一遍又一遍,昨日丈夫的话也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任氏只觉得天旋地转,软软靠在椅背上,脸色惨白。
良久,任氏才声音微弱地喊来丫鬟,要她扶着自己:“去、去碧桐院,大嫂,我们去求宋初宁,我们去求徐砚!老爷说他能救大哥!我们快走!”
任大夫人没有听到太明白,特别是有个宋初宁,但她今任家确实是被逼入绝境,只要能救丈夫出来。她什么都干!!
任氏两姑嫂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徐老夫人听到两人径直跑到了跨院去,心里咯噔一声,生怕两人又是去找小姑娘麻烦的。
“快,我们快去跨院!去把大老爷和三老爷都喊来!”
徐砚今天去工部点卯后回来,就回了自己院子,也不知道是忙什么,没有像以前一样赖在碧桐院。
初宁那头正跟汐楠学做衣裳,她女红这块向来不好,刺绣是不指望,就想着能练练针线会帮衣裳也好。
她还拿着剪刀,结果就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才回头,便被灌进屋的冷风冻得一个哆嗦,任氏与任大夫人的身影直接冲到了她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徐三叔,两个老妖婆跑过来了!
第68章
今天似乎又要下雪的样子, 外边暗灰色的阴云密布, 风吹在脸上又干又冷。
初宁被寒风吹得一哆嗦, 手臂被冲上来的任氏拉扯住。
任氏声音又快又尖:“宋丫头, 你快帮我给小叔说说,让他救救我兄长!”惶惶的眼神里是屈|辱与绝望。
初宁被拽得险些剪刀都没拿住, 吃疼忙甩开她, 同时汐楠和绿裳都上前护着她退了两三步。
若是换做以往,她后退,任氏肯定得上前再拉拽着人,逼她松口。
初宁有了上回险些被打的经验, 这次当然是警惕的,甚至是握紧剪刀。想着万一任氏再要发疯,也不扎她,也能吓退她,让对方忌惮。
结果任氏不但没有相逼,反倒在她目瞪口呆中缓缓跪倒。
在膝盖贴在地上那一刻,任氏关心的不是地砖冰凉,不是膝盖疼痛, 而是快被自己在跪求一个晚辈的难堪所淹没。
她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死死咬着唇,才让自己维持一份理智, 哀求道:“前些年是我不知好歹,叫你受了委屈,平白冤枉你。如今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还请你屏弃了过往,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任氏跪下,任大夫人也被吓得退了一步。
她以为前来只是好好哄小姑娘消气,顶多再欠一份人情罢了,结果,她小姑子给人跪下了!
任大夫人不知怎么就想起多年前徐砚的那句话:“你们怎么逼着初宁道歉的,如今你们就怎么还回来。”
原以为,事情过了就过了。
却是天道好轮回,她们当年红口白牙,报应还是来了!
任大夫人看着声声哀求的小姑娘子,眼眶一酸,亦咬紧牙关跪了下去。
屋里再度响起咚的一声,初宁看着矮了自己一载的姑嫂俩,又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这两人又发什么疯,可积在心里多年不得而解的郁气,在这瞬间都膨胀着,汹涌而出。
初宁冷静了一下,见任氏要挪关来,她忙喝道:“不要动!你们这是有所求,才来道歉的吗?”
任氏和任大夫人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初宁却找到关键了,刚才任氏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让她去求徐三叔救人。
“所以你们并不是诚心为当初作害我的事情而认错,你们还是为了私心面来。”她越说,发现自己越淡然了,可是双眸又干又涩,她死死盯着她们,“我说过,我不会以德抱怨,即便你们现在跪我跟前,我也不会!”
不会二字从小姑娘口中冲出来的时候,高亢而尖锐,仿佛是她积压多年的冤屈化作刀子,一瞬间就割碎了两人的希望。
任氏脸色更加惨白,身子晃了一下,任大夫人终于哭出来了。
真是因果循环,因果报应啊!!
初宁高声说出不会之后,声音又恢复平缓,毫无感情:“如若你们求的事,是徐三叔愿意帮的,不用你们求,他也会帮。但你们都丢了身份体面,跑我跟前来,可见徐三叔那边根本不愿意帮!这事必然有蹊跷,即便我原谅你们,也不会替你们开这个口。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去叫徐三叔为难,或者冒着别的风险!”
徐老夫人此时已经来到了门口,在小姑娘第一次说不会的时候,就到了。
小姑娘的话听着十分跋扈,不懂见好就收,却是字字在理。特别是她最后说,她为什么要去叫幼子为难。
是啊,为什么有人求她,她就得去替相求的人做什么。
她心里将她的徐三叔放在了第一位,只为他的处境出发,她觉得他会难做,会冒风险她就不答应。她不会让他因为自己,而置于任何为难或危险之中。
徐老夫人想到儿子那句,情不知何起,也许,就是因为这一份全心全意。
老人抬头看向乌云,明明是压抑的景像,她心头居然是敞亮明快。
屋里哭声更大了,徐老夫人这时才撩了帘子入内。
任氏看到婆母进来,羞愤得恨不得能钻到地洞里去。她强势了大半辈子,如今却跪倒在一个小姑娘跟前,被人拒绝,看人冷脸。
徐老夫人在走过任氏身边时,用拐杖敲了敲她的腿,轻声朝她说:“该!”
任氏被羞辱得差点要一口气憋过去。
初宁见到老人,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忙跑到她跟前,紧紧跟着她。
任大夫人到底没有小姑子那种深刻的难堪,因为她并不在老人手中讨生活,处处要跟老人争长短。她见到老人,反倒觉得是另一份希望,爬跪着到老脚边,呜呜哭诉求请着。
她家里还有儿子,还有女儿,家里不能失去丈夫这根顶梁柱!
这一会功夫,徐砚已经赶到了。而徐大老爷正在书房见客,知道妻子是去做什么根本就不想露面,只说不方便过来,让人去找了长子叫去看看。
于是,徐砚过来后,便是徐立轩匆忙跑了过来。
屋里两个女人哭得闹哄哄的,初宁见到徐砚,想也没想就跑到他跟前。徐老夫人简直对她哭笑不得。
刚刚还把自己当靠山,一见到儿子,就没她的事了!
她是帮着养了个小没良心的吧!
徐砚见她拿着剪刀,看得心颤颤,忙去接过来,将她拉到身边。也不管老母亲是不是在,就跟只母鸡护崽一样,把人圈在胳膊里。
徐立轩前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人如此亲密的动作,这瞬间,连他的母亲跪在地上都要忽略了。
而且他祖母就在边上啊,为什么两人可以这么肆无忌惮?
难道说,祖母就是偏心着三叔父,其实私下同意了吧。
徐立轩被迎头一击,脚下有些踉跄退倒几步,撞到母亲。任氏看到长子,抬着泪痕交布的脸,爬起来扑倒在他身上:“轩哥儿,这就是你喜欢的人!母亲都跪着求她了,她也不为所动,她的心比石头都硬!你舅舅要怎么才好!”
徐立轩叫母亲的一扑,扑得又是倒退,背直接撞到了门上,撞得生疼,撞得他所有的思绪都清明了。
徐砚听着任氏的言论,恨不得上去踹她一脚。
初宁遥遥看向徐立轩,看到他带着哀伤的眼神,想到他上回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轻轻推开徐砚,往前站了一步,朗声说:“这世间没有因为你请求,别人就得施手相助的事,同样,也没有因为你喜欢,别人就该顺从你的意愿!”
话开了个头,她心里所想就全跑了出来,她直直看着脸色几变的徐立轩,依旧大声说道:“立轩哥哥,在杭州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变了。但我不知道你变在哪里,直到那天,你强行拦下我,说出那些话。我才知道你变在哪里了,其实你一点儿也没变。”
徐老夫人听着这番话,觉得有些颠三倒四,什么变没变的,叫人糊涂。原本想再将她拉回的徐砚,却是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小姑娘那头表情已变得十分严肃:“不是你变了,而是以前我错想、错看了你。以为你是个有担当和心善的人,但其实不然,你一直就是跟现在一样自私自利。”
“徐三哥总是犯错,你总是先行替他承担,口中弟弟有错,兄长有责不可推。可现在想想,你何尝不是在表现自己,在表现你身为兄长的优越感,在表现你塑造自己完好兄长形像的私心。”
“所有人看着都会说,瞧,这才是做兄长的样。瞧,这哥哥多懂事,总是为弟弟担责任,护着弟弟。可所有人看弟弟,都是骄纵不懂事,只知道一味连累兄长。如若我有弟弟,他犯错了,我不会给他去承担错误。即便我是他姐姐,他错了就错了,凭什么要叫别人承担他的错误,我还会再狠狠罚他,让他知道错了就得改,不改就得受罚!”
说到最后,初宁见徐立轩一副打击摇摇欲坠的样子,虽觉得他可怜,面上神色却越发决然。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者他还不到可恨的程度,但也绝对不讨喜。
今天就把她所想的话都说出来好了。
“其实你没变,是我看错了你,以为你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哥哥。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让我喜欢呢?”初宁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我觉得可怕,冷冰冰的,永远在意的只是自己。”
“初宁......”
徐立轩在这一瞬间仿佛就被人给拔了衣裳一般难堪和惶恐,喃喃喊一声,却在这份难堪中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样赤|裸裸的看穿。
他知道自己是自私,但这些不都是长辈允许的吗?
他是宗子,父母自小就教导,家里会倾尽一切资源为他铺路,他想要的肯定能得到。
如今到了宋初宁口中,他就一文不值了。
初宁听着他喊自己,咬咬唇,朝他福一礼:“但当年你在林子里施手相帮的时候,我确实是感觉到了你的善意,谢谢你。任何事情都有一来一往,看在当年的你相帮的份上,我亦不计较你母亲对我的种种恶意了,只是从此我们毫无瓜葛,所有的情份就此清了。”
她极少说这么多的话,所有一切说出来后,觉得身体都变轻了似的。徐老夫人听着小姑娘的一番话,是触动。
不过是个小姑娘,却是看得比这里活了几十年的人还通透,并不是她有一颗玲珑心,而是她心存善念才能明辨是非。
长孙身上是有缺点的,她一直希望他自己能醒悟,如今恐怕是不能了。小丫头说了那么多,她现在居然在长孙眼里看到的是怨恨。
小丫头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媳自私,连带把长孙也教成了这样。
任大夫人还在老人脚边哭着,任氏已经被初宁的话惊得表情麻木,徐老夫人叹气。
事情还总是要解决的。
而且她不是傻子,任氏和任大夫人怎么会跑来求小姑娘,肯定是有人示意的。
长子也没有出面。
她看向幼子,见他神色温柔的正摸着小姑娘的头发,仿佛是在安抚受惊的小猫儿一样。可刚刚分明是小猫儿露了利爪,把那几个抓得浑身是伤。
幼子这护短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自己了。
徐老夫人就看着儿子说道:“若不为难,有办法,就抬手帮你大嫂一回,总该是亲家。而且你现在如意了!”
言下之意便是见好就收,她已经默认两人的感情。
徐砚眉头微挑,心道一声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的小心思,叫老母亲看得透透的。
可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姑娘值得他这样去争取。
最终,徐老夫人先劝走了任大夫人,让她先回家等消息。她要处理家里的事。
任氏已经被人扶着坐下,徐立轩也一脸木然坐在椅子里,谁也没有看,低着头沉默寡言。
老人斟酌了会说道:“云丫头要在正月十八出阁。任氏,你近来行事荒诞糊涂,这几年虽为这家有苦劳,但确实不适合再掌家了。我允许你仍主持女儿的亲事,给你留这份体面,可云丫头出阁后,这家就由老二媳妇打理。我看你,好好在家里思过吧。”
“轩哥儿。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但你想想,你如何能娶一个你母亲曾经跪求的女子为妻,你这样置于你母亲于何地?如若是这样,你还坚持私心,那真是不配为人子,我都要替你母亲感到寒心。而且,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是你三叔父先跟我提的亲,你差在私心过重,亦差在没有担当,不敢和我说出实情再去杭州。你错了一步,步步都在错。以后我会亲自督促你的学业,教你做人的道理,你住到碧桐院来,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院门。”
徐立轩握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徐老夫人这又朝幼子说道:“初宁还住回暮思院,你在没能得到宋霖的同意前,别往内宅跑了。以后我这也不要晨昏定省,听明白了吗?”
老人管家这么些年,总是有手腕的。
即便对长孙失望,但为了减轻长孙对幼子的怨恨,搬出了男女大防。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确实是哪一边都不能割舍,已经偏向了幼子,总要再给长孙心里顺一些。
她甚至连幼子真娶了初宁后的事都有计划了。
这家闹成这样,还是找个机会分了吧。
她现在先拉拔一下二媳妇,也给他们缓冲的时间,让他们有所准备。
徐砚明白老母亲的苦心,他一拱手,应得爽快。
任氏听完婆母所有的示下后,才后知后觉,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初宁。
刚才对自己疾言厉色的,将儿子贬得如此卑劣的小姑娘,居然会要成为她的妯娌?!
儿子也是知道的,却一直瞒着她!
或者,是连她丈夫都知道了,才会叫她来跪求宋初宁!
所有人都知道,而她像个傻子。丢尽脸面,才知道那个她一开始就不断嫌弃的人,早就被人不计出身捧在手心里!
任氏惊骇到连话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老夫人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叫人把任氏抬回去,就吩咐人给初宁挪院子,把徐立轩常用的东西搬过来。再喊来长子和次子,将徐砚的决定正式挑明。
一连串事情忙下来后,老人惊觉已经是到要用晚饭的时候了。
她也没有心情留儿子们进餐,一挥手将人给打发了。
而当晚,绿裳找了个空来到老人院子。
徐老夫人那时正把长孙叫到跟前,本想再跟他说今儿的事。听着她求见,微微诧异,便问她来意。
绿裳跪倒在老人跟前,先是神色平静地请罪:“奴婢有负老夫人期盼,未能及时发现三老爷和姑娘间的事。奴婢先前不来,此时才来,除了请罪,还有一事想要和老夫人说明白。”
老人将绿裳派到小姑娘身边,是为了照顾她的起居,怜惜她独身一人寄人篱下。听到她请罪,也只是淡然挥挥手:“既然你跟了初宁,本来就该忠主,我知道你的,哪里是没及时发现。只是挪不开这个忠字罢了,我有什么好怪你的。”
绿裳抿抿唇,再给老人磕了一个头,才将在杭州时遇到倭寇袭击时的险情说出来。
“......当时姑娘都吓晕了,却仍旧是用手护着三老爷的背,换作是奴婢,也是会动心的。而当晚,三老爷衣不解带照顾了姑娘一整晚,两人该是那个时候定的情。”
徐老夫人震惊无比。
幼子先前根本没在信里提起这事,只要是用想的,也能被那样的险境吓得冷汗淋淋。
老人握了握汗津津的手,埋怨道:“你为什么先前不说?!”
绿裳回道:“奴婢在家来后请示过齐管事,问他是否要把此事告诉老夫人。齐管事说,三老爷想娶,那么他就会全力以赴去说服您,让您觉得姑娘是好的,足于和三老爷般配。所以奴婢一直未说明,如今说出来,是私下想替姑娘再在您这多一份好感。”
“还真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啊。”老人感慨一声,随后笑了,“确实,你现在才说,才是最为你们姑娘着想的。若是当时我在气头上,恐怕就当你这是杜撰了。”
绿裳见老人笑了,也安心地笑了。
待人离开后,徐老夫人一回头,就见到长孙别过了脸,肩膀似乎是抖了一下。原本想要和他说的那些话,她觉得可能没必要说了,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头让他回去早些歇下。
老人在躺下的时候,和林妈妈说:“闹了半天,这是人以身相救,我这儿要以身相许啊。”
林妈妈眯着眼直笑,这可真是对一段佳话,有这个事情,三老爷哪里还要再顾忌什么辈份。以身相许,多合适的理由。
接下来几日,徐砚似乎很忙碌,即便在家中,也是足不出户。而徐大老爷却是一天比一天心情好,他顶头上司正按着他们的计划,已经露出尾巴,被太子也寻了把柄,安了滥用职权、以公济私、罔顾律例、知法犯法等等七大条罪状。
任大老爷在任大夫人前来相求后第二天放了回去,受了些皮肉之苦。当然原职是保不住了,可任家对他还是要感激流涕,徐大老爷觉得自己占尽了好处,心里自然高兴。
到第五日的时候,太子发力,果真把大理寺卿全拉下了马。明德帝当朝就将人收了监,并贬了官待发落,要求直接再议出大理寺卿的人选来。
徐大老爷站在金銮殿上,心头跳得如擂鼓,听到闫首辅与太子都举荐自己的时候,欢喜得险些要失态。
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拼命保持冷静,只待自己升官之时!
望眼大理寺,也只有他资历最老,实至名归!
可是,结果却是叫他久久都没有能回神。
他是有当朝两位权重之人举荐,却也有许多人举荐他人。几方人马为了一个大理寺卿之位把朝堂吵成了市井,谁也不服谁,就差要撸了袖子打上一架!
而他被诟病的理由,正是因为娶了任氏这个任家女,什么他上位,未免叫人以为皇帝是偏听偏信,甚至把大理寺卿落马之事推到他头为,是为升职而故意陷害。与任家又有亲,搞不好也是公报私仇!
种种原因下来,他以为唾手可得的大理寺卿之位便那么跑了!
任大老爷听到明德帝叫闫首辅先暂管大理寺,而他仍行使原本职权,连个代掌都没落得,差点承受不住在离开时要从台阶摔倒。
徐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淡淡一笑。
他大哥恐怕要在这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里不振一些日子了。
果然,当晚徐大老爷气极败坏回到家,不由分说把妻子先骂一通,直骂她与任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得任氏哭了一整晚。
徐砚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去喜欢小姑娘,才不管家里这些糟心事,只专心琢磨要怎么给宋霖去信,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另外要准备的是为宋霖平反的事情。
明德帝因为任家一事,终于对三皇子有所警觉,太子顺势将徐砚先前收着的帐目给父皇过目。
明德帝看着帐目,久久未言,想到还未离京的来使说庆贤长公主身体愈发不好,姑母来信又明言若是可以请别让她的后辈过得孤零。
她已经受尽不得见亲人的苦,思亲之苦涩如黄莲。
明德帝最终还是暗中让锦衣卫重新这调查当年贪墨一案,原本,他心里就是有疑虑的。
而徐砚那头苦思冥想,也没能想出要如何下笔与宋霖开口,最终还是丢下笔,站在窗前凝望天空。
他发现,雪终落下来了。
积酿几天,在他一愁莫展的时候飘了下来。
他就想起那晚和小姑娘去的梅林,想到她被他拥在怀里亲吻的样子。
自打小姑娘搬回暮思院,他又有两三天没见着她了。
虽然事情挑明,他却因为要更加顾及小姑娘的闺誉,等闲不敢单独去见她。
可今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不住对她的想念。
他关上窗,转身去把架子上的鹤氅披身上,径直出了屋。
齐圳正准备回屋睡大头觉,发现这个时辰自家三爷居然要出门,忙跟上问:“三爷,下雪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不用跟着了,我去一趟暮思院就回来。”
说罢,也不等他拿伞,已冲入寒风与冰雪中,袭在身上的凉意也未能熄灭他想见小姑娘的冲动。
齐圳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又抬头看看天:“这个时辰......三爷还要夜探香闺不成?”
这个时辰,谁不是在睡觉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宋爹:最近眼皮总在跳,是要出什么事不成?
第69章
雪片打着旋儿自夜空飘落, 徐砚走到暮思院的时候地上已经覆着薄薄一层白色, 守门婆子听到敲门声, 开门便见到眉锋上都落了白霜的青年。
“三、三老爷!”
他站在暗夜中, 发上、肩头上全是雪,本就是姿容清绝的男子, 在朦胧雪光中更如玉如琢。
“我一会就出来。”他没理会婆子的惊诧和踌躇, 迈过门槛。
今晚是汐楠在值夜,见他前来也是吓一跳,又见他径直往内室去,忙阻止地喊道:“三爷, 姑娘睡着了。”
徐砚心头火热,现在只想看一看他的小姑娘,他轻声说:“不会吵到她的。”
声音温柔得似三月春风,汐楠心间微动,竟是再没说话。
徐砚在这里住了近十年,屋内的摆设再熟悉不过,即便是闭着眼,他亦能寻到床的位置。
垂挂着藏青帐幔的架子床近在眼前, 因为他的走动,让幔帘轻轻晃动,就像被风吹皱的湖水。上头绣着的荷花便轻轻摇摆着。
徐砚视线停在荷尖上的那只蜻蜓, 要撩起帐子时又停顿了下,将双手交握着慢慢搓热,这才撩开帐子。
小姑娘熟睡的样子尽展现在眼前, 脸颊如桃花瓣嫣红,双唇微微张着,红润诱人。
在看到她的这一瞬,徐砚心里的空虚就被填满了,让他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也不嫌弃脚榻冷硬硌人,居然就坐在上头,能最靠近地去看她的面容。
屋里只留着小盏油灯,但也足够他细细端详。
小姑娘睡觉的时候再娴静不过。他就坐在那里,感觉怎么都看不够,可还是有理智有分寸的。
不好再久呆了。
他无声叹气,视线在她面容上流连,果断站起身,准备离开。
“......徐三叔。”
小姑娘突然翻了个身,像以往一样娇娇地喊了声。
徐砚脚步一顿,眼中闪过惊喜。
是他吵醒她了?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才发现,小姑娘哪里是醒来了,不过是梦中呓语。
“梦见我了吗?”
徐砚好笑,弯了腰去看她。
小姑娘在此时又轻轻喊一声,他便温柔地应到:“我在。”
他就看到她唇角扬起,还笑出了声。
她就那么依赖自己。
徐砚心中悸动,一直缠绕在他心头上那股火热化作潮涌,催得他有一瞬恍惚。等回过神的时候,他看到在了自己眼前无比清楚的娇颜,而他的唇,离她只有那么一丝丝的距离。
他终究是吻了下去。
极轻,羽毛似的轻轻触碰,很快就分离,如同风过水无痕。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如擂鼓一般在胸腔中里震动,唇边仿佛还沾着她的甜香,让他险些再度不能自已。
徐砚离开暮思院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自制力,即便一头扎在风雪中,也无法将他心头那簇火苗吹熄。
齐圳再见到自家三爷的时候,发现他边走边摇头笑,表情无奈又温柔。
也不知是下雪的天寒还是什么,他直直打了个哆嗦。
***
大雪下了整夜,京城银装素裹,街道上的积雪被马车压出深深的痕迹来。
徐砚今天如常去工部点卯,迎头就碰上李侍郎,一脸不是一脸的,抬着个下巴看他。似乎还笑了一下。
他当没看见,也没相让,直接越过去。
李侍郎眼神瞬间就变得阴沉,想到听说徐砚可能就此留在京城的事,心里总是不痛快。
上回他就阻拦了人进工部,如若他就这样留下来,以后势必与他针锋相对。
徐砚是出了名的记仇,性子又桀骜不驯,是个大患。
李侍郎正担心着自己以后得面对徐砚,内阁那里已经就此事在议,先提出来的是闫阁老。
徐大老爷寺卿一职未能上去,是在预料之中,正好杭州第二回 请功的折子又递了上来,徐砚在战船一事上确实立功不小。
只放在杭州,有些屈材了。
闫阁老的提意,内阁众人只是含糊其辞,对徐砚在任未满三年就回京是有异议的。
但他们也没明说,闫阁老就当听不懂,直接丢下一句,我这便递折子给陛下说明,把傻眼的众人都丢在原地。
明德帝看着递上来的请功折子,再看了看闫阁老为徐砚请留京城的折子,屈指敲敲桌案。
“徐砚离了杭州,那杭州的战船谁监督,那些工匠能找出问题吗?”
“其实这只要一纸图纸,监督监管之事,本就在工部里头,也并不是只得徐砚一人懂。老臣是想着,他能力不止这些,或是只兼顾一头,有些可惜了他的才能。陛下也听说过先前他提议过汝宁治水要分流的事吧。”
明德帝略一思索,想起来了:“确实,安成公主两年前就自己掏银子分过一次洪。那都是她夫家的家底和她的家底,虽然只是一条河道,确实那片区再也没有糟过洪灾,免了一方百姓的苦难。”
这事是在徐砚离京之后,安成公主知道朝廷把权那些老家伙根本不愿意尝试,不然多年前就依徐砚所言,去分流了。
于是她自己掏了银子,花费一年分了一支河道,这两年雨水多的季节都保得那片地区平安。安成公主在当地的名声也越发响亮,越来越受敬仰。
此事也是打了一堆朝臣的脸,让他们只能羡慕妒忌恨,眼红一名女子如此有魄力,为自己攒下如此功德。
所以这两年,也没有言官再敢找安成公主的麻烦,即便吃了一肚子气的陈家,也没敢再动。
在这事之后找安成公主麻烦,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都能被唾沫淹死!
闫阁老说起这事,自然也想到安成公主,对这样一敢做敢为的女子也有敬佩。他笑道:“让徐砚回来,他既可担着杭州的差事,也可以兼担治水一事。如若哪边有差务要实地勘察或须要他在场的,过去一趟就是,也碍不着什么。”
“主要是,他在杭州立了几回大功,再不论功行赏,恐怕要寒了他的心。他兄长在大理寺的资历也够了,没能升上大理寺卿,也是受任家所累。”
明德帝对这些事心中自然有杆秤,想了想说:“不若这样吧,徐砚就以工部现要研究治水分流为由先留京,等任期满后,直接留京仍任主事,就如你说的兼两差。朕记得,他的二哥今年九月就任满,到时让他外放去任一方父母官,官阶也算提了一级。杭州那头现在也没有要紧的,核算的时候再让他去一趟。”
这还是搞了个平衡,没让兄弟三人都在京城为官,让人想以此诟病。
帝王总是有自己一套平衡之术,闫阁老心里明白,说了句陛下英明,再无事便先行告退。
很快,工部那里就得到圣谕,要徐砚暂留京城。
李侍郎早上才想的事,下午就实现了,特别听说是要徐砚一同参与治水分流之事,气得胸口疼。
治水这差事上有多少空子可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李侍郎左思右想,到底没忍住晚上偷偷去找了陈同济说这件事情。
徐砚留京的事情是徐大老爷在家时宣布的,而当事人这个时候正在小姑娘的院子里,陪着她一块儿用晚饭。
“徐三叔好像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徐砚看着双眸清亮的小姑娘莞尔一笑:“有那么明显?”
初宁认真地点头,叫他笑出声,说道:“确实,我要暂时留在京城工部,估计一时半会也不回杭州。这算是好事吗?”
“真的?!”
“什么时候哄过你?”
原本满脸高兴的小姑娘闻言就抿了唇,拿眼去睨他。
怎么会没有哄过,要亲她的时候,可是一口一个乖乖的喊,这不叫哄吗?都哄得她完全没有推开他的力气。
徐砚却是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尖发酥,那微挑的眼角何等风情,顾盼流光,让人有要将她抱到怀里的冲动。
他就想到昨晚上自己在她唇上偷了香,耳根居然有些发烫。
他忙抵拳低咳一声,把脑海里那些旖旎的画面挥去,给她搛了一筷子的糖醋鱼:“多吃一些,好长个儿。”
初宁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些小动作,没怎么就觉得身上软绵绵的,仿佛是陷在他怀里一样。她不敢再多想,可脸颊已经嫣红一片。
徐砚用过饭,才去老母亲那儿,他其实是想避开和兄长还有大侄子一块儿用饭的时候。老人见他来了,连声冷笑:“还没有娶到媳妇,已经先忘了娘,那样的大事,还是从你兄长口中听说。”
徐砚忙揖礼讨饶,老人哼了一声才说道:“你想好怎么跟宋霖去信了吗?”
说起这个,徐砚脸上闪过不自在:“未曾。”
老人就似笑非笑,他在挪揄的眼光中终于坦率承认:“儿子是没想去信,思来想去,不若亲口与他说。这事,也不是去信就能说清楚。”
“那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去。”
“这......”徐砚又被难住了,抬手揉了揉额头,半天也没再说出话来。
“现在怕了?哄拐别人女儿的时候怎么不怕?把家里闹得一团糟的时候,怎么不怕?!”
最终,徐砚在老母亲的嗤笑中落荒而逃。
若不,他先去试探试探安成公主的意思?
毕竟,那是小姑娘的表姨母,小姑娘的亲事她肯定也想过问的。
如若安成公主能认同,他面对宋霖的时候,也许能多一份底气?
徐砚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卑劣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开始算计好友,想把和好友对立的人拉到自己阵线上,与之抗衡。
可是.......卑劣就卑劣吧,为了娶到初宁,他拼着不要这张脸了!
徐砚为了如何顺利把小姑娘娶到手挠心挠肺的苦恼,徐家上下都为徐琇云出阁的事情忙碌着。
任氏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打击,日渐消瘦,每日都用厚厚的粉遮住憔悴之色。
徐家除了徐立轩兄弟,并没人知道这些天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长辈们也都守口如瓶,面上欢欢喜喜地准备嫁姑娘。
初宁除了准备给添箱的一套头面,还特意去自己铺子取了最受欢迎的香。
齐圳知道后,嘴角抽抽地徐砚说:“三爷,您再不好好的给制香,店铺就要开不下去了。撑着招牌的最后一批香料叫姑娘要走了,说送给大姑娘带到婆家去,让她送长辈。”
那香一两百金,他只是听都肉疼。
徐砚闻言抿了抿唇,之后几天回家了就呆在自己院子暗中僻的制香屋子里,又赶制出一批先应急。
齐圳想着总算没把招牌给砸了,准备把东西都送到店里去,就听到他说:“慢着,再留一半,给姑娘送去。说给那点香太过小家子气,既然是送,自然就多给一些,全当加深她和云丫头的姐妹情了。”
齐圳听着险些一脚踩空要摔倒。
——呵呵,徐三爷真是挥香如土,挥土如金啊。
有这么宠着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某日,宋爹平反回京,徐砚笑着与他勾肩搭背:宋兄,我们商量个事?
宋霖:兄弟间凡事好商量。
徐砚: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要娶初宁为妻,你看什么时候定个婚期?
宋霖:????
初宁:徐三叔,你脸怎么了?
徐砚:摔、摔倒了。【内心:我徐三汉还会再来的!】
第70章
每年的上元节, 本朝都从初八开始庆贺, 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七。每到这几天, 京城繁荣热闹, 民间与朝堂间的严肃紧张气氛完全不一样,四处皆是一片歌舞升平之景。
一家热闹的酒肆里, 陈同济与李侍郎临床而坐, 说着杭州上奏请功的事。
李侍郎一脸郁色,神色晦涩不明:“吴沐川究竟怎么回来,居然没办成事不说,还为徐砚请功。如今好了, 一颗钉子直接钉我们眼里了,碍事不碍事!”
吴沐川职位不比李侍郎低,更是实权在握,他如此称呼也是气极了。
陈同济心里也正不痛快,说道:“肯定是他退缩了,白日我就见过公子。”他朝李侍郎比了三根手指头,“公子却赞说吴沐川这功请得对,化解了他一回的难题。说左右是个主事, 既然闫首辅要让他管分流,那就管,有什么事, 他就是首当其冲。我们不愁发难的机会。”
是这个理不假,可李侍郎心里怎么都不舒服,又想到徐砚那个混性子, 笑眯眯地就给你设套。
真是以后要防贼一样过日子了。
正说着,看向窗外的陈同济噫了一声:“说什么来什么,那不是徐三?”
李侍郎探头一看,可不就正是他,身边还有个雪玉雕琢一般的小姑娘,长得真是好。嗤笑道:“他倒是有心情出来赏灯,不是明儿才十五?他不够品阶参加明晚的宫宴吧。”
陈同济却是认出在灯笼下的小姑娘了,竟然是宋家那丫头。
他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跟吃了憋一样的显出青白色来。
他儿子上回落榜了,但也定了门好亲,对方是金陵大儒的孙女。他是言官之首,正然不好与太显赫的当权世家结亲,当年选了宋霖,是因为他还没有坐到这个位置。
如今他只要扩大自己的清正廉明的名声就成,与大儒这样的清贵人家结亲正好,与他和儿子都能得到最大利益化。
但在这之前,他因为宋家这丫头担了个背信弃义的名,如今别人还似下笑话他是伪君子,见宋霖便负了人女儿。此事在他本该是清风明月的一生中,划下了一道抹不去的浓墨。
他一生的污点!
而如今宋初宁居然成了县主,深得安成公主宠爱,连皇帝都爱屋及乌。
倒是个命好的,也就是占了安成公主和宋霖不干不净的原因吧。
但不管怎么样,退了这门亲,还是他们陈家吃亏了。若知宋初宁有这造化,他不要老脸也得把她稳住。
陈同济望着街上的两人,眼神越发凌厉,连李侍郎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听见。
徐砚正从小摊上给她拿了个兔子灯,那兔子通体雪白,形态可掬。
小姑娘十分高兴地接过,映着烛光的双眼清车明净,笑容满溢。
徐砚见她这就满足的样子,无声摇摇头。
不过是一盏花灯而已,实在是太好哄了些。
初宁捧着灯,是满足的,因这是徐三叔送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她笑着抬头看他,余光却扫到一个身影,面上笑容便顿了顿,伸手去拉了拉徐砚的衣袖:“徐三叔,我们走吧。”
徐砚奇怪,也跟着抬头一看,正好看到酒肆里依窗看向他们的陈同济。对方眼中的阴沉与厉色相隔着街道仍能让人感觉得出来。
他伸手去握住小姑娘的手,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居然还遇上这么个堵心的人。
徐砚就带着小姑娘往南街去,那里有几家不错糕点铺子,再有一家酒家,正好歇歇脚吃点东西。
两人出门前只用了些点心,这会差不多也该饿了。
那酒家请了个说书人,总是说些天南海北的趣事,生意一直不错。徐砚早早先定了好厢房,结果一进去先偶遇上两波人。
一波是徐家的自家人,徐二老爷带着侄子侄女还有儿女都聚这儿了。除了他,大家手里都拿着各样的花灯,连三位少爷都有。
徐立安见着小姑娘先是心中一喜,但看到手里的花灯,紧张地又藏身后。
初宁眼尖,早就看见了,而且还是一只浅粉的小猪造形。他藏灯的动作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叫她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徐立安听到笑想,想朝她瞪眼,可三叔父在边上,只能憋着低头。
而徐立轩却是自此自终没看向小姑娘,只朝三叔父揖一礼,便站在最后默不作声,紧紧用力握着和初宁手中差不多造形的兔子灯。
徐琇云三姐妹却是十分高兴,直接就围上来吱吱喳喳和初宁比花灯,若不是因为徐砚在,她们还非得再说几句他的坏话。
三叔父怎么可以把初宁跟她们分开了,还是徐琇云最后一回身为姑娘和姐妹们出门,她们明明就是能够一块儿逛街的。
而被围着的初宁是遇见第二波人,正是宋家长房四兄妹。她看到大哥拉着一名年轻妇人想上前打招呼的,却被宋初娴拉住了,二弟想说什么也被拖着离开,输出的三姐更是不敢说话忙不迭跟着。
徐家人与宋家长房并不熟悉,倒也没人发现他们。徐二老爷见着人齐,但又想到大侄子的事,索性就作了主:“三弟有定包厢吧,既然遇着了,叫她们娘几个一块儿说话,我们去另一边喝酒如何。”
徐砚眸光冷冷清清地点点头,叫徐二老爷看得嘴角一抽。
得,这三弟不爽了,他搅人好事了。
可不是为了避免尴尬嘛。
徐二老爷干笑一声,去拍了弟弟的肩,领着众人一块儿上楼。
初宁这边都去了厢房,宋家长房的小辈去找掌柜问了一圈,却是没有厢房了,宋初娴不免觉得丧气。和难得回京来的大哥说:“还是来晚了些,难得大哥大嫂回京过年了,想在这儿吃个饭都没地儿。”
宋珉文听了只是笑笑,听到说书的正说到精彩之处,便笑道:“就在这大厅坐也成,本来就想来听书的,去了厢房反倒听不清了。”
宋初娴也只能将就,嘟着嘴找到了个有屏风挡着的堂座,除了比楼上吵闹一些,倒也都还好。
众人才坐下,就听到隔壁桌的人起哄高声笑。
“陈兄八月就要成亲了,这成了亲,以后可不能来常出来喝酒。家中有美娇娘,哪里会舍得出门,恐怕连科举都不上心了!”
调侃的话一出,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有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骂一句去你们的,也跟着笑。
宋初娴觉得这些人真是口没遮拦,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混话,垂头翻了个白眼,喊来小伙计点菜。
楼上,余氏带着几个小姑娘倒也聊得开心。
她向来没什么架子,对家里小辈最亲和不过,而且她又从丈夫那里知道小叔要娶初宁的事,在这个时候更加对她亲近了。
以后两人做了妯娌,可不是比现在这辈份近。
而且她是知好歹的。
不是小叔,她估计再在徐家呆个十年,也不会碰到掌家权。她现在也算投桃报李吧,和宋家小丫头打好关系总没错的。
女眷这边气氛不错,隔壁厢房就显得有些拘束了。
特别是徐立轩与徐立安两兄弟,都明白徐砚的心思,也明初宁的心思,自己还藏着一份私心。
能心情平静就鬼了。
好在徐二老爷是长袖善舞的,加上有个十分开朗的徐立宇,气氛总算活络不少。徐立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中途突然一杯再一杯去敬徐砚,眼神苦涩目光却极清明,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
徐二老爷看着大侄儿的举动,心头微宽。
总算是过去了。
而徐立安却盯着兄长若有所思,只在开头的时候喝了一杯,便再也没有沾上一滴酒。
等到散场的时候,徐立轩已经喝高了,走路都打飘,两兄弟只能一路扶着他下楼。余氏已经带着初宁一众先在楼下等,见丈夫也喝得满脸通红,嗔怪地睨他一眼。
带着小辈呢,这做长辈倒是放得开。
徐二老爷呵呵地笑。
正往门口去的时候,众人听到徐立安吃疼喊了一声,居然扶着兄长跟后面抢道的人挤作一团,他被挤得歪撞在门板上。
背后火辣辣的。
“怎么挤人呢!”
徐小霸王脾气上来,嘴里抽着冷气看了过去。
后面的人还在嘻嘻哈哈的,也没人说句对不住,径直往前去。
徐砚皱了皱眉,初宁却是看清那些人里都有哪些,暗中往后退了两步。不想就听到一句高喊:“四姐姐!”
她回头,就见到也正好用完餐要离开的宋珉清,已经跑上前,高兴地拉着她又蹦又跳:“太好了,终于能跟你说上话了!我姐还在后头!”
明明已经快十岁的小少年了,高兴起来还跳,跟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初宁便忘记刚才看到那人的烦心,笑着跟以前一样摸他脑袋。
不想手才要落下,前眼的小少年就被拽走了,是宋初娴来到,一瞪弟弟说:“就你乱跑!而且人家宋初宁现在是县主了,哪里还认你这个破落户!”
前两年母亲吃憋的事,还有舅舅吃憋的事,宋初娴都知道的。为此家里也少了一份收入,她的例钱也跟着少了,自此越发讨厌初宁,见弟弟跟人家亲近,可不是得气个好歹。
初宁听着她这样连名带姓的喊,神色也冷了下去。徐砚总算注意到宋家这几个小辈,明白过来是宋家长房的人,他目光不善看向出言讽刺的宋初娴,想起宋大老爷当年要把小姑娘送到锦衣卫去的事。
宋初娴察觉到一道带着压迫力的目光,抬头一看,与眸光带厉的徐砚就视线相碰。
明明是个英俊的人,眉目如画,怎么看人的眼神那么可怕。
宋初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是宋珉文这个大哥忙朝初宁说和,说妹妹就是这个性子,叫她莫怪了。
一众人在这儿挤在门口,相当的显了。
宋珉文当然是希望堂妹高抬贵手,正好也见到初宁抿唇一笑,五官精致的小姑娘漂亮极了,看着也再温婉不过。
他就松口气,不想就听到她说:“宋大姑娘说得是,我们早就没关系了,认不认有什么所谓的。只是你见着我,不见礼不说,还语言冒犯,你可知道我能叫人送你去衙门领棍子!”
“宋初宁!”宋初娴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气得直喝一声。
冒犯她,她呸!
但宋珉文已经是官身了,即便是个小小县令,却也明白律法的严苛。如今的堂妹,身为公主义女,又是有封号的,确实是冒犯不得!
他忙也朝要发作的妹妹斥一声,不由分说拉着她就按着她的头,叫她给初宁道歉。
宋珉文的妻子已经脸色几变,也跟着朝初宁福礼。
昔日总是欺负自己,作威作福的人,如今在自己跟前伏低作小,初宁确实是觉得痛快。
徐家众人都对宋家长房没有一点好脸色,初宁就是想治治宋初娴的跋扈,见她丢尽脸面,也就不再理会。扯着徐砚的衣袖,跟着众人离开。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堂姐找茬的时候,正跟众人离开的陈同济长子回头看她,然后就站在原地许久,最后是被人拖人走的。
徐立安把陈大少爷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在上马车前,偷偷叫小厮去打听刚才撞他那伙人是谁,还是那个姓陈的是哪家姓陈的。
齐圳耳尖,都听到了,偷偷在徐砚耳边低语几句。
在回去前,徐砚就发现长房的护卫少了几个人,想到徐立安先前查问的事,知道那个姓陈的是少爷是陈同济的儿子。之前和初宁定亲那个。
他想了想,叫齐圳带上两个人,看能不能找到不见了的长房护卫。
结果齐圳再回到府里的时候,一脸菜色地说:“三爷,人是找着跟上了,但三少爷竟是叫人去打人的!脸一蒙,穿着便装谁也认不得,直接冲上去把陈家大少爷打得眼都青了,然后跑了!”
后面还是他帮忙暗中断了追兵,不然得叫陈家人发现是谁指使的!
徐砚闻言眉头就深深皱出了个川字。
第71章
初宁原本都要睡了, 结果又听到徐砚过来。
她忙披了斗篷, 要去迎他。徐砚已经进了屋, 手里还拿着一盏六角灯, 六面白缎上画着不同的飞仙图,而下边坠的流苏还用了珍珠!
初宁看着他递来的灯, 睁大了眼:“徐三叔, 您哪里来的这么奢侈的花灯。”
珍珠都安上头了!
够她做一对耳坠的!
徐砚把灯塞她手里:“做得急,有些粗糙,却是外边没有的。”语气地这灯并不满意。
小姑娘握着灯,碰到冰凉的手背, 又惊又喜:“这是徐三叔您刚刚做的?”
这回到家里才半个时辰吧,他就赶了这么一盏灯出来。
初宁感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拉着他进屋,在他坐下来的时候,看到他手指上有几道划痕。
“您还伤着手了!”她慌得把灯放好,扬声喊绿裳:“快去拿伤药来。”
小姑娘为他紧张,为他忙活着,还捧着他手细细地看, 见到有木刺在伤口又拿来针对着烛火帮他挑出来。
其实这样的伤于他而言,都是常事,也是小事。但她无比慎重, 紧张得跟他是受了什么重伤似的。
这种被人心疼的感觉,徐砚不知要如何形容,只知心里涨涨的, 被她的温柔与关切塞满了。
这种感觉......还叫人会上瘾。
初宁一边心疼地挑刺,一边忍不住唠叨他:“您不是给我买了兔子灯了吗,还再做这个什么,伤了手。您的手是写文章用的,是画图造战船打倭寇用的,要好生的养着才对。”
她絮絮叨叨的,把他的手说得不能再金贵,他却是边听边笑,不知怎么就想到以后。
若是两人老了以后,她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唠叨,跟他一块儿颤颤巍巍相扶着走路,要嫌弃他腿脚慢?
徐砚觉得自己可能也是疯了。
明明连宋霖那里都没得到应允,他就开始想什么以后。
而且,跑了一个徐立轩,又来一个徐立安。
他没猜错的话,徐立安藏的心思和先前大侄子差不多,只不过他没有直接表现出来。若不是有暗中去打人这插曲,他恐怕还发现不了。
然后他就想到徐立安手中那个兔子灯,神差鬼使的就做了这盏六角灯,不会与任何人的相似。
现在想想,他这举动真是幼稚到极点。
初宁不知道她内敛沉稳的徐三叔内心正丰富,给他上过药后,转身又跑回内室,将自己平时擦身上的香膏拿出来。
等到徐砚回神的时候,小姑娘已经避开有伤的地方,把他的手细细全抹上香膏。
她蹲在他身边的,累得一头汗,站起时还扶了扶腰,满足地笑道:“好了!”
徐砚鼻端仿佛就被她的气息紧紧围绕,每一回呼吸,都是属于她的味道,叫他悸动又冲动。
“好了,你快睡了。”他压抑着想与她亲近的冲动,神色淡淡地站起身,也不等小姑娘多说什么,冒着寒风快步离去。
初宁目送他高大的身影消失,这才抱着灯笼回内室,叫人拿来一小截蜡烛,点亮。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灯笼设有小机关,有内框和外框,内框只要你轻轻一拨便会转动。六副飞仙图便跟活了似的,在她眼前旋转飞舞,美轮美奂,仿佛下刻便要从那画中现身,落入凡间。
徐三叔果然很了不起,这么一个小玩意,他都别出心裁。
初宁就点着那盏灯,放在床边的高几上,一直看到不知不觉睡着,唇边带着甜甜的笑。
回到院子里也歇下的徐砚,明明沐浴过,鼻端仍是小姑娘淡淡的女儿香。他把手放在鼻尖闻了闻,入睡后,梦里尽是旖旎。
次日,因为宫中有宴会,又是四品以上官员并允许带家眷,徐家的上元节便在中午摆宴。
任氏这次也想跟着去的,是徐老夫人冷声教训,让她别忘记还叫贵人‘记挂’的事,将她蠢蠢欲动的心思给浇灭了。
而且长房的姑娘已经定亲,马上要出阁了,今晚的宴也实在没必要去!
谁人不知,今晚其实就是皇帝给几个皇子选妃,所以今年回京的女眷不少,更不少是皇后单独下贴子邀请的。
一场宴,分明就是给皇子们特意办的。
徐二老爷品阶不到四品,徐大老爷还想喊母亲带着两位侄女也去,搞不好碰碰运气,能混个皇子侧妃当当。
但徐二老爷已经先给老母亲透过口风,并不想参于到这些事情之中。
哪个皇子定哪家姑娘,其实事先就已经相看差不多,何必多此一举。而他们的身份地位,不足于嫁给未成亲的皇子们当正妻,侧妃就是个妾室,他不想叫女儿去过那种讨好主母的日子。
次子心里向来明白,老夫人心中安慰,自然就拒绝了长子的要求。
徐大老爷却是觉得二房太胆小了些,他们房的姑娘出嫁后,就会有个当宠妃的姑母,搞不好这层关系就能选上呢。
最后,他也只能可惜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是带上长子与次子,趁机会去见见世面。
初宁那边是太后发了话,一定要她去参宴,说正好也叫她认认各世家的家眷。公主府的人中午就来接她,安成公主硬拖着她,好好一翻捯饬,才心满意足带着她提前进宫。
小姑娘顶着满头珠翠,心中叫苦。
这些首饰重得她抬头都费力,那些簪子估计个个都是实心的!
要是丢了那么一支,她得心疼死。
太后见到盛装的初宁却是眼都亮了,再高兴不过,拉着她左看右看,赞好的声音就一直没停。直夸得初宁脸红,晕乎乎的,都险些要以为自己真是倾国倾城了。
她深深有感触,这宫里的贵人们,一张嘴就能说得人心神恍惚和迷失,她恐怕一辈子都要学不来了。
在开宴前,安成公主见了一个送信进宫的侍卫,那是她的亲卫队长之一。
这个时候能送信前来,肯定是有急事。
她来到太后宫外,站在朱红宫墙下拆开信,听到送信的居然是徐砚,心中疑惑。等拆开信快速看了一遍之后,连声冷笑,甚至都想把信撕了!
一阵冷风吹过,她忘记穿上披风,被吹得打了个激灵。鬓边步摇轻晃,发出很轻又十分悦耳的撞击声。
安成公主全指着这寒风冷静了下来,再细细看了一遍信,想到徐砚那出色的相貌与才学......除了徐家长房叫她觉得恶心外,说真的,徐砚确实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如果有,那应该是就年纪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顺带去徐家一趟,告诉徐三。你就说我给小姑娘盛装打扮,让她多结交一些贵夫人。”
侍卫长不懂深意,只应是照办。
徐砚听到带来的话后,坐在椅子里揉了揉太阳穴。
安成公主果然也是个不好搞定的主。
自打确定小姑娘要去今晚上的宴后,他就知道安成公主是有所打算,或者说是明德帝也有所打算,可能是出于愧疚想给小姑娘趁机找门好亲事。
所以他才会在这个时候去送信给安成公主。
如果安成公主对他不满意,可能此举会激怒,更加坚定给小姑娘找婆家。但如若她对自己有一点认可,那么今晚行事必定不会过于仓促。
徐砚自认还是有优点的,让安成公主知道自己的心思,她怎么着也会比对着去找,而并不会只看中家世而不论那人人品才学。
经过方方面面考虑,他才下定的决心。
如今听到这么一句回话,他心中也稍安。因为安成公主只是威胁一般,往他心头刺一句,并没有直接一句让他滚蛋,或是异想天开回绝。
这些就够了,余下的,他明儿再登门和安成公主细说吧。
徐砚在上元节这天,对窗叹气。初宁却在这宴会中收获良多。
有着太后和安成公主在身边,自然是所有人都讨好着她,但越是这样,她越能分辩得出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全当锻炼识人的本事了。
今晚吴馨宜也来了,还有上回在公主府算是结了仇的卫国公府莫大姑娘。她身上也有县主封号,但这只是有封号,并无封地和食邑,是个虚衔。
皇家对封爵向来是严谨严肃的,给卫国公府封一个姑娘为县主,只是显示降恩,当然会与有皇家血缘的人区分开来。
有了这些种种,莫大姑娘见到初宁那是份外眼红。如今她已经嫁人,嫁的是长平侯世子,算是门当户对,又是掌五城兵马司的实权,在京城是人人羡慕的。
可她这样与一直被安成公主拉在身边的初宁相比,只一个占封地和食邑就将她比逊色了,夫家再荣贵,又哪里有女子本身就尊贵来得叫人羡慕。虽说妻凭夫贵,但自己有势,也能在夫家腰杆再直一些。
莫大姑娘心中不忿,不由得就起京城贵夫人私下传开的,说搞不好宋初宁其实是安成公主的女儿,所以才能有封号有封地,与皇家沾亲的一视同仁。
她就在心里暗中骂了句野种,好歹解了解气,但面上一点儿也不敢显,跟其它贵女一块儿围着她说话。
这间,初宁也还看到陈夫人,那个落井下石的刻薄妇人。
陈夫人见着她皮笑肉不笑,眼底藏着恨意,是不忿也有昨天被儿子气的。
昨天儿子喝高了不说,还莫名其妙若上官司,和人打了一架。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回到家里还醉醺醺地嘴里直喊初宁妹妹,当年退亲我不能作主,我好悔啊。
这话叫陈夫人听得心头冰凉,儿子下半年就要成亲了,要这话被人听去,传到外头去。她脸也不要找地方放了,就连这门极好的亲事都可能变成黄花菜!
然后她就跑去跟丈夫抱怨,又被丈夫劈头盖脸一顿骂,都说以前就是她败了事,不然他和儿子也不会被人诟病。
陈夫人险些没气歪鼻子,结果今天就见到以前把自己脸皮踩在脚下的丫头。通身气派,美得叫人不敢逼视,将满场的姑娘都要比下去。
不过两年功夫,就成了云端上的人,陈夫人哪里能好受,简直就快要怄死了!
一通过场走下来,初宁发现跟她不对付的,个个都憋得跟个鹌鹑似的,想想心里都得要偷着乐。
好不容易熬到中场的时候,太子带着众皇子前来给太后敬酒。
宴会分开男女两席,如今皇子们来了,收到风声的一众人都双眼放光看向太子兄弟。一帮千金小姐,个个含羞带怯,拿着帕子遮遮掩掩地也在偷看众皇子的英姿。
初宁是跟在太后和安成公主身边的,再边上是皇后和皇帝的其它妃子及公主,她倒是不用偷偷地看,一眼就看尽这些个龙凤中人。
当然,她也没好意思直视,不过略扫一眼就垂头,跟着众人朝他们行礼,然后就站在一边垂头看脚尖。
不知是哪个皇子瞧见她,笑了一声,指着她说道:“这便是姑母的义女,我们的新表妹吧,真是个标志人儿,今儿总算是见着了。怪不得姑母要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
初宁闻声,仍没抬头,只是朝说话的方向屈膝一礼:“您谬赞。”
说话那个人就爽朗地笑,太子对初宁也是有耳闻,未曾见过,如今听到三皇子那么一提也看了过去。
发现宋霖的这个女儿,真是娇滴滴的,五官精致,叫人一看便想怜惜的。
家中遇到那么些变故,可不是让人觉得可怜。
他想到徐砚,顺带帮她解围:“三弟你这话,什么新表妹,表妹就表妹,你这不得叫表妹多想嘛?”
三皇子突然关注到初宁,叫人一时也摸不清想法。
太子此言也没什么不妥,半开玩笑,半斥他言语不当。安成公主此时笑着说:“你想喊表妹就喊表妹呀,那还得看我这当义母的,让她应不应了。去去去,给你们母后和娘娘们敬酒去,欺负我家的小姑娘做什么!”
皇子们一哄而笑,都朝皇后那边过去了。
初宁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那三皇子来者不善。
今晚的重头戏,是让各宫娘娘给儿子选定准儿媳妇,皇后那里心里早有定数,只是走走过场。其它几宫娘娘却是犹豫不决,看哪家都是好的,但心里又明白自己的儿不能越过太子去,看到最后竟是兴致寥寥。
太后年纪大了,并不能应酬太久,初宁就和安成公主一块儿送她回宫。
喧闹的宴会场渐离渐远,慢慢就显出皇城的肃穆。
初宁坐在软辇上,看着被月光照出霜色的屋脊出神。
等把太后伺候就寝,前头也就散宴了。
安成公主带着初宁出宫,才跨出与后宫分隔的宫门,便见到皇后坐着辇被宫人簇围着从甬道那头走来。
“安成,还好赶上了,我有事,想讨讨你的主意。”
皇后对安成公主向来亲昵,安成公主见此便让初宁稍等。
初宁明白姑嫂俩有话要私下说,索性也下辇,就避到宫门前边不远的一丛竹林边上。
这里再往前去,就能通到西化门,这一片种了不少草木与竹子,再往前走一些,还有一个不小的湖。
初宁每回都经过这里,记得十分清楚。
她抱着手炉,身边有一位宫人就跟在她身后五步外。宫里的人都精乖,会下意识去按主子的喜好做事,极有眼色。
这宫人是公主府的,对初宁还算了解,知道她向来不喜欢人贴得太近。
初宁回头看了眼门洞,隐约看到宫灯下安成公主那带笑的面容,她便继续站着。一阵风吹过,她忙把手炉往怀里再揣了揣,寒冷中,似乎又听到脚步声与说话声。
她往那丛竹子里看了看,黑乎乎一片根本看不清谁在后边。后边还有一条道,能通到另一处的宫门,但那处就是往太和殿中间的庭院去了。
一般只有朝臣或皇子们在上朝的时候会走。
这个时辰,又散宴了,肯定不会有朝臣走这条道才是。
难道是巡守的禁卫军?
她正疑惑着,就听到熟悉的人名:“当初宋阁老倒台时,谁能想得到他女儿还有这样的好造化,入了公主的眼。”
“可不是,但她却是眼瘸,认了个出卖兄弟的人当叔父。啧啧,宋阁老要是知道自己被兄弟出卖,恐怕能气死。”
“这些当官的,哪个是简单的,快走快走。怎么又刮风了,冻死了,这个时候给守夜的人送宵夜最要命了!”
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初宁也终于看见说话的人,就从竹林后边的路出来的。两手都拎着食盒,似乎很沉,走得气喘吁吁,都穿着内侍的衣服。
初宁看见人,脚步不由自主往前追去。可追了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心脏咚咚咚的激烈跳动着,神色惊疑不定。
那两个说嘴的内侍很快就走远了,根本就没有回头看一眼。
初宁站在原地许久,手脚冰凉发僵,等到身后传来安成公主的喊自己声音的时候,才发现嘴里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咬上了唇,连破了都不知道疼,脑海里只有那一句——
宋阁老要是知道自己被兄弟出卖,恐怕能气死。
作者有话要说: 初宁:徐三叔,他们说你出卖了我爹爹!
徐砚拉着宋霖:宋兄,你快解释,当初是你叫我卖你保太子的!
宋霖抹了一把眼泪:闺女啊,你爹苦啊,识人不清啊!【内心奸笑:让你拱我闺女,等老子收拾你!】
徐砚:???!!!
第72章
初宁回到徐家的时候, 徐砚就在垂花门处等着她。
他一手执灯笼, 一手扶着她下车, 胳膊有力, 握着她的手力度却十分温柔。
初宁仰头看他,光线昏暗, 他清俊的面容却在眼前无比深刻。眼眸里映着微光, 映着她,一如既往的对她专注。
她心中微动,无意听来的事情在脑海里反复,让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小姑娘比以往都沉默, 徐砚打量她两眼,眼神毒辣,看到她下唇咬出的红痕。
他视线就凝在那里,话也脱口而出:“在宫里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初宁思绪还处有些混乱,她在拼命理清事情,闻言明显一惊,瞳孔微微地收缩着。
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徐三叔一眼就看出她有心事。
徐砚没等到回答,还见着小姑娘垂了眼, 长长的睫毛不断颤动着。
看来,果然是出了什么事。
他帮她理了理斗篷的系带,牵着她往里走:“风大, 我们回去。”
并没有强迫她现在就说出来。
初宁也沉默地跟上他的脚步,走到游廊上,她发现了挨边放有一把椅子和一个炭盆, 炭盆里的火已经十分微弱。
她步子一顿,停在这儿,眸光随着不时弹起的火星闪动着。
“卿卿?”
徐砚见她停在这处,又去拉了拉她。
初宁却是突然的,顺着他的力道,将他拽向自己。
小姑娘平时软软弱弱的,这一使劲,徐砚真被拽得真踉跄了一步,然后就是被她扯着走。
走向那把椅子,最后被她往椅子里一推。
暗夜里,那把椅子因为受重,发出嘎吱地声响,有种老旧不堪重负的错觉。
徐砚听到声音,想说什么,要站起来,结果小姑娘已经直接扑到他怀里。
说是扑还有点不合适,初宁是直接坐到了他腿上,双手圈头他脖子,将头埋在他颈窝里。
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饶是徐砚也愣神半会。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慢慢抬起来,然后落在她腰间:“卿卿?”
初宁抱着他,还挪了挪身子,似乎情绪不安。可这么一来,两人贴得更紧密了。
跟在后边的汐楠和绿裳瞧见,忙转过身,视线再也不敢落在两人身上。
“——徐三叔。”小姑娘在他怀里又扭了一下,总算是说话了,“我有话要跟你说,现在,很重要的,你必须要听我说。”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用一种娇娇的腔调来不容他去反对,却比任何厉声厉色都有效果,徐砚哪里舍得去拒绝!
“你说,我听着。”
初宁嗯一声,然后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整理说辞。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考虑的,她在路上便决定要将那理不清的是非丢到脑后。她的徐三叔是个深情温柔的人,对她全心全意,见到他有迟疑,是因为害怕。
这种害怕并不是她来自对徐三叔的不信任,是跟近乡情怯的性质一样,到了他跟前就无端涌起的惶惶。
因为自此自终对他都是信任的,因为这事背后恐怕有她不知的原因,更甚是......为什么那么巧就叫她听见了这些。
正是细思极恐,她才感到害怕。
“徐三叔。”初宁埋在他颈脖间,声音就显得闷闷的,“我听到了对你不好的话,在宫里,两个太监说的。他们说是你出卖了爹爹,所以爹爹才落到被流放。”
徐砚总算知道小姑娘为什么反常了,神色一僵,沉默片刻说:“那你是相信了吗?”
初宁说:“不!”
她声音短促而尖锐,刺人耳膜,还抬起了头,神色无比坚定。
“不!我没有相信!是爹爹在事发前就把我送离家,让我等一个来接我的人。你来了,就绝对不是你主导,我爹爹明明是在未雨绸缪!怎么可能会是你,即便是,那也是你们先前说定的!”
初宁在这方面就没有过怀疑,她初听见时是震惊,后来是惊骇。
她对上他的视线,凝视着他,担忧又不确定地说:“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吗,是他们又打什么主意,要对付我爹爹一样对付你吗?”
这才是使她惊恐的原因!
家一夜败落,父女相见无期。
万一徐三叔也被奸人设陷呢?!
她不敢想。
徐砚听了那么久,一直沉默着,与她对视的眼神有几分复杂,神色也无比平静。
面对这样的他,初宁心里那份不安越发浓重,都以为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是哪里还叫他误会了吗?
他还误会自己心里有怀疑或这是试探?
想到这里,初宁猛然一下去揪了他衣襟:“徐三叔!我没有怀疑你!真的!”
她神色激动,在暗色中都能看得清她因为紧张涨得通红的脸颊。
然而,面对徐砚的沉默,初宁没来的心虚,眼眸就蒙了层水雾。水汽蔓延之快,在她又说话的时候,已经凝结在眼角,似清早挂在花叶上的晨露。欲滴未滴,摇摇欲坠。
“——徐三叔!我真的没有怀疑你的,也许......可能.....刚才听见的时候,被吓得有些懵的时候。也许在那个不太清醒的时候,有、有怀疑过......”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难堪,也越难过。
眼见就要哭出来了,徐砚才长长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里,一手扣着她后脑勺,逼迫她把脸贴在自己胸膛。
“卿卿,你如若怀疑我,我心里恐怕还好受一些。”
他感慨的声音似近似远,如同隔了山山水水,飘落到她耳中模糊不清了。
初宁没听明白,徐砚拥着她,继续说道:“确实,当年的事情有我的原因。不管是不是你父亲让我去做的,我都有愧于他,明明我可以不做,不让他替人受过。他依旧还会是位高权重的阁老大人,你也依旧是阁老千金,不必受这几年受的委屈。”
“所以,我宁愿你怀疑我,对我不信任,我这心里才还可能好受些。是我令你们父女分离,是我叫你家被抄了。”
徐砚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当年的事,也没有跟任何人承认过当年的事,即便是太子。好友为了忠一字,闹得如此境地,他觉得真的不值得,他的难过有为宋霖也有为自己。
当时他几番挣扎的选择,最后还是看着好友走到最险的一步,而他毫无办法。
他怎么能不难过。
“卿卿......我对不住你,亦对不住你父亲。”
徐砚道歉着,缓缓闭上眼,情绪的浪涛在心底翻涌,愈演愈烈。
他甚至控制不住,声调都带着微微的颤音。
初宁听出了他的无奈与自责,还有愧疚。
果然,事情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可这是她爹爹的选择。初宁心目中的父亲,是无所不能,即便他如今一败涂地,远离庙堂。
但父亲仍旧保全了她。
而徐三叔也对她照顾有加,对她只有恩,没有别的。
初宁贴着他的胸膛,无声的笑。
对啊,徐三叔有什么错,他没必要愧疚的。
初宁动了动,徐砚察觉低头看她,对她的禁锢放松了些。
小姑娘的脸突然贴近,快到他来不急反应,唇上就有暖暖的温度,她的气息猛然就纠缠着他。
徐砚瞳孔一缩,等反应过来,小姑娘已经离开他的唇,还直接跳下地向内宅方向跑得飞快。
他抬手,指尖抚过唇瓣,看到小姑娘都快跑不见人影了,忙回神吩咐两个丫鬟追上去。而他就那么怔怔坐在椅子里良久,旋即摇头失笑。
真是大胆的小姑娘,就连他再想亲她,也按奈着,只在她睡梦中偷香一回。她却是主动极了!
徐砚抿抿唇,笑得不能自已,身下的椅子被他颤得又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他忙站起身,还没回头,椅子就真的散了一条推,歪倒到一边。
本来就是婆子就近在下人值房拿的一把,有些年头了,经受了他和小姑娘的重量,是再也撑不住了。
他还得赔人一把吗?
徐砚望着散架的椅子,最终笑着直接从垂花门离开,回到住处。
小姑娘害羞跑走,他还是别追上去了,万一把她惹得恼羞成怒,估计下回再也不会主动亲他。
徐砚觉得这样十分有意思。
好像他小时候在掌心放上食,诱着雀儿飞到掌中啄食一样,小姑娘当然是那雀儿。一只大胆到让他自叹不如的小雀儿,让他总是难以自控。
齐圳见自家三爷是一脸笑地回来,猜想肯定是又被小姑娘哄了。哪知一转头,他家三爷脸上的笑就收敛了,目若寒星,眉锋似剑。
齐圳看得嘴角抽抽,这真是跟演变脸的旦儿一样。
徐砚心里明白,即便小姑娘没说得太清楚,她听到事的,肯定是有人算计的。
但若说冲他来的,似乎动机有些问题。
冲他来的,叫小姑娘知道了又如何?
顶多是疏离他,或者是告到安成公主那里去?
可安成公主到底是不能完全插手朝堂和官员的事,如果能插手,恐怕她为了小姑娘早早就把宋霖的罪给求着皇帝去掉了。
所以他觉得事情极蹊跷。
但小姑娘跑走了,他也只得明儿再问详细,再从细节上推敲。
次日,徐砚本想点卯后就抽空回府一趟,结果被户部尚书就指派了活,跟着一块去查前些年汝河的河流分支图。这是把分流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徐砚被公事拌住,心思便都在公务上。
初宁昨儿主动去吻了他的唇,即便过了一晚仍是回想就心脏乱跳,脸上的热浪滚滚,怎么也止不住。
她往镜子里一照,明明没有一丁点儿的妆,却面若芙蓉,双眸含春。那样娇媚的眼神,那样不自觉就显出来的风情,叫她心虚不已。但她今儿还是得出门。
徐琇云十八出嫁,昨儿是十五,便在这今儿要到送嫁妆和到男方家安床。今天徐府来了不少帮忙和凑热闹的夫人姑娘们,徐老夫人已经派人来说,叫她也去徐琇云院子帮着接待同辈的宾客。
她左看右看,最终只能故意多敷厚了些粉,让脸色看着比以往苍白一些,这才堪堪遮住异样。
初宁捧着手炉慢悠悠来到徐琇云院子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不少来添妆的夫人小姐。
她来到,有些人还不算熟悉她,听过徐老夫人介绍,都亲近的与她寒暄。
任氏今儿自然也在的,见她被人簇围着,心里十分不爽。
今儿是她女儿添妆送嫁妆的日子,却被她一个小丫头抢了风头。
然而在场只有她是恶眼看人恶,初宁从头到尾都以徐琇云为主,让她带话题,自己附和。完全就没有跟人抢场子的举动。
徐琇云明白好友是在为她撑场子,心里感动不已,在添妆的时候,看到她送的那些香料更是惊得忙要还给她。
老夫人却是高兴极了。
初宁这举动,无疑给徐琇云又拉高了身份,而且那些香是有市无价,常常断货。这即便拿去赠给宫中贵人,都是极有脸面的事。
正好徐琇云的夫君姑母就是宠妃,这得叫夫家人更要高看一眼。
在场的人也是明白人,纷纷羡慕徐琇云,不少人还以为那香是安成公主帮初宁寻来的。同时感慨徐家居然就那么好命,捡了个无依靠的孤女养着,结果人小姑娘现在显赫了,就亲亲热热报养恩来了。
徐府里正是一片热闹,任氏却得到下人前来禀报,她的大嫂来了。
她如今是真怕了婆母,也不敢就单独去见任大夫人,偷偷跟她请示得了允许,这才脚步匆忙离开院子。
见到人,她才发现不但是任大夫人来了,就连兄长也来了。
任大夫人见她想哭不敢哭,拿出一套金器塞她手中说:“如今我们也不比从前了,你别嫌弃。”
任氏拿着那套金器,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任大老爷见妹妹难过,勉强笑着问徐大老爷在不在家中。任氏说不在,任大老爷笑笑,又跟她说了两句话,就这么离开。
任氏看着兄嫂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坐在椅子里失声痛哭。
她的靠山没有了,丈夫也嫌弃她的娘家人。明明是在家中,但兄长来见她,没被请去前院,这就是摆明了丈夫不见人。
如今兄长落魄,她亲眼看着老了十岁似的人,哪里能不难过。
任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神色木然的往回到女儿院子,那套金器被她郑重地放到添妆,还说明是孩子他舅舅送的。
在场的人神色微妙,看着她还泛红的眼角,扯着嘴一笑便当没有过尴尬。
吴馨宜是赶在最后一刻过来的,赶得直喘气,然后就拉了初宁到一边说悄悄话:“你知道我半道遇上谁了吗?遇上你以前与你定亲的那个,他居然跟姓陈的有来往,我更不可能嫁他了!”
初宁听得一脸懵,什么跟什么,谁跟谁?
吴馨宜在那气得直跺脚,咬牙切齿的:“就是我跟你说的,锦衣卫使的儿子!姓林那个臭人,居然跟欺负你的陈家人走那么近,而且我还听到陈的大放厥词,敢说你险些就要嫁他的事!他不是在败坏你的名声吗?!”
初宁总算闹明白了,想起她上回跟自己说,家里人要他嫁给锦衣卫指挥使的嫡子。
她后来还跟徐砚打听过,这个林大少爷人品怎么样。徐砚几乎没有犹豫地说了还行二字。
能从她徐三叔嘴里得到还行二字的人,她觉得肯定不错。
但吴馨宜每回说起他,都气得难受,分分钟要爆炸似的。
初宁想了想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有,你跟你兄长说,让他转告林少爷。姓陈的一家都满肚子坏水,跟这样的人免不得污了自己名声,若是之后他没再跟着来往,你也就别气了。”
林吴两家可能都暗中去合八字了,不然怎么可能叫吴馨宜和他来往,还常去林府作客。这摆明了是要给两人培养感情的。
所以她也只能相劝,希望好友能听恍悟认命吧。
在她看来,锦衣卫都是世袭的,林大少爷前途一片光明。只要是太子登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还是会传到林大少爷手中,除非是出了乱臣贼子。那这帝王亲卫才会有遭殃的一日。
吴馨宜还是气鼓鼓的,哼唧了两声:“凭什么他不来往了,我就愿谅他,谁啊他,我还管他这么多。”
初宁只能是暗中叹气。得,这是一点也没听明白。
徐家热闹了半天,初宁和徐家姐妹还有吴馨宜又聚了一下午,眼见天色暗了,吴馨宜才站起来理理裙子:“我这先走了,你出嫁那天我肯定会早早到的。”
说罢,风风火火的就走了。
初宁看着她的背影只想笑,耗了一天的精神,回到院子时发现疲惫得很,倒头就在炕上睡着了。
等睁的时候,是听到徐砚的声音,正在外间吩咐什么。不一会,有脚步声往内室来。
“姑娘,您该起来用晚膳了,三爷过来了,听到你没用饭一直睡到现在,正朝我们发难呢。”
初宁瞬间清醒,趿了鞋就要往外跑。
可跑到槅扇的时候,又咬唇停在那里,羞涩不已。
她又想起亲他的事了!
当时她怎么就那么不计后果行事。
正巧徐砚就看了过来。他眉目如画,眸光温柔明亮,比烛火还耀目。
初宁就好像受了蛊惑一样,不自觉迈出脚步,来到他跟前。等喊了声徐三叔,她才后知后觉地,想找个地洞钻。
她见才算不算见色昏头,就那么巴巴跑前去了!
徐砚见她低了头,耳根还红红的,大概明白她是在不好意思。
恐怕是为了昨晚的事。
他索性假装没察觉,严肃地说:“你怎么能够不吃饭就睡了,万一睡到晚上,不得伤了脾胃。”
他一板脸,初宁哪里还记得什么害羞,慌张给他解释她今儿都做了些什么,实在是太累才睡着的。
连徐砚的嘴角翘得老高都没有发现。
于是,徐砚就在这儿陪着她又用些饭食,他在衙门也没有好好吃,算是蹭上一顿了。
用过饭后,初宁给他泡来茶,就坐到他身侧。徐砚见机会正好,细细地问昨晚宫宴上的事。
初宁事无巨细,一一说来,说到最后,是皇后喊走了安成公主,她无意走到竹丛那边听到说话......徐砚不由得皱了眉。
即便对方提前知道了皇后要来找安成公主,又怎么能那么巧就算到小姑娘会走到竹丛那边,那些人就从那里经过。
“当时你身边跟的是谁,那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初宁细细想了想,说道:“是殿下身边的宫人,她说了声甬道风大。我知道竹丛那里背风,就往那儿走了,也想着离远些,省得有偷听嫌疑。”
徐砚眸光一沉:“那宫人有问题,她在引导你。”
初宁就又紧张起来:“徐三叔,你是说这宫人被人买通了?”
话落,她就看到徐砚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个简单的示图,指着两处关键说:“对,她在引导你离开甬道,这样,你要么会跑竹丛后避风,要么就站在灌木丛这一处,也能遮挡一些风。而那两个太监经过的路线,势必离不开这成直线的两处。”
所以,只要初宁动了,就能听到那番话。
初宁脸色几变,又担心他了。
徐砚却是想到了别的:“我明儿抽空看能不能见到安成公主,此事一定要与她说明白。若不你明儿先去公主府一趟?”
有了小姑娘在,安成公主可能不会拂他脸面,会叫他进府。
正好,他还是要跟她说娶小姑娘的事。
初宁不知他为了和自已的亲事,脸皮越变越厚,神色凝重地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下红包雨谢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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